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裏,最大的客棧是悅來客棧。


    悅來客棧裏,最大的話事人是季老板。


    季老板長得曲眉豐頰,一身綾羅綢緞,從凝脂般的手指看得出他是一個生活講究極致的人,尤其是那吹彈可破的肌膚保養得油光可鑒,生怕烈日灸灸而變得暗淡。


    一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從來不會讓自己受到絲毫委屈的,季老板就是這樣一個人。


    平時,他安祥地躺在掌櫃台後的椅上,嘬上一口手掌上的紫砂壺嘴,啍著小曲,愜意地望著大堂裏忙活的夥計。


    古城裏,夜裏最熱鬧的客棧,也是悅來客棧。


    不過,此時,悅來客棧卻顯得很安靜,安靜得讓人不知所措。


    季老板鼓著灰色的金魚眼,恐懼地望著大堂上橫七豎八的屍體,他的張大的口中插著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暗血從嘴角上涎掛而下。短刀從口中直穿而過,刺穿後腦勺殼,釘在椅背上,牢牢地把他固定在木椅上。


    夜很靜,但客棧更加靜,隻有燃燒的油燈偶爾“爆炸”的“啪啪”聲,才讓人記起這是一座客棧,而不是誤闖入一個血腥的修羅場。


    客棧的地上、桌上、柱子上、牆壁上......到處灑落著鮮血,用一句血流成河來形容並不為過。


    客棧裏的死人的死狀也慘不忍睹,有的被活生生扭斷脖子;有的被腦殼被重物擊破,腦漿四射;有的還被利器橫腰斬斷;還有的五髒六腑被震碎而亡......


    從服飾上看,除了季老板和幾個夥計之外,大部分都是前來投宿的旅客。如此看來,殺手是無差別殺人,抱著寧可殺錯,也不可放過的目的。


    楊禹翻看了一遍死者的傷口,發現他們都是一擊斃命。殺手的行兇手段幹淨利落,絕不拖泥帶水,這絕對不是一般殺手的所為。


    華如嫣忍受不了客棧內濃鬱的血腥味,跑到院子裏,跪在冰凍的地上,不停地嘔吐。


    她和楊禹本來是前來投宿的,卻不料又碰上此等血腥的場麵。


    雖然此前,也有過三次難忘的經曆,她勉強還能控製住胃裏的翻江倒海,但這一次,她徹底控製不了,胃裏的酸液,連同七葷八素一齊暢快淋漓地倒灌出來。


    楊禹在客棧上下裏外都找了一遍,沒有發現一個活口。看樣子,殺手已是斬草除根,一個不留了。


    正當他準備招唿華如嫣準備離開時,突然,客棧內院傳來了一陣雜亂的響聲,一個糟老頭從裏間撞撞跌跌地衝了進來,差點跟他撞了個滿懷。


    隻見他兩眼迷離,悶的一聲,昏倒在楊禹的跟前。


    “老伯,醒醒!”楊禹扶起倒地的老頭,看到他青臉唇白,好像受了重傷的樣子。他用手指試探了一下他的鼻孔,發現他還活著,尚存一線氣息,慌忙唿喊道。


    可是,老頭牙關緊咬,臉色凝重,沒有迴應。


    “楊禹哥哥,他中了毒!”華如嫣聽到楊禹驚叫,心知不妙,連忙跑了進來。她看了老頭一眼,就知道他中了劇毒。


    “中毒?那還可以解救嗎?”楊禹焦急地問道。


    楊禹知道華如嫣現在是鬼穀神醫柳梅淩的傳人,對救死扶傷的醫術有一定的了解,對天下的毒物也頗有見識。


    “看他的樣子,跟本門中毒的症狀有些相似。剛中毒時,臉青唇白,接著毒氣攻心,印堂發黑,由淡入濃,這時,大羅神仙也沒有辦法了。我從《五羅毒經》上看過它的化解方法,可用銀針先封住他的天樞、膻中、章門、巨闕、心俞等要穴,護住他的心脈;再喂他服用‘百花清露丸’,化解它的毒性;最後用刀割開他的血脈,運功將毒素從體內逼出來,這樣就可以解除危險了。”華如嫣道。


    “那趕快救人吧。”楊禹聽說有可救之法,心頭大喜,不由得催促道。


    “可是......可是,我們還沒有弄清楚他是什麽人?如果是壞人,該不該救呢?”華如嫣囁嚅道。


    “對呀,我怎麽沒有想到呢?可是,看看他的樣子,就快要死了,我們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嗎?”


    “可是,我們萬一救錯了,該怎麽辦呢?”


    “萬一他不是一個壞人呢?錯過了救治,那不是白白害了一個好人嗎。況且,這是一條生命,救了再說吧。”楊禹歎了口氣說。


    楊禹看著老頭印堂上的黑影越來越濃厚,知道他已是命懸一線,再討論下去,恐怕錯過救命的時機了。此際,也容不得他們有過多的口舌之爭了。


    “嗯,我聽你的,先救了他性命再說。楊禹哥哥,你去倒一碗溫水來。”


    華如嫣看著眉頭緊鎖的楊禹,她知道他是一個熱心腸的人,有一顆仁慈的菩薩之心。她不想讓他違背自己的意願,於是,打定救人的主意。


    經過倆人的一盞茶工夫的忙活,“嘩”的一聲,一口腥臭的黑液從老頭的嘴裏噴了出來。接著,老頭印堂上的黑影開始變淡了,唿吸也開始變得平穩。


    楊禹看著老頭脫離了生命危險,從閻王的手中撿迴了一條性命,不禁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盡管十分疲憊,但能救迴一個人,楊禹感到很欣慰。


    “楊禹哥哥,接下來怎麽辦?”華如嫣看著還在昏迷的老頭,不由得憂心起來。


    他們從來沒有碰上這樣的事情,著實不知道如何處理?


    “等老人家都蘇醒了,我們問個明白。或者,他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情呢?”楊禹道。


    “嗯!”華如嫣應允了一聲,默默地替他拭擦額頭上的汗珠。


    楊禹運功為老頭驅毒,損耗了不少精力。他閉上眼,端坐在桌麵上,靜心運氣。


    “不知道老人家什麽時候能醒過來呢?”楊禹運氣一周,頓時精神氣爽,精力恢複了不少。他睜開眼,望了一眼眉目緊閉的老頭,輕歎道。


    “五絕斷魂散乃是狼毒之物,一般人中了此毒,血液倒流,毒入五髒六腑,腐蝕器官,劇痛難耐,繼而七竅流血而亡,故為五絕斷魂散。據《五羅毒經》所載,其毒性不亞於五花蝕屍散。老伯中毒太深,又強行奔逃,導致毒液加速運行,昏迷不醒。雖是針石解毒,但餘毒尚存,恐一時半刻不會蘇醒過來。”華如媽憂心忡忡道。


    “那倒是一個麻煩。我們還要趕路。”楊禹道。


    “楊哥哥,現在最大的麻煩是,天將拂曉,如果讓人發現客棧內屍體橫陳。讓人誤會,以為是我們所為,那真是百口難辯。”


    楊禹此時聞言,倒驚出一身冷汗來。


    一言驚醒夢中人。楊禹剛才想著救人,沒有想到此中的利害關係來。


    如果不是華如嫣提醒,待天亮後,讓人發現了,上報官府,無端背上殺人的罪名,到時真是啞巴吃黃連,百口莫辯,跳進黃河水洗不清了。


    “看來,我們要找一輛馬車,趁天色未亮,將老伯送走才行啊。”楊禹道。


    “想走!恐怕不由得你吧。”話剛落地,桃花三娘從內堂裏轉出來,冷言道。


    “是你!”楊禹聞言,一怔,失聲道。


    “想不到我們又見麵了。你真是陰魂不散啊!”桃花三娘慢慢地向楊禹走去,在一丈處停步。


    “楊哥哥,她是誰?”華如嫣望著桃花三娘,問道。


    “是一位故人。”


    “小妹妹,有些事你是不該問的,也不該知道的。有些事問了,知道了,會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桃花三娘上下瞟了華如嫣一眼,道。


    “你有什麽怨恨,就衝著我來。別傷害她。”


    “小妹妹,看來你的眼光不賴啊,找的情郞哥哥,肯為你犧牲。此等有情有義之人,真是羨煞旁人也。現在,連姐姐都不忍心傷了他一根毫毛呢。如果不是因為他多管閑事,破壞了我的好事,我還真的舍不得傷他。不過,今天姐姐開心,可以破個例,饒了他。隻要你把他交給我。”桃花三娘指著躺在木桌上的劉一平,嬌聲嬌氣道。


    “如果我不交呢?”楊禹淡淡道。


    “那我隻好強搶了。”


    “憑你能嗎?”


    “如果是你一個人,還真拿你沒辦法,但有她在,那就好辦多了。況且,你以為我會以一己之力對付你嗎?”桃花三娘指著華如嫣道。


    她話剛說完,鐵老三等人從四麵八方閃了出來,把楊禹三人團團地圍在中央。


    “你想怎麽樣?你敢傷害她,我絕對饒不了你。”楊禹又氣又急道。


    他不會讓別人傷害華如嫣的,絕對不會。


    “識時務者為俊傑,趁三娘還未改變主意,帶著你的小妹妹離開。以前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你我之後一筆勾銷。”桃花三娘道。


    楊禹看了眾人,心裏盤算著場上的形勢。


    桃花三娘說的沒錯,形勢對他的確不利,如果自己一個人,桃花三娘雖眾,但奈何不了他。加上華如嫣就另當別論了,華如嫣的武功太弱了。如果打鬥起來,必然要照顧她,這樣一來,要分擔她的壓力。


    高手過招的忌諱一一分心,分神必敗。


    但如果一了走之,讓劉一平落在他們的手上,不知會遭受何種毒手,又於心不忍。這有違道義上的事情,他實在做不出來。


    他瞧了一眼還處於昏迷的劉一平,感到左右為難。


    “怎麽,還在考慮什麽?你知道,我的忍耐心是有限的。”桃花三娘很有耐心地等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道。


    她知道楊禹雖然年少,但不是一般的江湖人物,動起手來,他們討不到什麽便宜,甚至會有傷亡。不到萬不得的時候,她可不想做賠本的買賣,隻要能殺死劉一平,達成她此行目的,有所交待就行了。


    “三娘,別跟他那麽多廢話了。要不,把他們也一起解決了吧。”一旁的鐵老三看著楊禹舉棋不定的樣子,他等得不耐煩,嗡聲嗡氣地說。


    “嫣兒,你看護好老伯。我們拚了。你要注意安危。”楊禹把心一橫,沉聲叮囑道。


    “好的,楊禹哥哥。我會照顧好自己的。”華如嫣從腰間抽出軟鞭,護在劉一平的身前,答應道。


    因為有楊禹在,她絲毫感覺不到害怕,反而有一種躍躍欲試的興奮。


    華如嫣看出楊禹的顧慮,知道他的心意,心裏又湧起了一股甜蜜蜜的幸福感。


    “哼,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上次讓你誤事,還未找你算賬。這次又來誤我大事。那新怨舊恨,今天我們一起清算吧。”桃花三娘見楊禹軟硬不吃,頓時羞惱成怒,扯下臉皮道。


    她話猶未說完,鐵老三已抖動著手上鐵鏈向楊禹攻去。隻見粗黑的鏈頭如筆走龍蛇,唿唿地卷向楊禹的胸膛,那鐵鏈宛如浪裏翻滾出沒的蛟龍,張牙舞爪地向楊禹撲來。


    楊禹看到鐵鏈來勢洶洶,正欲以刀把封擋化解攻勢。


    “嘩啦”一聲巨響,一個黑影破窗而入,伸出一雙鷹爪似的手,一把抄住快速旋轉的鐵鏈,淩厲的唿嘯聲隨即嘎然而止。


    鐵老三定眼一看,原來是一個身披黑袍的老頭,硬生生地抓住鐵鏈。


    他使勁地拉扯鐵鏈,那鐵鏈在老頭手裏竟然像生了根似的,動彈不得。


    “單叔叔!怎麽是您。”華如嫣驚唿道。


    楊禹也認得出來,原來老者正是那天晚上,他救華如嫣時,與他交手的老人。


    “死老頭,多管閑事!”桃花三娘見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又氣又急,雙手挺著手中的短刀,“唰唰”地向單雄身上連連刺去。


    單雄見桃花三娘叫囂著撲來,揮手輕輕一揚,一招鐵鎖橫江,手中的鐵鏈挾帶著風聲向桃花三娘攔腰掃過去。


    桃花三娘瞅著鐵鏈來勢兇猛,慌忙腳尖點地,淩空急閃。


    她閃得快,鐵鏈也來得快。那粗大的鐵鏈恰恰從腳底下掠影而過,“啪”的一聲,身後的木桌被鐵鏈撞擊得稀巴爛。


    一旁的賽潘安看準時機,擰身欺上,像泥鰍般貼地滑行,雙手揮舞著一對兩尺長的銀槍,攻向單雄的下盤。


    麵對賽潘安如此鬼魅的招式,單雄竟不慌不忙地躍身而起,接著以倒掛金鍾之勢,抽出係在腰間的軟劍,手腕輕輕一抖,挽了一個劍花,隻見劍尖瞬間幻化出萬點星光,將賽潘安籠罩個嚴嚴實實。


    眼看賽潘安無處可避,將要傷在單雄的快劍之下。鐵老三見狀不妙,大喝一聲,一招雙龍出海,將手中兩根鐵鏈重重地砸向單雄。


    單雄聽到腦後有重器來襲的風聲,也不躲避,腦後像長了眼睛,騰空勾腳連環踢,將鐵老三的鏈頭踢了迴去。


    就這麽一頓,賽潘安借機就地來一個驢打滾,逃出了單雄的劍網。雖脫離險境,但單雄出劍之快,劍影之嚴密,也讓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楊禹看著幾個人你來我往,鬥轉星移之間,便已相互攻守了幾招,或勢如奔雷,或快如閃電,或勢若脫兔,或移步幻影,看得他心驚膽顫。


    單雄雖以一敵三之下,一時間竟分不出勝負來。


    楊禹一時看得入了迷,忘了拔刀助陣。


    “小子,你還不快帶嫣兒走!”單雄逼退三人後,背身擋著大門,側首朝楊禹沉聲道。


    “老人家的武功高強,桃花三娘她們一時間占不了什麽便宜。我們留在這兒,反而增加他的顧慮,並不是一件好事。桃花三娘不知道還有沒有幫手,多留一時,就多一份風險。現在走,方為上策。”楊禹心想。


    他瞧出單雄武功不弱,麵對三人的聯手攻擊,並不落下風。料想他們離開後,他也能全身而退。


    “嫣兒,走!”楊禹心領神會,他一把抱起昏迷的劉一平,向華如嫣喊道。


    “單叔叔,小心!”華如嫣看看單雄,欲說還休,最後銀牙一咬,擰頭轉身,跟著楊禹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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