當李牧小時,總以為天下無邊無際,浩瀚廣袤,那他就可以馳騁自在,率性而為,那個時候,世界隻有他和他的駿馬。等他長大後,走的路多了,他才知道整個世界隻是個孤島。即便東北有奇異的鴻燕雪國,西北有粗曠的北狄諸族,中有晉,天齊,德魯,周都,鄭衛,鳳來,初楚,太吳,西南有秦,東南有百越諸族,巨大歸巨大,依然是個孤島。如果馬夠肥壯,從最南到最北,晝夜不停,也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等遊子迴鄉,也許窗前的百合依然襲香,也許庭院梔子叢生正濃。


    圍繞這諸國大陸的,是死神治下的海洋。吝嗇的死神甚至從未給過沿海的漁民們太多的飽餐和儲糧,反而,他索去了無數冒險者的生命。很多很多航海者出海後從未歸來,獨剩寡婦和弱子的歎息和哭泣,像浪花輕拍石岸,粉碎泯滅。


    這諸多航海者中,也曾包括了一代帝君,姬無畏。他曾經造了前所未有的大船,數千人的船隊,揚帆出海,然而也是一去無蹤。


    諸國陸地,隻是孤島。巨大歸巨大,依舊隻是個孤島。孤島之外,是死海,無邊無際的絕望的死海。


    年輕時李牧曾與當今周皇義若兄弟,他們恣意沙場,恣意宮廷,恣意於美酒與女人。周皇那時候隻是諸多皇子之一,睿智親民,勇謀過人。李牧相信他會是一個好皇帝,因為他說過:“這天下即便是個孤島,我們也並不孤獨,因為我們擁有彼此。”


    當初李牧天真的認為孤島這麽大,足夠養活所有的人,天下會是個平安寧靜的天下。


    然而一切還是變了。也許時間謀殺了一切,謀殺了人心。從周皇在血腥角逐王座中勝出,到叛軍,到天災,一切都在以血和火的韻律震蕩,從未平靜過。


    我們需要做什麽呢?我們究竟需要什麽呢?


    李牧去皇宮求見周皇未果,想起了子期說的男人洞。


    李牧的隨從中多了一個新麵孔,一個叫王平的小子,他那都城人特有的精明和市儈,都時刻攤開在圓潤的臉上。他是李牧從軍中挑出來的,因為他更熟悉周都。


    “男人洞在哪裏?是什麽樣的地方?”李牧問道。


    “迴大人,男人洞在皇宮的西側,半山腰之處,與其說是男人洞,不如說是男人坑,或是萬人坑,那裏是個角鬥場,三年以前修建的,皇戚貴族最愛去的地方,平民百姓也愛去,甚至還能發一筆橫財迴來呢。”王平眼中充滿興奮和渴望,很顯然他也是常客。


    如果把皇宮比做頭顱,那男人洞便是落在左肩上的一隻大海碗。它是圓形的,以不同的等級修有階梯座位,層層疊疊,正東方向是突兀隔離的皇族區域,把守森嚴。碗底就是競技場,平平整整。整個男人洞都是鑿山而製,也許是為了讓角鬥者的血汗更快的流淌,免得汙了那舒適的平整,或者說誰也不想讓雨水盛滿這碗,毀了周皇的興,於是碗底修了四通八達的排水溝渠,像老鼠洞一樣,有的竟然從半山腰一路延伸到了周都的平民區。而諸多貧瘠的孩童和老人,真的像老鼠一樣生活在這溝渠之中。於是這角鬥場,便成了名副其實的男人洞。


    李牧來到男人洞的正門,那沉重的石門緩緩被幾名士兵推開時,裏麵的聲音便像掙脫鎖鏈的野獸奔襲出來,又像海浪一樣拍打在臉上,耳朵裏,身上,每一寸肌膚裏。傾斜的階梯上滿滿都坐著人,人的臉離的太遠而模糊不清,或者又因為興奮和狂亂而扭曲相似,這導致了李牧一種幻覺:競技場宛如孤島,像極了諸國大陸的孤島,而那呐喊的人群,則是層層疊疊的死海的浪,殺氣騰騰的往這孤島奔湧而來。


    李牧正在凝神觀望周皇所在,一名女侍走上前來,她身上的衣服少的可憐,以至於身體每個角度無不曲線玲瓏,惹的李牧幾個不爭氣的仆人眼神灼熱起來。她對著李牧盈盈一拜,笑道:“我家主人請李公共飲說話。”隨將李牧引至皇室區域,李牧一見,認得是雍王。


    雍王身材高大勻稱,並無半分臃腫之相。他雙目灼灼有神,髭須齊整,怎麽也不像一個會把自己泡在酒桶裏三天三夜的人。


    “想不到李公也有雅興來這種地方消遣。也對,我們就像蒼蠅追逐腥臭一樣,老遠就會被血腥的味道引來,不是麽?”雍王眼神閃爍,嘴角掛著淺笑。


    “不才是因為百花令來求見周皇的。”李牧躬身作禮。兩人的目光同時往那突兀之閣望去,那裏是他們的王。周皇。


    “當然當然,世有公論,李公義在天下先,自然以國事為重,不同於那些屍位素餐之徒,哎,隻不過像李公這樣的能有幾個?餘者無不是蛆蟲,以其他人的屍體為食罷了。”雍王歎息一聲,強挽李牧的手坐下,立時有使者斟酒盈杯。


    “可惜當年本王手下無李公這樣的英才。”雍王道。他話語閃爍,李牧卻明白的很,當年雍王是角逐王座的五皇子之一,中途轉向擁護周皇,也是五皇子中唯一活下來的皇弟。


    “不敢當。”李牧迴道。他瞟了一眼周皇所在,那突兀孤淩的權位,是得意多些呢,還是孤獨多些呢。“職責所在,竭力而為罷了。”


    “時過境遷,人物已麵目全非了。”雍王歎息道,“當日之選擇,孰是孰非,聖人也說不清吧。李公,可曾悔過當日?”


    李牧沉默不語,耳聽雍王言語:“不同的時間,不同的選擇。”他眼神不可察覺的動了動。


    “百花令可是個催命符啊。不知道先催的是誰的命呢。”雍王眼睛往台下飄去,此時眾人發力呐喊,輿情激揚。


    “每一個人的命都係在上麵,不是嗎?”李牧望了望雍王的側臉,光線照耀不到的地方,影子正蔓延生長。


    雍王眼望競技場,娓娓說道,“人的位置不同,便決定了命運不同,李公猜猜看,場下的幾人命運如何?”


    競技場中塵煙彌漫,卻有三人兩獸在其中盤旋爭鬥。那獸是兩頭猛獅,毛鬢金黃,許是餓了太久,張著血盆大口,逡巡跳竄,躁動不已,另三人正圍成一團,都是成年男子,體格甚為健碩,赤著上半身,每人手裏都舞著一杆長矛,不時吆喝恐嚇,或拿矛頓地,激起若幹塵沙,唬的那兩獅獸一時不敢接近。


    僵持不久,眾人喧嘩,此時一獅獸在旁逡巡伺動,佯攻作勢;另一獅獸忽的暴吼一聲,騰空躍起,向當中一人撲來。三人立時亂做一團,拚命抵抗之時,隻聽一聲慘叫,那人胳膊被獅獸生生咬斷,頓時鮮血濺地,長矛也擲在一邊。


    餘下二人對望幾眼,忽的同時將那矛刺向倒地傷者,然後發力拋向獅獸,接著兩人迅疾退到遠處,蹲下守望,隻是兩者離的遠遠的,不再是先前背靠背的陣勢。


    那獅獸得了食物,大口撕咬,不再管剩下二人。李牧看的頭皮發麻,想到那傷者要是被矛所殺,也算是解脫了痛苦,要是半死不活,可真是要被活活撕食,遭受更大的痛苦了。


    “位置不同,便決定了命運不同,不是嗎?”雍王的話語平淡如風,“死的那個是太靠前了一些吧,所以他先死了。”


    “是因為其他兩人的膽怯,害死了他。”李牧皺眉道,“如果三人齊心,共進退的話,想必能戰勝那獅獸。”


    “但膽怯也使得他兩人活了下來,不是麽?”雍王笑容裏藏著會動的影子,是譏諷?還是警告?李牧看不清。但他不再言語,起身拜別,耳邊傳來雍王的歎息,”如果你觸了吾皇的興頭,恐怕這競技場中下一場就是李公你了。


    李牧拾階而上,穿過那陌生的人潮,往周皇所在登去,那陌生的人潮,就像被餌食吸引的魚群,跳躍歡騰,獻媚笑於死神,而李牧,是唯一一個清醒而孤獨的人。孤獨者,即使不被孤獨吃的一幹二淨,也將被眾人分食,吃的一幹二淨罷。階梯明明是堅硬無比的花崗石所雕砌,他卻覺得如同棉花,混不受力。


    周皇的華閣是突兀淩起,高而不遠的,相反,那裏的視角更佳,如同一隻禿鷲,在守候著自己的獎賞。周皇斜靠在碩大的香木藤椅上,厚厚的猛獸的皮毛鋪在地上,而那妖姬便在毛毯上蜷慵而坐,乖巧如貓。這時李牧被喝止前行,是禦前侍衛,周皇的十二刀眾。


    “放李公進來講話。”周皇擺了擺手,那手上有碩大的碧綠珠玉,沉重而富貴。


    “我知道你是為了百花令而來。”


    “皇上,百花令於國於民,都將是一端禍事,防人之口,猶若堵洪防川,勢必崩潰泛濫,奪人妻女,正如自壞倫常之牆,哪有人還會尊君敬禮?到時民禍暴亂肆起,是可以預見的,那個時候就晚了。”李牧趨前進諫道。


    “芸芸眾口,堵了就堵了,有怨氣的,來這男人洞啊嘛,這個洞,不就是排泄怒火和怨氣的嗎?一堵一疏,倒也平衡。”周皇桀然而笑,他伸出手摸摸座下妖姬的香肩,這時李牧才注意到妖姬的脖子上的鎖鏈已然去掉。而當日在祭壇時,她是係著金色鏈子,被周皇牽引著的。


    妖姬看了李牧一眼,莞爾一笑,卻下意識的用手撫摸了肚皮一下,那裏微微隆起,看樣子已是孕相。


    “皇上,臣下愚昧,但也看過聖賢古書,說天生萬物,而人養萬物,所謂天子,就是要去保全人的天性和生命,而不是逆之滅之,要不然,災難便會降臨。”李牧低首懇請,“望皇上收迴成命,滋養萬民,到時國強民富,眾民感恩擁戴,君上自是如朗朗白日,長生不朽。”


    周皇嘿然一笑,“想不到當年勇猛過人的釘子侯,做起說辭來也是文章錦繡。這長生,是施舍點雨露恩澤就能得來的嗎?你可知這眼前異族,可生長多少歲月?她現今已是三百多年的生壽,看起來才剛豆蔻年華,這,才是真的長生不老。”他逼視李牧,道:“你說我留著萬民何用?留著王座何用?區區數十年載,朕也終不過是一堆枯骨。”


    “是真的嗎?”李牧心裏咯噔一下,那妖姬美豔青春,哪有能看出三百年年齡?縱使百年樹木,也有個殘缺老朽吧。他不由心神一陣恍惚。


    “用不了多久,朕也將像她們一樣,長生不老。”周皇從藤椅站起身來,晃悠著走到最前,那裏淩空卓絕,下麵便是競技場,平平整整,堅硬無比。


    隻需要一陣颶風,一隻輕推的手,也許一切就改變了。李牧為這電閃的念頭感到驚訝,他跟在周皇背後,能聽到自己沉重的唿吸聲。


    “陛下真要以這萬民的生命,這天下的擔當,換取那虛無縹緲的長生嗎?”李牧不甘心的說道:“如果是當年那睿智親民的周皇,一定不會換。您不是說過,即使這是個孤島,我們卻並不孤獨,因為我們擁有彼此嗎,現今陛下擁有萬民,是比長生更榮光的事情啊,我們是您的忠心的子民,也是您的兄弟,這不都是陛下所言,所信的麽?”


    “寡人早已沒了兄弟。也早已沒了忠心的子民。他們都是一群蛆蟲,想在朕的屍體上繁衍生殖,寡人什麽也不想要,隻想長生!”周皇的身子臃腫無狀,那肥大的袖子因怒氣而獵獵生風。


    “你這釘子,落得個義為天下先的美名,那你就不要枉了這個名頭,寡人也今日破個例,在競技場上,你要是殺死了對手,那寡人就取消百花令,要是做不到,就本本分分的給我實行百花令,再別廢言!”


    立時有兩名禦前侍衛上前,製住了正要爭辯的李牧,其中一名侍衛臉上刀疤縱橫,李牧認出是從前夥伴,郭安。那郭安細聲道:“得罪了,李公。”


    李牧欲言又止,最後歎息一聲,任由他們將自己帶到了競技場中。


    經過雍王時,他似乎聽到雍王說:“我提醒過你了。聽人勸,吃飽飯啊。”


    周圍是一片死海,令人溺亡的死海,令人無法唿吸的死海。腳下隻是一個孤島,一個碗底樣的孤島。李牧腳步有些趔趄飄忽,陌生的人群,猶若傳說中的魑魅魍魎,他們對著李牧饒首弄姿,嘲諷譏笑,時不時的高喊幾聲,“殺了他!”就像向水中投擲了一些石塊,惹起圈圈漣漪,繼而沉沒。


    這裏就是個孤島,而自己是一個人。孤零零的一個人,有萬千的黑色聲浪拍打肆虐著腳下這片土地,李牧可以感覺到腳下大地的震動。有萬千的黑色兇獸咆哮如雷,欲噬吾骨吾肉,李牧可以感覺到那種惡意。他麵色慘白,嚐試著喊出幾聲陛下,陛下,但沒人能聽得到,他的聲音寂滅於眾音之中。


    他忽的想起了周王的話,如果自己贏了,百花令將取消。這話像一點燭光一樣,在胸中明亮開來。人的戰鬥,總需要一個信念,一個理由。他開始定下心神。握緊了手中的劍。目光盯著那黑黝黝的閘口。剛才的獅獸便是從那裏出來。


    然而出來的卻不是獅獸,而是一個瘦小的身影,一個孩童。比他的女兒子期大不了多少的樣子。


    “不,不,不應該是這樣,是誰搞錯了。給我獅子,不是這個小孩。”李牧焦急的喊道,然而還是一樣,沒有人聆聽。所有人隻渴望鮮血,獅子的血,王公的血,孩子的血,有什麽分別嗎?


    那孩子麵色蒼白,嘴唇也一樣,他穿著破舊的束腰裘衣,腳甚至是赤著的,胳膊也是瘦弱不堪,像冬天裏供燃的柴禾,他的眼神裏也燃著一種歇斯底裏的瘋狂,不知是恐懼還是絕望,望著比他高一倍的李牧,他幾乎是哭叫著衝上來,手裏拿著一柄長刀。


    李牧轉身躲過,那小孩重重的摔在地上,或許是長刀對他來說太重了吧。他在地上連滾帶爬,觀台上噓聲一片,小孩趕緊又站了起來,李牧看的出他雙腿還在顫抖。


    小孩又衝了過來。李牧用劍將那刀擱開,並用手夾住了那孩子的臂膀,他微微用力,將那小孩的刀打掉在地上,“你們搞錯了。”李牧高喊道,對著那高台上的周皇,對著那王公貴族,對著那些平民,“你們搞錯了,我不是要跟這個孩子打,給我獅子。”


    “殺了他。殺了他。”迴應他的是如浪的聲潮,無情的喧嘩。


    李牧忽然有了一陣眩暈,那種天昏地暗的眩暈。那種謎霧一樣的眩暈,開始將他像繭子一樣包裹起來。他身體開始發冷,惡心,想吐。


    即刻有股鑽心的痛疼使李牧清醒過來,那小孩掙脫了他的鉗製,不知從哪裏摸出了一柄短刃,劃破了李牧的胳膊,深可見骨,鮮血奔湧而出。惹得看台一片歡唿。他們終於見到了鮮血,他們如願以償。


    那小孩跳身用短匕疾往李牧咽喉間刺來,李牧沉臂一擋,用手將那匕首死死捏住,任由那匕首穿掌而過,他捏住那小孩的手掌,看著那小孩驚慌的眼睛,心底歎了一聲,用另一隻拳頭猛的砸在小孩的麵上,小孩立時倒地昏迷過去。


    “殺了他,殺了他。”有無數的聲音再說。李牧拿起了劍,將它抵在那孩子喉間。


    “殺了他,百花令就會取消,殺了他,就救了天下萬千百姓。”聲音告訴李牧說。


    然而百姓真的值得他救嗎?這看台上麻木的麵孔,扭曲的麵孔,不就是他相救的天下百姓麽?


    他看著觀台上高高在上的周皇,還有雍王,忽的明至心靈,心念電轉,想清楚了什麽。刑公出外,莊公扶自己上位,慕公以及雍王的旁觀,暗裏浮動的各種計較,一切,都跟位置有關。


    而他,是被推到了最前麵,推到了獅獸的口裏。這獅獸,既是周皇,也是百姓。


    他是在這片孤島上的孤零零的一個人。李牧忽的感到口中無比幹澀。


    孤獨者,即使不被孤獨吃的一幹二淨,也將被眾人分食,吃的一幹二淨罷。


    殺了他,百花令將取消,不殺他,百姓將遭殃。


    麵對那無窮無盡狂風暴雨般的呐喊,李牧的心中卻一片寂靜,如同死海般的寧靜。他看了那些高台的人們一眼,將劍拋在那滾滾塵囂的地上。默默的一個人往出口走去,離開了男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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