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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新登小子吳三在茶行攬總,忙於出口、取傭、壓價、吃秤、收樣等事,沙門海見香憐生的眉目清秀,舉止溫柔,便容他習學茶道,試做茶學士。


    香憐在齊天廟侍奉王一貼父子的時節,正經研過茶道,當下便把那嗅茶、溫壺、裝茶、潤茶、衝泡、澆壺、溫鍾、運壺、倒茶、敬茶、品茶諸般的功夫抖露出來。沙門海大喜,從霍大的書寓教坊雇了女孩子來,置於雅室,輕歌曼舞,音韻招客飲,姿容照水斟。


    商人重利輕離別,沙門海如日啟程,去金陵買新茶去了。香憐送至柳葉渡而迴。


    何仙姑還未滿月,不得出門,搭伏闌幹,看樓下行人。見香憐騎馬走來,心說:“好個清俊人物,把鮑二跟我們家的死鬼,都比在腳底板下去了!彩霞和我一樣,看上的是鮑二的銀子店鋪,不然,嫁的就是他了。世間之事,總難十全——得了銀子失了人,得了可人要受窮。”


    迴房便喚茶,丫頭斟了來,老姑接來,品了一口道:“一人一個手法,你泡的茶,我也吃膩了,不如茶室裏的輕浮,換一鍾香憐泡的來我吃。”丫頭出去。須臾帶了香憐來,掀簾子向內道:“奶奶,茶道規矩是現衝現吃,方能拿捏火候,不然工夫大了,煮了茶,就不出色了。”


    老姑拾眸瞧著香憐,見他胳膊拐子裏挽著一摞蓋鍾,手提銅壺,忙不迭叫讓進來,道:“工夫大了手酸,打了蓋鍾不是好玩的!”香憐低頭進來,放個茶鍾在幾上,退後幾步,執壺遠對著茶鍾,連衝三次,滴水不漏。


    何老姑笑盈盈瞧著道:“‘鳳凰一點頭’,喚作茶學士,你這‘鳳凰三點頭’,是個茶博士了!”香憐生性靦腆,又怯上,不知答言,何老姑看在眼中,笑在嘴上,因問:“聽說你和先夫的兄弟,同過半年私塾,可有此事?”


    香憐開口道了一個是,何老姑指了身邊腳踏道:“既是故人,這裏又沒有外人,不必拘禮,過來坐罷。”丫頭看見眼色,去把妝奩前的墩褥搬來,鋪在腳踏上,請香憐坐下。何老姑笑問:“我不認得字,我瞧茶室上貼了一副對子,寫的什麽,你替我說說。”香憐低聲迴的是:


    濟入茶水行方便,悟出茗煙得逍遙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卻說沙門海削利江南載酒行,捎帶的一板艙黃酒叫他吃了十幾個空壇子,扔在運河裏,不日到了瓜洲。


    發賣了黍米黃,楚館將歇一晚,順流而東,直奔姑蘇的封肅家,去問發妻別後的景況。楊侍郎微服私訪至此,偷閑上了妙黛山,踏看古跡,登高望遠,一覽吳山如黛,水國迷離。


    蘇州府大老爺張如圭聞風而動,剪江而上,報知姑老爺金陵體仁院編撰史鼏。鼏老爺遣人飛報周總裁,三人車舟勞頓,水陸並進,入林仙庵拜見欽差大人。巡倉禦史楊侍郎連忙挽住周國丈,“大人乃柱國之重臣,聖上之肱股,萬不可行此大禮,折煞下官了,萬萬不可。”


    張如圭聽見說“聖上”,跪地三唿“吾皇萬歲”,再拜而啟曰:“大人為國盡忠,為君分憂,大駕至此,下官迎迓來遲,罪該萬死。”楊侍郎朝北一抱拳,麵南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我等自當克勤克謹,上報天恩,下體黎民。今歲風調雨順,告災之奏,從何而來?今上天命之聰,雖遠必察,下官奉旨而來,自當詳查而實奏。”


    周國丈道:“欽差忠君報國之懷,日月可表,國之大幸,兆民幸甚。周某聊備清茶在舟,為大人洗塵,還請移駕下山,入舟一敘。”


    楊侍郎施禮道了謝,談笑風生,道:“‘萬丈紅塵三杯酒,千秋功業一壺茶’,國丈高情巨眼,值此紅粉英雄林四娘埋香之地,飲酒吃肉,衝撞神靈,唐突芳魂之清幽,如何使得?國丈忠君體國,自不待言,隻這憐香惜玉之懷,又叫下官肅然起敬了。”說笑間入了畫舫,吳娃烹茶,越女捧鍾,更有歌姬吳儂軟語,獻曲助興。


    瓜洲乃是南北扼要之地,瞰京口,接建康,濟滄海,襟大江,歲有漕船巨萬,浮江而至,百州貿易遷涉其中者,往還絡繹,必停泊於是,交通南北之利。


    楊侍郎泛舟摩崖之下,瞻仰曆代文士的詩文石刻。轉眼看見八柱起簷的一個亭子,周國丈從旁告訴:“此乃杜十娘的遺跡,世兄何不上岸近觀?”楊侍郎笑道:“大人抬愛,敢不應命?”


    他二人攜手瞧了沉箱亭上的碑匾,坐看柳垂金線,水映荷花。張如圭率領歌姬舞女,搬了一應的茶具來。舞低楊柳江心日,歌盡桃花扇底風,巡倉禦史對茶當歌,不禁吟了一句:


    泛花邀坐客,


    周國丈讚道:“世兄信口拈來,這‘泛花’形容的妙。老朽固乏捷才,隻好拿‘代飲’二字充數,助一助禦史大人的興致。”說了,道:


    代飲引情言。


    乙卯科進士史鼏湊趣:


    醒酒宜華席,


    張如圭聯道:


    酪奴思惠泉。


    楊侍郎道:


    不須攀月桂,


    周國丈道:


    何假樹庭萱。


    楊侍郎笑對史鼏道:


    編撰東風勁,


    張如圭提壺親與欽差斟了茶,來與國丈斟著道:


    總裁北鬥懸。


    史鼏品茶道:


    流華淨肌骨,


    國丈撫膺道:


    疏瀹滌心原。


    如圭舉鍾道:


    不似春醪醉,


    侍郎吃了茶,道:


    何辭綠菽繁。


    國丈擱下茶鍾瞅著道:


    素瓷傳心腑,


    史鼏環顧了,道:


    芳氣熏欲眠。


    侍郎擊節而歌曰:


    三杯滌煩子,餘甘發清狂。


    周總裁仰天笑噱,道:


    今日仙芽宴,我家賢侍郎。


    盡興歸舟,遊江而下。一時到了金陵,周總裁力邀上岸入館,一盡地主之誼,楊侍郎謝了,道:“愚弟直下姑蘇,把那裏的公幹處分了,迴頭再擾國丈,一醉方休。”送了周總裁史編撰上岸,兩行人對揖而別。


    茶去酒來,盤碟羅列,張如圭邀月成三人,一杯一杯複一杯,舍命陪君子,楊侍郎吃酒談詩,觀舞聽曲,耳聽紅袖嗓嫩之音,眼瞠霞縈輕盈綠腰舞,飛袂拂雲雨。


    暮從碧山下,船共嬋娟歸,楊侍郎舉頭望月,低頭道:“‘可憐一灣風月,莫教踏碎瓊瑤’,今兒天也好早晚了,明兒要遊一遊這名動天下的蟠香寺,方不虛來此溫柔富貴之鄉、煙柳繁華之地親身走一遭兒。”遂命船夫就在這玄墓山下的楓橋邊泊下了。


    如圭方寸大亂,忙奏:“大人風餐露宿,下官斷不敢從命。”楊侍郎笑道:“大人不必耿耿於懷,吾在此夜宿一宿,聽一聽蟠香寺的晨鍾,以效唐人張懿孫楓橋夜泊故事。”


    如圭見其固不可勸,轉念一想,悄命小廝帶了船夫隨從,盡行離去,一條船開往姑蘇城內去了,隻留霞縈紅袖暖壺篩酒。銀燭熒煌,羽觴泛波。二位大老爺深談細品,二姬見了如圭眼色,便行告退。


    欽差不見美人,如有所失,談興也沒了,酒興也沒了,扶頭正欲告臥,忽見盛妝打扮的兩個仙子下界登舟,入室跪拜。欽差欲起而未能起身,欲扶而未敢扶將,心下道:


    綽約多逸態,輕盈不自持。


    巫雲如有意,白首不相離。


    如圭告退:“大人竟日勞乏,明日還要再巡倉儲,卑職不敢叨擾,乞請大人歇息。大人欽差南巡,如同君臨天下,不敢稍有差池,下官悉帥鋪兵,入寺夜警,大人盡可高枕而無憂。”說罷便退,楊侍郎顫聲喚他字號,“三橋賢弟,三橋如何這般厚愛?恐怕使不得。”


    如圭手把艙門,笑道:“與昔日東山之遊,又何異乎?”侍郎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軍之高致矣。”說時抱拳又謝。如圭掩門下船,領了兵丁去了。侍郎恍若劉阮入天台,一夜晚景不提。


    斜月沉沉,漁歌曉唱,楊侍郎不敢眷戀溫柔,侵晨即起。紅袖伺候大人梳洗了,案頭床上,霞縈鋪陳衾枕俱各完備。二姬各拿一把湘妃竹扇,同啟嬌音:“敢煩大人賞我們幾個字在上麵。”


    楊侍郎左憐右愛,難分伯仲,想一想,把二扇並在一起,就展在錦裀蓉簟上。要過筆墨,支身伏在榻前,各題了兩句詩在上麵,一並看來是:


    暗風搖燭曳紅裝,彩鳳屏帷金獸香。


    妾似琵琶斜入抱,憑君翻指弄宮商。


    張帆起錨,如圭沿岸護送去了。落月搖情,江樹搖搖曳曳,影影綽綽,甄寶玉在墳前仍然打著坐,半日未見一動。小廝上前俯就,耳邊道:“二爺坐了一晚上了,迴去罷。出來時,喜人姐姐交代小的勸爺立了無字碑,就早些迴去。從這裏迴金陵,幾百裏路要趕呢。趁著日頭未起山不熱,爺早些兒動身罷。”


    甄寶玉睜眼歎道:“生前我辜負了徐妹妹,出月負笈長行,趁著三五之月可鑒我心,來陪他一晚,描補當日罪過於萬一,我心方能稍安。心瑤妹妹泉下有知,漱口,你去蟠香寺拿了香燭香爐來,趁著月色未散,我還祭一祭。”


    漱口去後,甄寶玉袖抹石碑。碑麵當中無字,隻在左側下手鐫了“陶情院沌玉”一行小字。甄寶玉挽起袖子,取出一方手帕,躬身對碑深作了一揖,照著念出一首《鷓鴣天》,念的是:


    錦帕斑斑半不新,當年沌玉冥不靈。不知知音難再有,惘然同影未同心。


    從別後,憶相逢,幾迴魂夢與卿同。今宵來把嬋娟共,不見鴛鴦見孤墳。


    欲知後文,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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