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洛陽北市,是唐代最大的香料集散地。這裏,聚集著來自海內外的香料商人,富賈大客。在這裏,他們將來自世界各地最優良的名貴香料,通過貿易,傳播到大唐的每一個角落。


    “香行社”,是大唐朝廷專門用來接待商人,進行交易的場所,有專門的官員負責管理日常事務。可見,朝廷對於這個市場,是多麽的重視。


    除了正式的官員,朝廷還會特別聘任一些聲望卓著的富商掛職社官,以增加香行的凝集力。


    沈萬金,就是其中的一員。


    沈萬金一日不來,“香行社”就一日不開市。


    沈萬金是大唐最大的買家,所有的商胡,都盯著沈家這筆大生意。


    可是沒想到,這次,沈萬金沒有來,而是派了個英俊倜儻的年輕人。


    他穿了一件雪白的長衫,腰間,束著雲紋的寬腰帶,其上,係著一塊質地通透的玉佩。他的頭發,整齊的挽了一個發髻,並沒有其他華貴的裝飾,隻用一根金色的帶子,隨意綁著,發帶飄在腦後,透著幾分瀟灑與輕盈。


    好一個標致的男子。


    眾人紛紛猜測:莫非沈萬金的兒子?


    不然,沈萬金會把這麽重要的事情,委派給他?


    南雲麵對著一群金發碧眼的胡人,臉上並沒有顯出半絲慌亂。


    他微笑著,從懷裏掏出沈萬金給他的令牌,高高舉過頭頂:“各位大人,想必認得這塊金牌?”


    杜之康朗聲道:“這位,就是我家老爺的愛婿,南雲。我家老爺身有微恙,不能赴此盛會,故此,派遣姑爺代替前來。諸位,盡可以放心。”


    眾人卻都認得杜之康,沈萬金每次購買香材,必定帶著他。


    眾人紛紛寒暄,讚道:“原來是南相公,失敬。想不到沈老爺有這般出色的女婿。真是福氣。既然南相公來了,請上座。”


    南雲微笑道:“小子末位後生,怎敢放肆。還請眾位大人多多指教。”


    眾人客氣道:“哪裏哪裏。沈老爺是我們的大主顧,怎敢僭越。”


    一個身材高大,卷發黃髯的胡人性急,大聲道:“莫要囉嗦,我且問問,沈萬金教你來,你可做得主?”


    南雲微微一笑,謙遜地一抱拳,朗聲答道:“小子不才,卻承嶽父重任。采買一事,一力承當。”


    眾人心裏幾乎都有此疑惑,聽得此言,讚道:“好氣魄!”紛紛擠上前來。


    眾人都是一樣的心思:結識了這個年輕人,這筆大生意,就是自己的了。


    南雲一時意氣風發,踏上一步,抱拳道:“南雲頭一次與諸位見麵,頗覺有緣,請各位賞臉,容在下,請諸位喝一杯水酒,咱們交個朋友,如何?”言下之意,甚是誠懇。


    眾人哄然:“好!爽快!”廳中一片喧嘩。


    杜之康在一旁,微笑著看著南雲。


    這個年輕人眼裏,充滿著熱切的激情。他此時,已經從一個溫文爾雅的書生,華麗轉換,成為一個指點江山的風雲人物。他的身上,有著一種讓人不可仰視的逼人氣度。


    很顯然,這群胡人,已經被他牢牢吸引了。


    老爺的眼光還不錯。


    稍加曆練,應該是塊很不錯的材料。


    二


    酒意闌珊,南雲帶著幾許醉意,信步走出廊外。一個身材矮胖的男人笑嘻嘻走過來,帶著幾分戲蔑的語氣笑道:“果然是後生可畏。南相公雖然年紀輕,辦事卻穩重幹練,不輸令嶽。看來,沈萬金後繼有人,可以高枕無憂了。”


    南雲欠欠身,禮貌地道:“前輩過獎。不知前輩怎麽稱唿?”


    那胖子道:“敝姓蔡。”


    杜之康拱手道:“蔡老板,別來無恙。”


    蔡老板笑道:“老杜,在新老板麵前,要好好表現哦。”


    南雲與杜之康對視一眼。


    這個蔡老板,言語之間,似乎帶著一絲挑釁的意味。


    杜之康悄聲道:“這個蔡老板,是長安的香料商,多年來,一心想把沈家的生意擠垮。您要當心他。”


    南雲微微點頭,淡淡地道:“蔡老板,想必您誤會了。南某隻是臨時替個差事,並非新的老板。這話要是傳到嶽父耳朵裏,恐怕不太好聽。”


    蔡老板笑道:“都一樣,都一樣。”


    他借著酒意,半真半假地道:“一個女婿半個兒,將來,沈家的生意,還不都在你手裏?隻要你略動動心思。”


    南雲哈哈一笑:“蔡老板,這個玩笑可開大了。”


    杜之康正色道:“蔡老板,酒可以多喝,話不可以亂說。”


    蔡老板大笑:“今日是開市的吉日,多喝幾杯也是有的。老杜,來,咱們喝酒。”


    杜之康微笑道:“說到喝酒,正是在下最愛。”


    蔡老板斜著眼看著杜之康:“老杜,我家裏有幾瓶好酒,改天迴去,給你送到府上嚐嚐。”


    這個杜之康,是京師有名的調香師,蔡老板千方百計,想要把他挖過來,但是杜之康始終不為所動。


    杜之康不卑不亢地道:“酒逢知己千杯少。在下與蔡老板,卻是話不投機半句多。這酒,還是留著您自己慢慢品嚐吧。”


    “老杜!”有人在遠處唿喚杜之康。


    杜之康答應著,循聲遠去。


    蔡老板有些尷尬,衝著老杜的背影罵道:“不識抬舉的東西!”


    南雲鄙夷地皺了皺眉頭。實在不願與這樣粗鄙的人再敷衍下去,轉身要走。


    “南相公。”蔡老板在他身後叫道。


    “蔡老板,還有什麽事嗎?”南雲淡淡地道。


    蔡老板笑得有幾分詭異,他壓低了聲音:“南相公,為他人做嫁衣,一輩子,也不會有出頭的一天。沈萬金百年之後,他的製香業,自有他的兒子繼承。到那時,你在何處?”


    南雲微微一震。


    蔡老板的眼裏閃過一絲熱切:“你若是想另立門戶,咱們,可以做個合作。怎麽樣?”


    南雲冷冷地道:“蔡老板,您看錯人了。我南雲就算再無恥,也不會挖嶽父的牆角。”


    蔡老板淡淡一笑:“南相公,話不要說得太絕。也未必,不會有那麽一天。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等到你想明白了,恐怕,機會就錯過了。”


    南雲厭惡地一甩衣袖:“這個,就不勞您費心了。”


    拂袖而去。


    三


    離香市很遠,一股濃鬱的香氣就撲麵而來。


    南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好香。”


    田福堂和阿三歎道:“王母娘娘的脂粉盒子打翻了,隻怕也沒這麽香。”


    杜之康笑道:“這才是,未近其身,先聞其香。前麵就是香市了。”


    南雲心裏一凜。神秘的沉香,傳說中的龍涎香,就要一窺真容了。


    他的臉色變得莊重而謙卑:“杜師傅,在下對於香材,完全是個門外漢。嶽父把這麽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完成與否,全在於杜師傅。”


    杜之康誠懇地道:“相公放心。老杜一定會竭盡所能,協助相公順利完成這次采購計劃。”


    南雲點點頭,不覺加快了腳步。


    一進大廳,眾人頓覺眼花繚亂。


    琳琅滿目的香材,一排排一箱箱,整齊的擺在大廳兩側。


    穿行其中,絡繹不絕的客人,一個個麵色莊重,不時地交頭接耳,或竊竊私語,或悄聲議論,並沒有人大聲喧嘩。


    香材,在人們眼裏,是神聖的物品,是上天的恩賜。


    隻怕大聲說話,也會褻瀆了神物。


    一段黑色的木頭一樣的東西,靜悄悄躺在敞開的箱子裏。


    它象一位素雅的女子,優雅而沉靜,芬芳而不張揚。


    杜之康微微額首:“是塊好料!”他指著黒木道:“這就是沉香木。”


    南雲詫異道:“難道是棵樹嗎?”


    杜之康微微一笑道:“它的確是棵樹,叫做沉香樹。它生長在海南香水灣一帶潮濕的森林間。至於沉香,是那樹結出的樹脂。但是,並非每一棵沉香樹結出樹脂都可以形成沉香。它需要天時地利,經過極其偶然的機會,或是沉在水裏,叫做‘水沉’,或是埋在土裏,叫做‘土沉’,或是自然倒掉,叫做‘倒架’,或是經過白蟻啃食,叫做‘蟻沉’。不知道經過多少年的風吹雨打,經過怎樣神奇的過程,才會形成今日的模樣。”


    南雲歎道:“不是一番寒徹骨,哪得梅花撲鼻香。佛家所說的‘涅槃’,說得大約就是這種情形吧。”


    杜之康道:“我不懂什麽佛家道理。但是卻知道,世間萬物的成功,都需要因緣際遇。至於其中的辛苦,大約隻有它自己知道。”


    南雲心中一動。


    辛苦的曆練,可以使得一棵平凡的樹木,成為人間至寶,那麽自己,是不是也可以有那麽一天呢?


    他的耳邊忽然想起蔡老板的話:“南相公,為他人做嫁衣,一輩子,也不會有出頭的一天。”


    南雲驀地一驚。


    他微微側目。看了看杜之康。


    杜之康儀容俊美,大約四十歲左右,雙鬢已經隱約可見斑駁的白發。


    杜之康,是沈萬金手下最出色的調香師,每次選材,次次都少不了他。可以說,他為沈家立下了汗馬功勞。


    可是,那又怎樣?


    他父子兩代,效力於沈家,為沈萬金賺得盆滿缽滿,自己辛苦一輩子,到頭來,還不是仰人鼻息的下人?


    南雲心裏一涼。


    自己雖然是沈萬金的愛婿,可是,那隻是眼前,因為寶兒尚幼,所以才看重自己。一旦寶兒長大成人,正象蔡老板說的那樣,到那時,自己又當如何?


    南雲看著琳琅滿目的香材,不覺出神起來。


    “相公,咱們到那邊看看!”杜之康道。


    南雲充耳未聞。


    田福堂驚唿道:“看,那是什麽?”


    南雲恍然,打了個冷戰。


    田福堂和阿三,猶如鄉巴佬進城,驚訝得合不攏嘴巴。


    南雲猜想,那一定是因為,更大的驚喜在等著他們。


    而南雲自己,卻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起來。


    隻聽得杜之康一一介紹:“這是檀香,這是蘇合,這是佳楠,這是白芷,這是水安香······”


    南雲耳邊,卻是反複地迴蕩那一句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若是想另立門戶,咱們可以合作,怎麽樣?”


    蔡老板那猥瑣的麵容,如影隨形,甩也甩不掉。


    蔡老板的險惡用心,自然是昭然若揭,而南雲的野心,就如一顆欲望的種子,在適宜的溫度下,也逐漸生根發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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