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劉嬤嬤,”李琳溫和地指了指身旁的凳子:“坐。”


    劉嬤嬤恭敬地立著:“奴婢不敢。”


    李琳道:“你是我的乳母,不必拘禮。你且坐,我有話問你。”


    劉嬤嬤依言坐下,低頭望著手上的皺紋。


    “高侍衛是你的兒子,是麽?”李琳凝視著她花白的額發:“我有件要緊的事讓他去做,不知他肯不肯。”


    劉嬤嬤立即道:“能為公主效力,是他的福氣。”


    “很好。”李琳微笑:“那麽,麻煩你叫他來。”


    劉嬤嬤很快的把高嶽帶到李琳麵前。


    李琳靜靜凝視著高嶽。本能告訴她,此人值得信任。


    劉嬤嬤退下,屋裏隻剩下李琳高嶽兩人。


    高嶽心裏怦怦跳。從不曾與公主這樣單獨麵對過。


    這是他心裏的女神,自他入宮那一日起,他就是她的侍衛,保護她,是他的天職。縱然為她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李琳平靜地道:“我要你出趟遠門。有件棘手的事,隻有你能幫我。”


    高嶽心裏一熱,毫不猶豫:“是。”


    李琳有些意外,沉吟道:“很遠,很辛苦。”


    高嶽微笑:“屬下從小貧苦,什麽都不怕。”


    李琳頷首:“神策軍那裏,我會為你打點,另外,挑兩個得力的人一同去,也好有個照應。”


    高嶽頓了頓,覺得有滿腹的話語,可是說出口的,隻是:“去哪裏?”


    李琳幽幽地道:“塞外玉門關。打聽一個因罪流放的犯人,名叫‘章阿端’。”


    “是。屬下記下了。”高嶽點頭。


    李琳遞過一方玉牌:“這是本公主禦符。緊急時可憑此差遣當地官員。不可濫用,不許張揚。要盡量做到機密。”


    高嶽望著李琳,覺得陌生而熟悉。


    熟悉的是她的麵容,陌生的是她的神秘。


    “據說此人少了兩根手指。”她的神情複雜,目光悠遠。


    “屬下都記下了。公主請放心。”高嶽道。


    “好,盤纏已經準備好了,過兩天就啟程吧。”


    李琳的眼光在高嶽臉上停留:“路上小心。”


    高嶽心裏一蕩:“謝公主。”迅速轉身。


    這樣明豔的女子,多看一眼也是褻瀆。久了,他怕自己融化了。


    “且住!”高嶽才要出門,聽得公主唿喚,立即站住。


    “公主還有什麽吩咐?”他沒有迴頭。


    隻聽得公主緩緩地道:“留心一個叫沈家寶的男孩子。如果遇到,不惜一切代價把他帶迴來。”


    聽得出,公主的聲音裏帶著無盡哀傷。


    高嶽覺得奇怪,他很想迴頭看一眼公主的此時的神情。


    可是他沒有。


    他不想問不想知道為什麽,他隻清楚一點,那就是,公主的囑托一定要做到。


    二


    新年剛過,轉眼就是上元節。


    這一天,在大唐,是很值得期待的日子。因為這一天,全城男女,攜家帶口,幾乎是傾城出動。


    上元賞燈猜燈謎是件愉快的事,沒有誰願意錯過。


    大唐崇尚生育,若是帶著孩子猜中了燈謎,官府會額外賞賜一匹紅錦以示嘉獎。一取平安長命之意,再取吉祥如意之兆。所以,但凡有孩子的家庭,大都不會將孩子留在家中。


    當然,這也無形中增加了官府的壓力。常有不法之徒趁此作奸犯科,因此,長安守軍會晝夜不休,巡邏在城中,維持秩序。


    華燈初上,人潮湧動,車如流水馬如龍,華燈如晝人如海,整個長安,恰似一座不夜城。


    隻有在這一天,不論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都可以名正言順的出門賞燈。


    自然,還有另一個不便啟齒的緣故:良辰美景,若是遇上一位可心的少年郎,一段良緣說不定就此開始。


    當然,對於男子來說,同樣的目的會更明確些。


    縱然是開放的大唐,婚姻大事,也隻憑媒妁之言,至於男女雙方長什麽樣子,那隻有憑運氣了。


    養在深閨的女子,平日裏是沒有機會看到的,隻有在上元節除外。


    若是相中哪家女子,按圖索驥,上門提親,起碼可以保證不會娶個醜八怪為妻。


    所以,上元賞燈,有一千個不可不去的理由,尤其是未婚男女。


    自然,這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事情。


    作為皇帝,自然不能錯過這與民同樂的機會,所以一大早,各宮都接到了旨意:午後時分,隨駕前往觀燈台,與民共度元宵佳節。屆時,皇帝還會邀請各國的使臣一道賞燈,彰顯大唐的繁華盛世。


    旨意下到芙蓉宮的時候,李琳正在看書。


    屋裏彌漫著一種甜香的氣息,沁在脾裏,有種說不出的鬱悶。


    “把這香換了。本宮用不慣。”李琳皺著眉道。


    這蔡家的香,比之沈家的“紫玉”,真是雲泥之別。


    她懶懶的倚在榻上,手裏攤開著一本《雜曲歌辭》。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那是他常常吟唱的曲子。


    她腦海中閃過一個白衣飄飄的道者模糊的身影。


    前世的阿南,今生的南雲,漸漸幻化成一個清晰的影象。


    此時此刻,想到他,心裏沒有一點波瀾。有的,隻是深深的恨意。


    從此後,傾城公主存在的意義,就是要摧毀一切傷害她的人。


    如意輕聲道:“皇上旨意,請公主賞燈。時辰快到了,請公主梳妝吧。”


    李琳放下書本,緩緩起身。


    幾個宮女端著梳妝用品,依次站立。


    一個宮女打開一個瓷瓶,淡淡的香氣立即飄逸開來。


    宮女取了幾滴,均勻地灑在李琳臉上。


    李琳聞出,這是薔薇花露的香氣。


    這薔薇花露極其不易得。


    於清晨采露,摘花瓣入瓶,蒸水為香,醞釀春夏,方可成此露。


    李琳暗歎,這樣珍貴的花露,皇家的公主隻是用來淨麵而已。


    “一定要去嗎?”她輕聲問道。


    旁邊,站著等候的太監。


    太監謙卑地迴答:“倒不是所有人都有旨意。公主中,隻有益昌公主和您兩位公主。”


    李琳“哦”了一聲:“卻是為何?”


    太監微笑:“奴才不敢踹度聖意。隻是聽說,陛下還邀請了幾位青年才俊一同賞燈。”


    李琳微微顰眉。


    看起來,醉翁之意不在酒。


    李琳微笑道:“有勞公公迴稟父皇,就說本宮身子不睦,不宜前往,以免掃了父皇雅興。”


    太監俯首:“是。”轉身去了。


    如霜有些惋惜:“這麽好的日子,公主當真要錯過嗎?一年可是隻有一次呢。”


    李琳對鏡微笑:“誰說要錯過呢?”


    如霜疑惑地看著她。


    李琳屏退眾人,隻留下如霜:“給本宮找幾件隨意的衣衫來。”


    如霜會意,驚喜道:“奴婢遵命。”


    三


    如霜暗忖,傳說公主素來喜歡遊冶民間,今日果然。


    淡妝的平原公主,身穿一件素錦小襖,外批一件淺灰色狐毛大氅,走在大街上,就如一般富貴人家的小姐無異。


    一個馬車駛過來,車夫殷勤問道:“二位姑娘到哪裏去?朱雀橋那邊最熱鬧,可是到那裏去?小人送您二位。”


    李琳脫口而出:“杏花巷。”


    如霜驚訝地看著公主。


    公主像是胸有成竹,坐上馬車:“快,上來!”


    馬車上銅鈴響起,直奔杏花巷而去。


    一路上,李琳一言不發,時而眉間緊鎖,時而若有所待。


    如霜恪守著一個宮女應有的本分,靜靜陪坐一旁。偶爾,從飄起的布簾中,張望大街上川流的人潮。


    已經是黃昏時分了,要出門賞燈的人群開始緩緩集結。


    馬車在街口停住。麵前有兩條路,車夫顯然不熟悉路徑,有些猶豫不定。


    “往西。”李琳隨口道。


    如霜忍住好奇的心,假裝沒有聽到。


    距離一個街口不遠的時候,李琳吩咐道:“停車吧!”


    待馬車停穩,如霜攙扶公主下來。


    如霜遞給車夫一塊銀子:“勞駕您稍等。”


    車夫識趣的停在遠處等候。


    如霜瞧了瞧左右。


    前方不遠處,是一座民宅。高高的門樓,飛翹的屋簷,映著金黃的琉璃,在薄暮的餘暉下閃閃發光。


    門前寬闊的空地上,一輛馬車停著,車上坐著一個車夫,此刻,他正悠閑地裹著大煙袋抽煙。


    李琳盯著前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南府”。這個令她午夜夢迴的地方。


    高高的台階,朱漆的大門上懸掛著兩個大紅燈籠,鑲嵌的銅釘,以及門前的石獅子,無一不在彰顯著主人闊綽的身份。


    大門吱拗打開,一陣笑語從裏麵傳出。


    李琳微微側身,顯然不欲被人察覺。


    一個男子微笑著,攙扶著一個懷抱幼兒的麗人緩緩走下台階。身後,跟著一個乳母模樣的媽子。


    那麗人身穿紫色大氅,雪白的毛領襯托著一張麵容如嬌花一般豔麗,她瞧著懷裏粉琢玉砌的幼兒,滿臉都是濃濃的柔情。


    車夫打起布簾,女人把孩子遞給男人,一彎腰,提裙上車,然後,她坐在車裏,張開雙臂,向著開始哭泣的孩子輕喚道:“一臨,到娘這裏來!”


    李琳身子一顫。


    男人微笑道:“兒子,咱們看燈去了哦。”一邊說著一邊小心地將孩子交到女人手裏。


    可是奇怪,孩子一到了女人懷裏立即停住了哭聲,喃喃低語,仿佛述說著委屈與眷戀。


    女人憐愛地親了親孩子臉蛋:“乖,不哭了。”


    男人笑道:“好生奇怪,為何一到你懷裏就不哭了!”


    女人笑道:“有什麽奇怪的,因為我是他的娘啊。”


    布簾落下,馬車緩緩啟動,載著一家三口遠去。


    李琳半晌沒有移動身子,目光癡癡地看著馬車消失的方向。


    不錯,這個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正是青鸞。


    這一切,原本屬於自己,可是如今,已經拱手他人。


    這個叫青鸞的女人,奪走了屬於自己的一切。丈夫,兒子,乃至自己的生命。


    半夜三更,不知她是否會心驚肉跳;當她麵對嬌兒無邪的麵容時,心裏是否愧疚不安。


    而那坐擁愛子美妾的男人,此時此刻,溫柔款款,何曾是一個喪妻的的鰥夫?


    心念至此,李琳心如刀絞,一行清淚潸然而下。


    以為已經放下,原來,那疼痛依然錐心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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