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納妾的日子最終定在了三月初六,屆時,青鸞與媛兒將同時行禮,嫁入南府為妾。


    府裏的變化,任何人都可以感覺得到。


    仆人工匠穿行於院落之間,移花接木,改修亭園,點綴新居,忙得不可開交。


    相形之下,作為女主人的沈青蘿,卻顯得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這幾天,她的胃口越來越差,以至於到了吃什麽就吐什麽的地步,每天,隻能喝些湯水,勉強果腹。


    小容氣憤地道:“姑爺每天都忙些什麽,也不來看看小姐?我去請他來!”拔腿就往外走。


    沈青蘿急道:“莫去!”


    小容憤憤道:“你懷了他的孩子,他卻不聞不問,一門心思隻顧著迎娶新人,真是豈有此理!我要去告訴他你懷孕的事!”


    沈青蘿臉上一絲苦笑:“就算他來看我一迴,又能怎樣?他的心已經不在我身上,就算是來了,又有何益?”


    小容心疼地道:“你這樣一味隱忍,吃虧的是自己的身子!”


    沈青蘿淡淡地道:“無妨。挨過這幾天就好了。我心裏有數,你不必擔心。倒是有件要緊的事,須得提在前頭。”


    小容問道:“什麽要緊的事?”


    沈青蘿微微一笑:“你待會就知道了。”


    正說著,李管家來了。


    “夫人,您吩咐的事情,小人已經辦妥當了。”李管家畢恭畢敬地道。


    “很好。”沈青蘿微笑道:“有勞李管家了。”


    李管家臉上帶著一絲笑意,瞟了一眼小容:“小容姑娘是小人看著長大的,能為她操辦婚事,是小人的福氣。”


    沈青蘿牽過小容的手,憐愛地道:“原本打算下月初六,給你和小吳完婚。可是,如今,等不得了。”她幽幽歎了口氣:“你也知道,老爺納妾的日子也選在那天,總要有所避諱,所以,我決定,把你的婚期提前,三天後,就把你嫁出去,你別怪我諸事倉促。”


    小容哭道:“您這樣為小容著想,小容感激不盡。多謝小姐。”


    沈青蘿笑道:“瞧這丫頭,歡喜得都哭了。”


    李管家笑道:“恭喜小容姑娘。小吳實在是個挺不錯的小夥子。”


    沈青蘿道:“李管家,還要麻煩你主持婚禮,張羅一切。”


    李管家點頭:“夫人放心,一切自有小人,必定辦得熱熱鬧鬧。”


    沈青蘿微笑道:“李管家向來周到,我自然放心,連我喜歡吃山楂這樣的小事,竟也沒有疏漏,真是要謝謝你。”


    李管家笑道:“這個,小人卻不敢貪功。是媛兒姑娘告訴小人,說是夫人懷孕期間,口味大變,最喜吃些山楂和桂圓開胃,要小人日日挑選新鮮果品供應。”


    沈青蘿心裏一震,話語有些發顫:“這話果真是媛兒說的?”


    李管家笑道:“是。媛兒姑娘最細心。”


    沈青蘿淡淡地道:“不錯,她的確用心。”


    沈青蘿細細地喝了一口茶,借以掩飾心裏的慌亂。


    果然是她!


    看了看李管家,欲言又止。她很想問一問南雲的行止,卻不知為何,不好開口。


    一個妻子,向一個下人打探丈夫的消息,想必是件很滑稽的事情吧。


    心裏一陣刺痛,臉色卻不露痕跡地道:“聽說新人的住所安在西園?”


    李管家謹慎地道:“是。。”


    “哦,是‘亭園’嗎?”沈青蘿透過彌漫的茶香問道。


    “原先是,可是如今改了名字。”李管家垂首肅立,有些拘謹。


    “改了名字?”沈青蘿笑道:“那是自然呢。隻是不知改了什麽?”


    李管家遲疑道:“叫‘鳳凰園’。聽說是四小姐取得名字。”


    琴瑟在禦,莫不靜好。鳳凰於飛,攜手相將。


    沈青蘿手裏的杯子忍不住微微顫抖。


    小容怒道:“欺人太甚!還沒進門,先聲奪人!一個妾侍,敢取這樣的名字!把我家小姐置於何地!她是鳳凰,那我家小姐是什麽!”


    沈青蘿淡淡地道:“果然是她的風格。這個名字很好。”


    小容氣得一跺腳:“小姐!”


    沈青蘿道:“我這裏沒什麽事了,李管家,你忙去吧。三天後,別忘了主持婚禮,到時候,多喝幾杯喜酒。”


    李管家連聲應道:“是。小人告退。”


    沈青蘿看著李管家的身影,幽幽地歎了口氣。


    門外隱約傳來李管家的聲音:“媛姑娘,給您道喜了。”


    媛兒格格嬌笑道:“還要李管家多加關照。”


    頃刻之間,媛兒已經來到門前,手裏捧著幾件衣服。


    看到沈青蘿,她臉上的笑意驟然隱去,換上了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


    “小姐,”她有些怯意,又看看了小容。


    沈青蘿眉眼也不抬:“過幾天就是好日子了,不在房裏好好歇著,等著做新人,來此作甚?我不是說過了嗎,你現在身份不比從前,不必侍候我了。”


    媛兒雙膝跪地:“小姐,您永遠都是媛兒的主子,媛兒無論何時,都不會忘了您的恩義。”


    沈青蘿淡淡地道:“是麽?”


    媛兒小心地道:“聽說小容妹妹要嫁人了,媛兒特地趕做了幾件衣裳,為小容妹妹添妝,還望小容妹妹不棄。”


    小容輕輕哼了一聲:“小容區區婢女,怎麽敢勞動媛姨娘大駕!恕小容福薄,無福消受!”


    媛兒臉上一紅:“怎麽說也是姐妹一場,姐姐一片心意,小容妹妹當真不賞臉?”


    小容冷冷地道:“既是姐妹一場,姐姐勾引主人的本事,怎不教教小妹?你瞞得好緊!”


    媛兒臉上有些掛不住了,緩緩站起身,將衣服放在一旁的桌上:“妹妹若是不喜歡,就扔了吧。”


    小容憤怒道:“你背叛小姐,你無恥之極!誰稀罕你的東西!”一揚手,把衣服打得滿地都是。


    媛兒低眉斂目,蹲下身,一件件撿拾散落的衣裳,語調緩慢而悠長:“媛兒並沒有背叛小姐,是姑爺勾引了我。在小姐嫁過來第二天,媛兒就已經是姑爺的人了。咱們做婢女的,又如何敢違拗主人的心意?”


    沈青蘿如遭雷擊,她靜靜瞧著媛兒。媛兒的嘴角,帶著幾許譏諷的意味。


    嫁過來的第二天?那時候,南雲還沒有和自己圓房。


    原來,他在自己眼皮底下,早就搭上了自己的婢女。


    背叛與欺騙,原來,很早就已經開始了,從頭到底,隻瞞著自己一個人。


    沈青蘿腦袋裏飛快地旋轉,她的話語有些遲疑:“那麽,你前些日子身子不適,難道是?”她不敢說出口。


    “不錯。”媛兒長長出了一口氣,臉上有些黯然:“前些日子,我懷了姑爺的孩子,可惜不小心小產了。”


    小容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


    沈青蘿定定地看著媛兒,象是盯著一個怪物:“你是來炫耀嗎?”


    媛兒惶恐道:“奴婢不敢。奴婢是懇求小姐,求您高抬貴手,放過媛兒,媛兒以後一定會好好侍候小姐,絕不敢有絲毫僭越之心。”


    沈青蘿淡淡地道:“你已經僭越了!你再得寵,也不過是妾侍,況且,時至今日,這個妾侍,能不能做成,還未可知,你得意忘形,為時尚早了些!”


    媛兒沉默了片刻道:“媛兒有今日,都是小姐所賜,媛兒不敢忘本。若是小姐不肯諒解媛兒,媛兒這就去迴稟姑爺,情願一生不嫁,服侍小姐左右。”


    沈青蘿嘴角浮起一絲冷笑:“這些惺惺之態,快收起罷,我消受不起。你處心積慮,難道不是為了今日?隻是,做人不要太過分,多少要留些餘地,給自己留個後路。”


    媛兒迅速看了沈青蘿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心裏砰砰亂跳:“她莫非知道了什麽?


    沈青蘿優雅地站起身,背對著她:“有些事,我不想再追究,可是這並不代表我會忘記。咱們主仆之情,止於今日。此後,你走你的陽光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從此互不相幹,再無瓜葛。”


    媛兒驚愕道:“小姐為何說出這樣的重話?折殺奴婢!”


    沈青蘿冷冷地道:“你自己做過什麽,你自己心裏清楚。以後,你最好安分守己些,若是再生出什麽心思,別怪我不講情麵。你去罷!”


    媛兒抬頭望了望沈青蘿,她看到的,是一張冷若冰霜的麵容,高高在上,凜然不可侵犯。


    她心裏一酸,一串眼淚不由地掉下來。這許多年,她的小姐從來不曾對她說過這樣的重話。


    為了一個男人,多年主仆之情,已經化作煙雲。


    可是,開弓沒有迴頭箭,她已經無法迴頭。


    她擦了擦眼淚,慢慢地轉過了身。


    她知道,自此後,她和她的小姐,已經形同水火,再也無法迴到過去。


    唯一能使她們聯係的,是那個叫做南雲的男人。


    爭寵,是她今後最重要的事情。


    夾在沈青蘿姐妹之間,她的地位極為尷尬。


    她很清楚,青鸞有無以倫比的美貌,青蘿有正室尊榮的地位,隻有她,什麽都沒有。如今,又失了籍以靠山的沈青蘿,那麽,在夾縫裏生存,她唯一可以依靠的,隻有南雲的寵愛。


    作為一個孤女,自小流離失所,吃盡了人間的冷暖苦頭,好不容易遇上自己喜歡的男人,能有機會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她怎能錯過。她深深地懂得,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須有一顆堅硬的心腸,即算是付出代價,也在所不惜,雖然她很遺憾失去沈青蘿的友情。


    二


    “小姐,”小容鄙夷地望著媛兒漸行漸遠的背影,為沈青蘿披上一件衣裳,“您不值得為她生氣,你自己的身子要緊。”


    沈青蘿低低地歎道:“我不是生氣,我是傷心。你們兩個,在我身邊多年,就像我的一雙手臂,如今她做出這樣的事,教我如何不心痛?”


    小容道:“是啊,她也忒不爭氣!”


    沈青蘿懶懶地靠在湘妃榻上,略顯憔悴的臉上流露出痛苦的表情。若是猜得不錯,上次小產,就是媛兒弄的伎倆。朝夕相處的身邊人,下這樣的毒手,真是令人防不勝防。


    可是,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因愛生妒。


    以後,青鸞進了門,家裏又多一個女人,還不知會生出多少是非來。


    小容柔聲道:“小姐,廚娘做了你喜歡吃的透花糍,秋月已經送了來,你嚐嚐?身子要緊。”


    沈青蘿並沒有迴答。


    透花糍?


    和南雲一起品嚐透花糍的情景湧上心頭。


    這樣的日子,隻怕以後都不會再有。


    透花糍依舊,隻是以後,陪伴他的人兒,換了容顏。


    歡情涼薄,恩愛易逝。


    她閉上眼睛,眉頭深鎖,低低地一聲歎惋。


    “怎麽不趁熱吃?”一個熟悉的聲音響在耳邊。


    沈青蘿驀地睜開眼。


    “夫君?”她帶著幾分驚喜幾分驚訝。


    可是她的心裏,明明痛恨自己這份喜悅。


    南雲微笑著蹲下身,手裏端著那盤透花糍,輕輕拈起一個,放在沈青蘿口邊:“張嘴!”


    沈青蘿不覺張開了口,一雙眼睛無法在他臉上移開。


    甜軟的透花糍入口即化,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無論有多少幽怨,隨著他的到來,化為烏有。


    “你來了?”她淡淡地道。


    南雲隨手將盤子遞給小容,笑道:“這幾天,可把我忙壞了。”


    “的確是很忙。”沈青蘿低下頭,注意到他鞋子上帶著泥土。


    想必是“鳳凰園”的泥土。


    南雲一邊脫外衣,一邊吩咐小容:“打些洗臉水來。”


    沈青蘿接過衣服,聞到了一股汗腥味,微微皺了皺眉頭:“這是有幾天沒換衣服了?”


    南雲笑道:“在小周山住了幾天,也沒來得及換衣服。”


    沈青蘿微微一怔:“原來你去了小周山?”


    小容很快端來洗臉水,南雲一邊洗臉一邊道:“走得匆忙,也沒來得及跟你說一聲,讓夫人擔心了,是我的不是。”


    沈青蘿微微一笑,心裏莫名地一鬆。


    “前幾天下了幾天雨,負責小周山工地的李頭派人來告訴我,正在挖掘的墓穴進了水,我心裏一急,就忙忙去了。”南雲道。


    “原來是這樣。事情可妥當了?”沈青蘿遞上手巾。


    南雲笑道:“幸好天晴了,連著排了幾天水。不過因此提了個醒,跟李頭合計著,又重新設計了出水口,免得將來沁水。”


    沈青蘿道:“公爹的福地,上心是應該的。也是你的一片孝心。”


    南雲朝小容揮了揮手。小容笑著退下。


    南雲輕輕擁過沈青蘿,濕漉漉的臉頰湊在她臉上:“想我沒有?”


    沈青蘿臉上一紅,扭臉道:“誰想你!”


    南雲緊緊抱住她,有些動情地道:“這些日子,冷落了你,莫怪我。”


    沈青蘿靠在他肩上,低語道:“隻怕將來,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南雲看著她的臉,認真地道:“南雲感念夫人體恤,感恩戴德,絕不敢因妾廢妻,隻會更加敬愛夫人。咱們是結發的夫妻,難道還信不過我?”


    沈青蘿的手指輕輕劃過他的嘴唇,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道:“你的話,妾身還能相信麽?”


    南雲輕輕抱起她柔軟的身子,唇邊流露著曖昧的笑意,邊走邊道:“你不妨試試看。”


    沈青蘿身子一軟,被他拋到了床上。


    “妾身有件事,要告訴你·····”她帶著幾分猶豫,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經過了媛兒的暗算,她本能地對任何人都起了戒心。懷孕的事,應該是越少人知道,越是安全些。


    她悲哀地發現,不知何時,竟然對自己的丈夫也失去了信任。


    南雲微笑道:“有什麽事以後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這件事。”手指一挑,她腰間的帶子已經鬆了開去,那動作,嫻熟而利落。


    沈青蘿腦海飛快地掠過一個念頭:他對其他女人,想必也是這般溫柔。


    心念至此,胸中一陣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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