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期住在閣樓,這是她要求的臥室,因為從這裏的窗戶望出去,城堡的大部分位置都看得清楚,庭院,哨兵樓,更遠處的街道,還有馬廄的一角。她喜歡這種感覺,洞察一切,任何人的軌跡她都可以看到,掌控到。但其他人總是埋怨她的臥室太高,老奶媽的腿腳早不好,爬那麽多的樓梯簡直就是一種折磨,所以她很少來的。還有母親,昨晚她也是催促子期搬到子瑜的隔壁,“你真是個麻煩精,偏要住的這麽高,哎,你要是像你姐姐一半就好了,好好學學女紅刺繡,衣裝打扮,看看你的樣子,真不知道你這孩子像誰。”子期總是感覺耳朵子肯定起了很厚的繭子,“子瑜是子瑜,我是我!”她心中又是不耐煩,又是怒火。大人總是不理解她,甚至父親也是。父親總是更痛愛子見,子見可以坐堂聽政,可以跟著父親去打獵,去巡查,而自己卻被要求學女紅,學女禮。她一點都提不起興趣做這些,一切的不公平待遇都是因為她是女兒身,她忿忿的想過。但她並不真的理解這有什麽不一樣的。她努力去證實這一點,昨天忙碌的一天,她認為自己是出了不少力的。父親應該會誇一下自己吧。


    可是從早上一直到晚上睡前,都沒看到父親的蹤影。她不時的從床上爬起,貼近窗戶,也看不到他歸來。後來終於看到了父親那匹棗紅色大馬,她又開始賭氣:我才不需要你的誇獎。她把自己包在被窩裏,想著父親敲門時自己的說辭,想著父親道歉的慈愛的話語,不由的又是委屈又是高興,便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天沒亮她就醒了,她像彈簧一樣蹦到窗邊,外麵正起著薄薄的霧,她看到馬廄那邊人影晃動,於是便胡亂的套上自己的棕色皮甲,將略微見長的棉衫卷了袖子,像小馬一樣咯咯噠噠的下樓去。待經過二樓父母的臥室時,便落輕了腳步,像貓兒一樣,跟往常一樣準備溜過去。這時忽然聽到父親的聲音。


    “我不得不去,災民太多,我們的庫糧不夠。”


    “大周離這至少要大半個月的路程,我們怎麽辦?子俊能支撐起這個糟糕的局麵麽?萬一,萬一真的像你說的有災民暴動,孩子們怎麽辦?夫君,派別的人去吧,這裏需要你。”母親憂慮重重的說。


    “這裏有欒為,還有其他人,他們都會盡力的。子俊是我的兒子,應該能承擔起這個責任。我已經決定了,不要再說了。”


    這時子期聽到父親沉重的腳步聲,她心念電轉,急忙奔跑下樓,她做了一個決定,她準備去大周。


    父親不會同意的。她邊跑邊想。自己在父親眼裏總是可有可無。惱怒夾雜著委屈幾乎要使她喊出聲音來。這時她來到了馬廄前。因為霧氣的原因吧,沒人注意到他,沒人跟她打招唿,大家都當她不存在。


    她把視線放在那堆行軍行李上。裏麵是雜物,衣服,糧食。隻有這個法子了,她快速的想著,躲在行李堆裏,等到了大周,就出來跟父親攤牌。到時候木已成舟,父親想趕迴自己也沒辦法了。想到這裏,不由的有些小得意。


    然而還沒高興多久,她就發現自己暴露了,一個比自己略高一點的少年,正一手拿著草料喂馬,兩眼卻一直盯著自己看。這少年麵生的很,她疑惑著往他走近。“你是誰?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是新的馬童,喂馬。”這少年呆滯的迴答。不過這答案跟沒迴答是一樣的。


    父親很快就過來了。再不藏起來就來不及了。子期馬上換了一副她認為最惡狠狠的樣子,威脅那少年說:“不許告訴任何人說看到我,否則,否則喂你吃草料!”然後她轉身敏捷的爬進那裝滿行李的馬車後廂裏,找了個可以容身的縫隙藏下。


    不一會她便聽到父親的命令聲,馬夫的吆喝聲,淩亂的馬蹄聲,透過行李間的縫隙,她看到隨從軍士鐵甲亮盔,腰係刀劍,表情肅然。


    一切都如計劃般順利。子期能忍受馬車的顛簸,雖然震的自己骨架都要散了。但路上那種單調和沉默,使子期有些發狂。父親說過,治軍要嚴,鬆鬆垮垮的軍隊就像草叢,踩一腳就會撲倒,而嚴實的隊伍就像鬆樹林,多大的風雨都能扛住。而嚴實,第一要義就是嘴巴閉起,神情灌注。所以難怪,一路上子期隻聽著馬車的轟隆聲了,無聊至極。


    半天的光景過去,隊伍簡單休憩了一下。有人過來取糧食,但子期藏的很好,沒被發現。然後又是單調的行軍,等到天色已晚,子期便趁著大家夥紮營休息的光景,跑到路旁的矮樹叢裏解手。餓了,就從放糧食的箱子裏找些牛肉幹亂嚼一通。


    約莫是第四天的清晨,子期被一陣嘈雜聲吵醒。馬車停了下來。


    “是災民,恐怕至少有二三百人。不知是哪裏的人。”一個軍士向李牧匯報到。


    “分些幹糧給那些婦女兒童。”是父親的聲音。


    子期還來不及對那些衣衫襤褸,形容憔悴的饑民感到憐憫,她自己便暴露了,一個隨從挪動諸多糧食箱子時發現了她。這一刻她真想父親能把對災民的憐憫分給她一些。


    “你,你,胡鬧!”李牧雖然習慣了這個女兒的意外性,但還是忍不住勃然大怒。


    “我要去大周!我就要去大周!”子期嘶吼著,眼淚卻不爭氣的流下來。至於去大周的理由,她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李牧見她這樣,忽的心軟了。他把手放在子期瘦削的肩膀上:“為什麽?”


    “因為,因為,我能幫上忙的。”子期認真的看著她父親。父親沉默了一會,然後歎息道:“去就去吧,風雨來了,躲是躲不過去的。”


    子期不明白父親的意思,但她覺得情況好的不得了了。接下來的日子,每到休息時,她便纏著軍士舞刀耍劍,當然,隻能用木棍代替刀劍。父親在一旁沉默著,偶爾向她看幾眼。


    因為災民的原因,幹糧明顯不夠了。這時隊伍靠近了一個山林區域。


    “今天我們打獵!”李牧眺望著那片漫漫山林,陰鬱的神色不再,取而代之的是英氣勃發,獵場一如戰場。眾人一片歡唿,尤其以子期的最為尖銳。


    是春天的味道,樹木稀疏的枝葉裏隱藏著生長的渴望,腳下腐殖質也時而傳出窸窣的不知名的蟲子爬行聲。“仔細聽,用心看。”父親李牧輕聲在耳邊教導著,她拿起副官給她做的小型弓箭,箭頭確是精鐵所做,閃著寒光。“視線要跟箭的方向放平,注意你拉弦的右手,再高一些,保持平衡,很好。接下來是最難也是最容易的部分,鬆手,讓箭自己飛。”


    讓箭自己飛。子期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唿吸。這是父親第一次教自己武技,隻聽嗖的一聲,那承載著自己喜悅和期冀的箭飛了出去,釘在五丈開外的樹上。


    但離父親畫的靶心太遠了。她羞愧的低下頭。“不壞。多加練習。記住,手要穩,身子要穩。更重要的是,傾聽風的聲音。”父親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然後他安排了幾個人留守營地,便帶了五個人入了山林,狩獵去了。


    子期練了一會,漸漸掌握了要領,射出的箭十有五六能進到靶圈。靶子是死的,這不是真的狩獵,不是真的箭術。她嘟囔著,腦子裏轉了幾轉,看那幾個留守的士兵要麽忙著生火,要麽互相開著低俗的玩笑,她便像小貓一樣輕鬆的溜進了密林。


    她並不陌生山林,以往她就是在祭壇的山上到處遊逛。然而她發現自己還是高估了自己,陽光把樹影拉得曲折離奇,像是不知名的怪物追索著自己。她漸漸陷入迷路的慌亂中。仔細聽,用心看。她小聲重複著父親的教誨。慢慢的腦子恢複了清明。這時她聽到了一陣聲音,是鹿鳴聲。


    她循聲而至。盡量小心的不弄出更多的聲響。走不多遠,她便看到了一個林間空闊處,一頭小鹿正匍匐在地,時不時的悲鳴兩聲。


    正當她拿出她的小弓箭時,她看到右側的樹葉窸窣作響,一個人走了出來。她認出那人是父親的隨從,絡腮胡子是明顯的標誌。隻見絡腮胡子提著馬刀,走到那小鹿旁邊。“這鹿受傷了。”他迴頭朝藏身處喊道,然後他俯身去清理鹿身上的樹枝,這時子期聽到一聲短暫的疾唿,“不要碰,是陷阱!”她馬上聽出是父親李牧的聲音。


    霎那間子期看到那隨從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升到半空,他的腳髁處被套在一根繩子上,而繩子的另一端係在一棵巨大的杉樹上。他踩進了一個陷阱。


    這時一陣怪笑聲從另一個方向傳來,“本以為今天能捕獲隻熊,卻吊上這麽隻猴子。”幾個人影從左前方的樹蔭處走了出來。領頭那人右眼處從眉骨到耳際處有一道深深的刀疤,唯獨一隻左眼,盡是暴戾之色。


    “不是猴子,是我的人。無心打攪了貴方的狩獵,很是抱歉。”李牧正對著那群人現身,副官緊跟著他,還有兩個隨從。


    “哈哈,這窮鄉僻壤的還有貴人駕到,難得難得。告訴我,你衣領上繡的那個金紅的小樹,是寶石做的,還是金子的?”那獨眼落在父親的家徽“燃燒之樹”上,目中盡是戲虐之色。他旁邊有人對他耳語了幾聲,“鳳來國?不近啊,夥計們,你們可離家甚遠啊!哈哈!”


    “請把我的人放下。”父親沉聲喝到。副官拔出了腰刀,另兩個隨從也是拉緊了弓箭。


    那獨眼龍桀桀怪笑,然後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立馬有更多的人從陰暗處走來。他們都是一身綠色戎甲,刀劍閃爍,弓弩齊張。


    “你們是南伐聯軍的人?”李牧認出了他們的穿著和刺在戎甲上的象征盟軍的日月紋標識,白日黑月,狹長的黑月像蛟龍的巨口,含著一顆白珠。“為什麽聯軍的人會在這裏?你們不應該是去了南方討伐叛軍的麽?”


    “我猜像你這樣的大老爺也就是打個獵,溜個鳥,把大把的時間花在女人那白白的軟軟的身上了,你懂什麽戰爭?我們受夠了為那些大老爺去拚殺,去送死,為了啥?為了我們那點可憐的口糧?還是為了那些大老爺過的更安生一些?屁,去他們的鳥蛋!”獨眼龍抬手拍著那被吊在半空的隨從的臉,然後像審視獵物一樣從上到下看那隨從。那隨從掙紮著,咒罵著,但獨眼龍狠狠的打了他腹部一拳,他便像蝦子一樣弓起身來,咳嗽不止。


    “我警告你,放下我的人!”李牧吼道。


    “你是傻的麽,警告我?我這邊的人數是你的四五倍,動手吃虧的是你們吧。哈哈”他的人也跟著笑起來,“你們壞了我的獵熊計劃,今天我的兄弟隻能挨餓了,這隻小鹿還不夠打牙祭的,這活怎麽也得要點補償。”


    “你想怎樣?”


    “五十個銀幣。”


    那隨從咒罵起來。李牧喝止了他。然後從懷裏取出一些碎銀,丟到那獨眼龍的腳下,“放了他。”


    那獨眼龍身邊的人撿起銀幣,掂量了幾下。獨眼龍笑道,“遵命,我的大人。”他轉身背對著李牧,手裏的匕首輕輕的劃過繩纜,“對不起,我的大人,我改變了主意。“他的匕首落在那隨從的咽喉處,然後幹淨利索的刺進,轉了個優美的圓弧,鮮血噴到他猙獰的臉上。”把那大人留下,其他的殺了,那大人更值錢。。。”


    子期的箭先於父親的怒吼射了出去。她的方位極佳,沒人留意過她。雖然她是第一次真格的射箭,手腕卻出奇的穩定。可能是真神保佑,她的第一隻箭不偏不倚的正中那獨眼龍的左眼,隻聽那人殺豬般尖叫起來,這突發情況讓他們的隊伍一時慌亂起來。


    緊跟著從看不清的叢林中又射出箭來。獨眼龍方更是慌亂。他們本意是想活捉李牧的,所以不便放箭,而叢林中意外出擊的人有多少他們更是摸不著頭腦。他們失了先手,隻能胡亂的放了幾隻箭,拖拽著那獨眼龍,不,瞎眼龍撤退。


    李牧暴怒之餘卻不失冷靜,他止住了副官的追趕。這時草叢中跳出三個人來,卻是剛在營地的軍士。“我們是追小姐追到這裏來的。”


    李牧正要皺眉責問,子期趕緊跳了出來,“爹爹。”她緊張的看著父親。父親擺了擺手,我們得馬上撤,帶上屍體跟鹿。”他上前一刀砍斷繩索,一刀又將那鹿殺死。“他們人數很多,一旦發現我們沒有帶走屍體和鹿,他們就會知道我們人數少,他們就將繼續追殺我們。把張傑的屍體帶迴營地附近埋了,動作要快。”末了,他問道,“誰射中那人的眼睛的?”


    “我。”子期揚揚手裏的弓箭。


    “很好。”


    等他們迴到營地,天色已晚。他們滅了火,連夜出發。子期看著那深暗的山林,隨著馬車的顛簸,那山林像是蠢蠢欲動的怪獸,越來越小,終止不見。但在那山林深處,她看不到的地方,正上演了一處奇怪駭異的儀式,那個被她射中眼睛的獨眼龍,用手指摳出一個受傷的人的眼睛,嘴裏念念有詞,然後把那眼睛放進了自己的眼窩。周圍圓形的火圈映亮,那眼睛裏,也仿佛是火焰跳躍,熔金一般。“真神於我們同在。”他審視著匍匐在地的跟隨者,“我們將有更高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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