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含混而平靜的日子,就這樣過了幾個月。


    終於有一天,登裏覺得,這件事再也瞞不下去了。


    大唐皇帝的旨意已經傳來,三個月後,以崇徽公主賜婚英義可汗登裏為王後。


    為了這樁婚事,肅宗皇帝為難了好久。


    仆固懷恩謀反之罪,看在迴紇王後的份上,已經是法外開恩了。這樣的輕罰,從來沒有過先例。以至於,引起許多朝臣的不滿。


    “叛逆重罪,一旦開恩,開此先河,以後,群起而效之,將無法可依。”這是郭子儀的原話。


    肅宗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隻是,他的難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仆固氏後麵,是日漸強大的迴紇,他不得不投鼠忌器。


    就在此時,獄中傳來一個令他更加頭疼的消息:仆固懷恩病死了。


    元兇已死,家眷就失去了禁錮的意義,如何處理,更是進退維穀。


    殺,又殺不得,放,也放不得,象一塊燙手的山芋,黏在了肅宗手裏,令他心煩意亂。


    恰在此時,他收到了登裏可汗的親筆書信。


    “承陛下賜婚,使蕭史乘龍,弄玉得所。年來兩情和睦,鸞鳳於飛。不期天妒紅顏,光親可敦久病沉屙,芳駕仙去。孤人鰥夫,對影自傷。追思舊情,不勝哀憐。欣聞亡妻有幼妹榮惠,待字閨中,音容頗肖其姊,願求淑女,以為繼後。一來,慰臣渴慕之思,二來,續姻親膠鸞之好,此誠陛下全臣之恩義也。引頸盼望,伏案稽首。臣登裏再拜。”


    登裏之信,言辭哀懇,懷念亡妻之情,令人動容。肅宗看畢,不勝歎惋。


    難得他一個慷慨男兒,竟有如此纏綿悱惻之情懷,況且,姊死妹嫁,以續姻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也許,他不想因榮蘭之死,斷絕了與大唐的關係,也未可知,他一片苦心,自當成全。


    可是這樣一來,就更不好追究仆固氏的罪了。新的迴紇王後,總不能從大牢裏出嫁吧。這也太不給可汗麵子了,況且也有失大唐體統。


    幾經考慮,肅宗終於做出了一個震驚朝野的決定:“鑒於首犯已死,赦免仆固氏全族,釋放寧家,其子孫後裔,永世不得入仕。準迴紇英義可汗所請,以仆固氏次女榮惠,封崇徽公主,和親迴紇為後。”


    旨意一出,仆固氏滿門額首相慶,悲喜交加。


    一女之寵,換取全族平安,真是喜從天降。


    年方十四歲的榮惠,一下子體會到了從地獄到天堂的滋味。


    作為皇帝欽封的崇徽公主,她從大牢裏一出來,直接就被接進了金碧輝煌的大明宮。


    臨行前,母親流著眼淚囑咐道:“孩子啊,以後,咱們全家就指望你了。你姐姐死了,可是她是咱們家的大功臣。你要象姐姐那樣,庇佑咱們全家平安。”


    崇徽忐忑不安地道:“可是,孩兒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迴紇王後。”


    母親歎息道:“你姐姐爭強好勝,難免樹敵。你性格溫婉,想來不會惹事生非。你此去,凡事不要計較,一切以可汗為重。若不是可汗娶你,你姐姐一死,隻怕咱們家就死無葬身之地了。你姐姐一片苦心,你要明白。”


    崇徽哭著點頭道:“孩兒記下了。以後,孩兒不在母親身邊,母親要多保重。”


    崇徽公主登車,宮人簇擁而去。


    根據旨意,三個月後,她將沿著姐姐走過的路途,代替姐姐,完成和親的使命。


    二


    又是一年冬日,姝兒的肚子已經明顯凸起。登裏的焦慮也一天天加深。


    他小心翼翼地嗬護著她的肚子,唯恐有什麽意外。經曆了榮蘭兩次傷胎之痛,更因此送掉性命,他脆弱得有些神經質了。為此,他甚至頂著眾臣的非議,連去富貴城祭祀,這樣需要可汗親力親為的事情,都安排給了頓莫賀代替。


    他怕稍有疏忽,就會失去心愛的女人及孩子。


    可是,如今,這個棘手的問題,必須要親口告訴她了。


    這個問題,拖得越久,對她的傷害,就會越重。


    在一個溫暖的午後,剛剛姍姍學步的英兒,追著碧兒滿屋蹣跚,姝兒笑得春花燦爛。


    登裏剝了一個橘子遞給姝兒,躊躇著,緩緩說道:“有件事,要想告訴你。”


    “什麽?”姝兒完全沒有在意,接過橘子,送進嘴裏,臉上一片幸福。


    “再過幾個月,宮裏就要再添人口了。”登裏低著頭說。


    “那是自然。”姝兒微笑著看看隆起的肚子:“武兒就要出生了。”


    登裏搖搖頭,為難地道:“我說得,不是武兒。”


    “那是誰?誰要來嗎?”姝兒好奇地問。長長的睫毛,明媚的眼睛,閃得登裏心慌。


    “是長安的新王後。”登裏終於說出,卻不敢直視姝兒。


    姝兒手裏的一瓣橘子掉在地下,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


    “您說什麽?新王後?”姝兒顫聲道。連一旁的碧兒也驚訝地抱起了英兒,屋裏,隻有英兒含混不清的童言細語。


    登裏歉疚地道:“是榮蘭的妹妹榮惠。已經被冊封為崇徽公主,不日,就將下嫁。”


    姝兒半晌無言,心裏,有花落的聲音。應該是,心碎的聲音。


    “為什麽?”許久,她聽見自己幾乎低到塵埃裏的聲音。


    “你不要難過。我知道,對不起你。原本,這個位置,應該留給你。”登裏無措地道。


    姝兒強忍失望,盡量用平靜的語氣道:“為什麽會是她?可汗喜歡她嗎?可汗不想給臣妾一個明白嗎?”


    登裏歎口氣,道:“那個榮惠,我連見都沒見過,怎會喜歡?是榮蘭臨死前,苦苦哀求,為了免其全族死罪,我才不得已而為之。”


    姝兒心裏一沉。榮蘭到底棋高一著,臨死,都不忘她仆固家的尊榮。


    難怪,杏兒會說,就算榮蘭死了,她姝夫人也做不了王後之位。


    這一切,是早就計劃好了,隻瞞著她一個人,可憐她還傻乎乎做著春秋大夢。


    姝兒仿佛看見榮蘭得意地冷笑:你鬥不過我!你是我手下敗將!這後宮,永遠是我仆固家的!縱然我死了,也輪不到你!你永遠是個小妾!


    姝兒晃了晃身子,眼前一陣金花閃耀。


    登裏急忙扶住她,心疼地大叫:“你怎麽樣了?”


    姝兒慘淡一笑:“臣妾沒事。臣妾雖然微賤,卻堅強得很。”


    登裏心痛地道:“我在榮蘭麵前發過誓,所以不能違背。可是,你放心,我不會委屈你。明日,我就冊立咱們的英兒為太子。”


    姝兒驚異地看著登裏,一臉茫然。


    登裏堅定地點點頭:“你的兒子,是迴紇的儲君!未來的可汗!”


    姝兒本能地搖搖頭,急急道:“不可!”聲音倉促而急切。


    登裏疑惑地道:“你怎麽了?難道你不喜歡英兒做太子?”


    姝兒心裏哀懇地告訴自己,再不能欺騙登裏了。頓莫賀的骨肉怎麽能做太子?這將置登裏於何地!


    可是她嘴裏無力地道:“英兒還小。”


    登裏微笑道:“雖然小,他會長大。”


    姝兒遲疑地道:“可汗還在壯年,何必急於一時?再等等,也許,武兒,會比他更優秀。”


    登裏笑道:“你怎麽了?哪裏有母親不希望兒子出息的?縱然武兒再優秀,他也是弟弟,不可僭越兄長。”


    姝兒還想要再說什麽,被登裏抱在懷裏,柔聲道:“我欠你的,讓我來補償你。就這麽定了。隻希望你能體諒我,畢竟,榮蘭與我,有結發之情,你也不希望,你的丈夫是個薄情寡義的男人吧。”


    姝兒靠在登裏胸口,眼淚簌簌而下。


    她心裏道,是我欠你了。是我欺騙了你。


    這個男人,對她無所求,盡可能的愛她,她懷揣著這個巨大的秘密,還有何臉麵,去爭王後之尊?


    她仰起臉,淚流滿麵:“臣妾無所求,隻要可汗一生一世的愛。”


    三


    “娘,”英兒被碧兒抱在懷裏,攤開小手,白嫩的掌心,一片晶瑩的小雪花,瞬間不見。


    英兒焦急地呢喃:“沒了?”


    姝兒微笑著指指天上:“在那兒。”


    英兒仰著一張胖嘟嘟的小臉,好奇地看著天上徐徐飄落的雪花。


    “這地方,真冷!一年倒有半年在下雪。”碧兒邊走邊抱怨。


    “長安這個時候,應該正是落葉滿皇都吧。”姝兒道。


    “這苦寒的鬼地方,哪比得上帝都!”碧兒不屑地道。


    姝兒淡淡地道:“可汗好事將近,不中聽的話,少說為妙。”


    碧兒不服氣地道:“夫人您挺著個大肚子,還忙裏忙外地操羅鳳儀宮的布置,奴婢不懂,您何苦為她人做嫁衣裳?!”


    姝兒苦笑道:“事情已成定局,何必執著。索性送個整人情,將來還好相處些。”


    碧兒道:“您是太子之母,寵貫後宮,誰還敢小覷!”


    正說著,英兒忽然在碧兒懷裏哭鬧不休。姝兒柔聲道:“太子想是餓了,咱們快些迴宮吧。”


    碧兒忽然道:“宰相大人安好。”


    姝兒吃了一驚,扭臉看,一個高大的人影擋在麵前,正是闊別年餘的頓莫賀。


    陡然相逢,姝兒一陣心慌意亂。


    頓莫賀披著一件鬥篷,姝兒依稀認得,還是當年的那一件。隻是,物是人非,情懷更改。


    頓莫賀低首:“姝夫人安好。”


    姝兒尷尬地點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還是碧兒打破僵局,笑道:“大人,您是去覲見可汗嗎?可汗在鳳儀宮。”


    頓莫賀微微一笑,扭臉看著英兒:“這是太子殿下吧。”


    姝兒微笑:“是英兒。”不知為什麽,她本能地抗拒太子這個稱唿。


    頓莫賀向著英兒伸出手,笑道:“讓伯伯抱。”


    伯伯?姝兒一怔。


    英兒已經順勢從碧兒懷裏,轉到了頓莫賀懷裏。


    頓莫賀歡喜地道:“瞧,這孩子跟我有緣,也不認生,我一抱,他就過來了。”


    英兒調皮地拽著頓莫賀青澀的胡子茬,高興地咯咯直笑。


    姝兒斥道:“莫調皮!伯伯會生氣的。”


    頓莫賀笑道:“孩子而已,哪裏會生氣?”


    “伯伯!”英兒清晰地叫道。


    頓莫賀心裏一酸。這是姝兒的兒子,是她和登裏的孩子,他抱在懷裏,恍惚之間,卻好似自己的兒子。


    姝兒呆呆地望著這一大一小,癡癡地想,這是一對親父子,卻隔著千山萬水,不能相認。是誰的過錯?


    頓莫賀懷抱著孩子,眼睛卻不離姝兒。


    上次見她,她挺著肚子,如今見她,她再次懷孕。


    心愛的女人,已經為別人生兒育女,這個女人,已經徹徹底底,變得和自己毫無瓜葛了。


    可恨的是,每次看到她,想到她,他的心,還是會隱隱作痛。


    有愛就有痛。


    姝兒淡淡地道:“聽聞紫霞夫人甚為賢惠,本宮甚是仰慕。哪天有空帶她來,本宮認識一下也好。”


    頓莫賀臉上黯淡下來,低低地道:“是。”


    姝兒心裏一痛。他有了女人,為什麽,自己會酸楚?


    此情此景,不宜久留,姝兒示意:“碧兒,天太冷,咱們早些迴去吧。宰相大人有事,咱們就不耽誤了。”


    碧兒從頓莫賀手裏接過英兒,英兒猶自戀戀不舍。


    “伯伯!抱!”英兒喊道。


    頓莫賀柔聲道:“改日伯伯再抱你。要乖。”


    姝兒手扶後腰,緩緩道:“大人好走。”


    頓莫賀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扭頭迅速離去,心裏,湧上一陣酸楚。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相濡以沫,不如從此,兩忘於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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