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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甄艘知道嘴快了,跪地告罪:“都是兒子的不是,把話說衝了。兒子從命休了妻,從前的恨是解了,可這心裏總不落實——”嚴夫人切齒罵道:“下流種子,他背著你打你旗號,差點害你流放極邊,死在你父親一塊,屍骨也叫狼吃了,你還念著那個攪家星!


    我要你休妻,後手都預備好了——明兒你請一桌客,我做主把品兒扶了正,做大姐兒母親。別嗔我多嘴:人家不昧良心送了財寶來,他們老太太明兒下葬,你們兄弟兩個,多少把一個去伸個頭。今兒待客,明兒伸頭,兩處的花銷,你去扒指頭跟寶玉算算清楚!”


    甄寶玉析賬迴來,喜人趕了蚊子,服侍他洗澡上床,放下紋帳道:“你今兒累乏了,早些睡罷——明兒早起攻書,好有精神頭些。”甄寶玉一掙身坐起來,“這話提醒我了”,提名即喚怡人,“去我外書房,把那一冊《中庸》拿來——‘三更燈火五更雞’,我要補上一個時辰的功課才敢睡呢。”


    乳母許媽媽在外聽見了,“他一個姑娘家,黑燈瞎火的,還是我老婆子去罷。”甄寶玉揚聲道:“說好了明兒同艘二哥去賈府迴拜他們謝太君,你老順便告訴你兒子漱口,叫他去把馬鞍上腳鐙拔高五寸,今兒簸的拖垮了,頂的我胯子都裂了!”說了,喚喜人,“你上來替我揉揉。”


    許媽答應了去,艾葉走來,拔下銅簪挑燈,道:“爺忘了,當日叫天天不應,漱口聽說太太不許賣我,典妻報效主子之恩,典了救命錢來與太太治病。那時,爺說他一家三口都是忠仆,許過他母親:典期一到,砸鍋也要替他們贖珍繡迴來。”


    甄寶玉歎道:“苦了珍繡,也苦了漱口了。我擔心他迴來,漱口心存芥蒂。”喜人手上拿捏不停,口裏道:“爺多慮了,果真那樣,當初他就不典妻了。”甄寶玉拍頭道是,“典期也就到了,白天的錁子來的及時——像是專為贖珍繡來的。明兒去了賈府,我親自去見中人冷子興,由他去知會那典夫邱來保。”


    邱來保當年是那馮淵的管家,小主人逢冤一案,來保當堂了結了五百兩燒埋銀子。拿出百十兩遣散家人,來保買通官府,自賣自買,買了馮淵的田舍來,拉來門臉,開了他的瓷器店和袞秀坊。


    那時賈雨村發配了門子,止留下他的護官符。門子結發的妻子真娘孤苦伶仃,熬不過去,打發小丫頭子出往前街,拿些袞秀坊的活計家來,日夜做了過活。來保幾房一色生的都是姐兒,要典真娘生小子,真娘一口迴絕,餓死也不願,一心隻等丈夫迴來。


    幫閑的李滿倉實話來迴了,來保憐他是個守得貧的貞婦,非但不惱,每每還多結些工錢與他。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漸至授受不避,登堂入室,傳出多少不堪的閑話。


    真娘上吊未死,入庵為尼。昨兒酒中,來保還朝趙進寶吹噓:“姑蘇城內葫蘆庵的果空,是我的骨血,隻虧在一件——名字上不得碑。就讓他陪著他娘修行佛法,普度眾生罷。想當年寶刀未老,不管明媒正娶,還是私通暗合,上了我的手,沒一個不生不養的!如今年歲不饒人,想是老嘍,白費二十兩銀子典了珍繡來,兩年將滿,也沒折騰出個阿貓阿狗來!”


    趙進寶笑勸:“老哥寶刀老沒老,我也不知道。果真老了也隻得罷了,不然,我和冷子興去跟他丈夫磨磨牙,再續一年。這話可還使得?”來保搖頭自歎:“命裏有的總歸有,命裏沒的莫強求。”


    趙進寶仍勸:“老哥哥何必灰心?枯木逢春發新芽,大不了再費你十兩銀子!莫要因小失了大——諾大的這些產業將來不姓邱,姓了別的,九泉之下,你不能閉眼,也隻能幹瞪眼!”


    來保一聽這話,唬的酒醒了一半,再三再四托了趙老弟。進寶拿了紙坊扇子鋪的幾麵幌子迴來,次日一早拿出去,換下幾麵舊的下來,洗手走到金陵府衙對過的粥市,要了一碗豆腐花並胡餅,低頭舀著吃。


    鄰桌的食客端碗對在嘴裏,轉碗沿喝了一大口乳酪綠豆粥,咬下蒸餅,咀嚼著自言:“胡餅燒餅,不如蒸餅;千吃萬吃,不如一口家鄉粥!”說時,見趙進寶笑笑的在瞧他,因笑道:“七八年了,還記著這個地方這個味。天沒亮,就從渡口直奔了這裏。非為趕茶市,為的是趕這粥市!”


    進寶道:“鄉音難改,客官原是金陵人氏?聽你口音,南北摻雜,必見過不少世麵,天下的浮財,撈的定然不少!”沙門海嗬嗬笑道:“鱉路不如蛇路,白道不如黑道,這黑道嘛,又不如官道好走。有錢能買*官來做,有權就把錢來撈,官商一家,便是莊家;既是莊家,何愁起家跟發家?我看兄長也是買賣人,這金陵府裏閻王小鬼,替老兄趕驢子推磨的,可有多少?”


    進寶眨眼努一嘴,起身轉背竟去了,沙門海瞧他背後,見是來了一位挎刀的班頭,皂靴黑帶,帶上掛著腰牌。落座時,腰牌叫桌拐一頂,繃斷係帶,滑溜在桌肚裏,人皆未覺。


    沙門海心係腰牌,再要了一碗豆腐花來,就春卷吃著,眼溜胥吏。一俟他按刀起身,目送他入府衙聽差去了,端碗移過桌來。腳踩腰牌,以手打落湯匙,撿拾之際,把那腰牌撥於袖內。起來付了賬,走入斷頭的一個胡同,細看這拱形長方牌。


    蜜蠟牌麵寬二寸許,長約三寸,浮雕著鹿鶴同春的圖案,又有古幣、爆竹寄寓飛騰之意;蝙蝠、靈龜祈求福壽之全。正麵雕的隸書是:應天府衙門案下決曹都頭孔方;背麵刻的是:時年三十有二,額闊頂平,唇方口正,眼窄珠黃,眉毛濃重。牌號:貳捌*玖肆,應天府主簿某年月日製。


    沙門海就地掏個窟窿,埋好腰牌,踏上幾腳。步出胡同,重迴粥市。孔方迎麵走來,一抱拳道:“尊兄留步,方才粥市,孔某與兄有一麵之緣,故有急事相問。”


    沙門海抬手還了禮,道:“丟失印信,若為歹人冒用,貽害無窮,官爺必為腰牌而來。小民深知其中厲害,所以緊追不舍。可惜那廝刁滑的緊,左彎右拐,聲東擊西,小弟故爾掉頭東來。這裏巧遇兄台,告訴一聲也好,免得老兄亂打卦。”


    孔方猶如溺水之人見了浮木一般,搶來攜住沙門海,忙問端的。門海道:“兵貴神速,請恕小弟無禮,這就超前去截。奪迴腰牌,再向我兄請罪。”說時掙脫,大步流星去了。孔方追之不及,無法可處,想想還迴原處死等。


    沙門海轉街鑽巷,閃入暗門,尋那兩個散仙鬼混了一迴。吞雲吐霧,吸食兩槍福*壽*膏,抖擻著出來,挖出腰牌帶上。如其所料,隻見孔方入套的猴兒一般,在那裏張望。


    沙門海氣喘喘遞上腰牌,唾一口在地下踐踏,罵道:“囤積居奇的李滿倉,和袞秀坊的邱來保是一丘之貉!一唱一和,都要昧下孔兄這蜂蠟牌!小弟許以謝銀二十兩,來保鬆了口,李滿倉見風漲價,咬定四十兩!小弟念及我兄心焦,隻好依了那廝。”


    孔方雙手接過,唯恐得而複失,牢牢係在腰間,插入帶內。施禮道:“蜂蠟不過值錢,丟了腰牌,上官斥責事小,心裏若說‘腰牌都看不住,還能辦個什麽事’,就叫打在冷宮,不得重用了!賢兄大恩,不敢言謝,金陵這三尺地界,若有差遣,定當盡力。”


    沙門海謙遜,“舉手之勞,何足掛齒?路不拾遺,乃是正人君子當有之義,拾而昧之,實在可惡!”孔方聽了這話,恨道:“賢弟可知那該死的邱來保、李滿倉兩個,現在何處!”


    門海道:“天不藏惡,鬼使神差:小弟見有人鬼鬼祟祟搬糧下車,心說欽差的巡倉禦史今日到了金陵,他們私藏隱匿,必有不軌,偷偷便跟了去,意外竟見了李滿倉在指手畫腳!正是他撿了腰牌,隱匿不報,一心要據為己有!”孔方切齒道:“有仇不報非君子!”


    說了,把那醉香樓一指,“賢弟且去樓上歇一歇,隻管說我名號,記在我孔方的賬上。明兒在此樓一會,聊表謝意。愚兄這就去討賢弟的銀子來,叫他貪小失大,雞飛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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