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環小心翼翼地端上一盤蜜餞果子,輕輕放在桌上。


    屋裏,流散著哀怨的琴聲。


    是青鸞最愛的《涼州詞》。


    青鸞專心致誌地操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隻有小環了解,那平靜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深深的憤怒。


    春雷琴發出低緩的尾音,小環知道,一曲即將終了,接下來,就是長長的歎息了。


    果不其然,青鸞落寞地歎了口氣。


    “小姐,”小環輕聲喚道:“您多少吃一點兒。”


    從早到晚,青鸞沒有吃一點東西,這樣下去,怎麽能行。


    蓮姨娘走後,小姐原本就心情不好,再加上今天早上的事,更加糟到了極點。


    “您要想開些,”小環試著尋找合適的字眼,盡量不刺激到她:“上墳也不是什麽好事,不去也罷。下次,叫老爺陪您到曲江去玩。”


    青鸞沒有答話。


    早上的事曆曆在目,如何能不在乎。


    雖說是個小妾,可畢竟是南家媳婦,公爹移墳這樣的大事,竟然被拒之門外,是何等羞辱。


    可笑自己,親手縫製了孝衣,準備盡一番心意。


    可笑自己,早早醒來,生怕睡過了頭,誤了時辰。


    南雲不慌不忙地起身,一邊係腰帶,一邊不緊不慢地說了一句:“今天你就不要去了,在家歇著吧。”


    青鸞正在穿衣的手垂了下去。


    “你說什麽?”她疑心自己聽錯了。


    昨天,闔府眾人,每一個人都接到了通知,今天一大早,除了留守的婢仆,其餘的人,都要到小周山為老太爺行禮,怎麽,作為兒媳,卻可以不去?


    南雲躲避著她的眼神:“這是老夫人的意思。”


    青鸞的心驀地沉了下去。


    沒有聽錯。


    她的臉漲得通紅,有些憤怒:“為什麽?”


    南雲淡淡地道:“這是規矩。妾侍不入祖墳,不拜祖先。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青鸞氣得手腳冰涼:“這是哪門子這麽不盡情理的規矩?”


    她頓了頓:“我到底算不算南家的人?!”


    “你自然是我的女人。”他迴答了一句答非所問的話語。


    青鸞注意到,他說得是他的女人,而不是南家的人。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概念。


    “好了,我還有事,先走了。迴頭再說。”他敷衍著在她臉上輕輕一親。


    她反感地退後一步。


    南雲微微一笑,顧不得理會她的憤怒,腳步匆匆出門而去。


    “晚上等我。”他一句輕飄飄的話語拋在身後。


    青鸞重重地跌坐在榻上。


    他隻要她曼妙的身體,卻從不曾關心她的感受。


    何其自私。


    自以為,以自己的美貌,可以牢牢占據他的寵愛,左右他的思想。可是,她錯了。無論她怎樣努力,都敵不過他的糟糠之妻,哪怕她是個醜八怪。


    妾侍,在他眼裏,隻是一朵開在夜晚的賞心悅目的花朵,其實質,就是一個玩物。


    他看重的,始終是明媒正娶的原配夫妻。


    “小姐,”小環怯怯地道:“您怎麽了?”


    青鸞一動不動,看起來眼神空洞,神思飄渺,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是不是生病了?小環有些擔心地,伸手想要試試她的額頭。


    青鸞輕輕地打開她的手,站起身,望著窗外,語氣極為平靜:“我叫你打聽的事,有些眉目了嗎?”


    小環遲疑了一下:“不過是些捕風捉影的事兒,當不得真,所以奴婢不敢亂講。”


    青鸞淡淡地道:“盡管說吧。”


    小環靠近,壓低聲音,嘀咕了幾句。


    青鸞斥道:“大聲些,聽不見!”


    小環噓了一聲:“隔牆有耳。”靠近青鸞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青鸞臉上一驚:“有這事?你聽誰說的?”


    小環一臉神秘:“闔府都知道這事。阿三曾是老爺身邊的隨從,自從出了這事,老爺就把他調去喂馬了。”


    青鸞沉吟:“不會吧。”


    “奴婢也覺得不太可能。不過,有一次,夫人曾親自給他做了一碗蔥絲麵,這倒是真的,是有人親眼看見的。”


    “哦?是誰看見的?”


    “這個,奴婢不知道。人雲亦雲的事,說不準。奴婢不敢太打聽,怕人生疑。”


    青鸞微笑道:“你做的很好。迴頭賞你。”


    小環笑道:“奴婢不要賞賜,隻要您過得開心就好。”


    青鸞明顯心情好了許多,看著桌上的蜜餞,順手捏了一片放在口裏。


    甜而不膩,酥而不散,蘇記的點心,味道還是那麽好。


    在飲食用度上,他倒是從來不曾虧欠自己。


    無論是江南的絲綢,還是天山的美玉,隻要她開口,第二天,就會出現在她麵前。


    可是,她想要的,不是這些。


    他給不起的,恰恰是她想要的。


    從前在趙府的時候,她從來都不會想到,妻與妾的分別是如此之大。


    那時候,趙通有無數女人,他對自己,與對待那些女人,似乎並沒有什麽區別。自己雖然貴為正室,卻動輒就挨打,有時候反而是那些姬妾為她求情。


    可是,輪到自己做妾的時,她才深深地明白做妾的苦楚。


    沈青蘿可以為自己換成“勸貞園”的牌匾,可以得到婆婆的歡心,可以名正言順地欺壓自己,甚至死後堂而皇之地葬入祖墳,一切一切,都隻因為她是正室。


    更重要的,沈青蘿若是生下孩子,是可以繼承家業的嫡子。


    而自己的孩子,必將是一生一世低人一等的庶子。就象自己。


    驅卻坐上千重寒,燒出爐中一片春。


    有什麽權利不去爭取?


    “最近媛兒在做些什麽?”她漫不經心地問道。


    “她能做什麽?夫人不待見她,誰還給她好臉色!聽說,每天做粗活,手都裂了。就剛才,還問我要藥膏來著。趁著夫人不在家,歇著呢。”小環不屑地道。


    “倒是可憐。”青鸞歎道:“同病相憐,咱們去看看她吧。當散散心。我也悶了這許多天了。”


    小環笑道:“誰跟她同病相憐!她如何跟咱們比!”


    青鸞道:“到櫥裏把那條紫綃翠紋裙拿出來,再包上幾塊蘇繡布料。”


    小環詫異道:“給她?”


    青鸞淡淡地道:“反正我也穿不著。”


    小環雖然不滿,也不敢再說什麽,默默地去拿了,收拾了一個小包袱出來。


    “有什麽事,叫她來見就是了,何必巴巴地去看她?!也不怕丟了身份!”小環忍不住道。


    “怎麽你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思?”青鸞拈起一支簪子,對著鏡子,一邊往頭上插,一邊輕聲細語道:“你也不希望,你家小姐,做一輩子侍妾吧。”


    小環慢吞吞地道:“可是,您確定她會站在您這邊?怎麽說,她也是夫人的侍婢。”


    “夫人的侍婢?”青鸞唇邊帶著一絲微笑,“今非昔比。有些事,一旦開始,就無法迴頭。”青鸞滿意地看了看頭上那支鑲翠金簪:“她想要的東西,沈青鸞不肯給,而我,恰恰可以幫助她。”


    她緩緩打開梳妝匣,取出一隻蔥綠的玉鐲,注視良久。


    這是一隻名貴的和田玉鐲,相信,沒有哪個女人會不愛它。


    小環心裏一緊。


    果然聽見青鸞低低地歎了口氣:“把這隻鐲子也包上吧。”


    “小姐!”小環大聲道:“這麽貴重的東西,怎麽能夠給她!”


    “你隻管按我的話去做就是了。趁著這會子人少,咱們快去快迴。”青鸞吩咐道。


    “是。”小環隻好咽下一肚子的不滿,小心地接過了鐲子。


    二


    天黑的時候,南雲一行才迴到府裏。


    一進園門,南雲就吩咐:“快讓廚房準備晚飯,送到夫人房裏。”


    南雲顯得比平日殷勤幾分,一路攙著沈青蘿,生怕有一點閃失。


    “累了一天了,一路風塵,泡個熱水澡,解解乏,如何?”他陪著笑臉,溫存道。


    沈青蘿道:“夫君難道忘了,妾身不能近水。”


    南雲笑道:“或許沒有那麽嚴重吧。”


    沈青蘿笑而不答。


    南雲道:“也好,那麽,你梳洗一下,早點休息,累了一天了。媛兒!”他隨手指著廊邊侍立的媛兒:“愣著做什麽,還不侍候夫人更衣梳洗。”


    沈青蘿看了看媛兒,淡淡地道:“這些貼身的事,還是叫素月來吧。對了,衣服都洗好了嗎?”


    媛兒小心應答:“都洗好了,晾幹了,已經送到夫人臥房了。”


    沈青蘿眉頭輕輕一皺:“不是告訴過你,不要進我的臥房嗎?以後,交給素月就行了。”


    南雲有些詫異地看了看沈青蘿,欲言又止。


    媛兒一臉委屈與惶恐。


    南雲有些尷尬,笑道:“一定是你服侍的不好,以後要多學學素月。好了,這裏用不著你,你下去吧。”


    媛兒施禮退下,悄悄而迅速地瞧了一眼南雲。


    南雲一邊攙著沈青蘿過門檻,一邊陪笑道:“不如換別的丫頭來侍候你?省得她惹你生氣。”


    沈青蘿扭臉看了他一眼,看得他心裏一虛。


    她微微一笑:“怎麽,心疼了?”


    南雲笑道:“說哪裏話?我更心疼你,你肚裏懷著我的兒子,你才是我的心肝寶貝。”


    沈青蘿莞爾:“貧嘴!”


    沈青蘿疲倦地脫下外衣,扔在榻上。


    南雲體貼地為她披上睡衣:“小心著涼,凍著我的兒子。”


    沈青蘿笑道:“到底,你還是緊張兒子多些。”


    南雲笑道:“小醋精,還吃兒子的醋!難道看不出,我有多疼你?”


    沈青蘿笑道:“好了,不鬧了。你還是到別處睡吧。我身子不便,別碰著。”


    南雲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別迴頭又怪我冷落你。”


    沈青蘿笑道:“你的心思,我還不知道?且不說這媛兒,隻四妹那裏,不知有多少抱怨等著你呢,還不去哄哄?”


    南雲歎道:“說起青鸞,性子真是倔強。若是她象你這般懂事就好了。一樣的姐妹,容貌與性情卻差了十萬八千裏。”


    話一出口,頓覺失言:“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沈青蘿微笑道:“四妹的確姿容上佳,妾身所不能及。可是,老天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妾以陋質之身,得夫君錯愛,身懷有孕,唯求平安生下孩兒,於願已足。倒是四妹,遇人不淑,遭逢坎坷,夫君要多多憐愛才是。”


    南雲笑道:“南雲何幸,得此賢妻。”


    沈青蘿笑道:“好了,吃過飯,你就去吧,妾身也好早點休息。”


    南雲欠身:“恭敬不如從命。”


    門口遇上素月,吩咐道:“好生侍候夫人。”


    待南雲遠去,素月抱怨道:“我的夫人,裝什麽大度,您怎麽把老爺往別人懷裏推?”


    沈青蘿幽幽地歎息一聲,並沒有迴答。


    夜色裏樹影婆娑,誰也沒有覺察到,媛兒寂寂地站在窗外,冷冷地注視著寂寞的沈青蘿。


    原來沈青蘿又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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