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沈青蘿今天起得很早,因為,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


    新婦三天,就要迴門歸省。


    所謂迴門,就是要讓爹娘了解一下,作為新嫁娘的女兒,在婆家,過得是否稱心如意。


    沈青蘿坐在鏡前,認真地梳妝打扮。


    她今天穿了一件粉色的衣服,金黃的帶著流蘇的披肩,襯得她臉上有著閃亮的光彩。


    作為女人,她沒有美貌,卻有著女人相同的對美麗的向往。


    一頭青絲發,是她唯一可以自豪的美麗。


    她細細地盤起雲鬢,斜斜地插上一支五彩的金步搖。那步搖,做工極其精致,一看就是出自京都名家之手,絕非一般首飾店裏可以買到的凡品。彩色的鳳尾上,鑲嵌著顆顆藍色的寶石,金色的鳳嘴上,銜著一串細細的珍珠,垂落下來,點點閃閃,搖曳生姿。


    沈青蘿端詳了一會,很是滿意。


    今天這樣的日子,還是要裝扮得鮮豔些吧。添些喜氣。


    她拿起手邊一支珠花,考慮著,在鬢邊,是簪一朵珠花好呢,還是一朵絹花好。


    “小容,怎麽媛兒還沒有起床?是不是生病了?”沈青蘿忽然問道。


    “是啊,媛兒姐姐今天睡過了頭。難道不知道今天要迴家嗎?不如我去叫她。”小容道。


    沈青蘿擺擺手道:“時間還不晚,讓她多睡會吧。小姑娘家的,貪睡。”


    正說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


    “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了。”小容笑道。


    媛兒不好意思地道:“小姐起得恁早。”


    小容道:“小姐惦記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瞧著,你的氣色好得很。”


    媛兒臉上一紅:“有勞小姐惦念。媛兒沒有生病,大約昨晚著了涼,所以多睡了會兒。”


    沈青蘿微微笑道:“來看看,我戴什麽花兒好看?”


    媛兒順手拿過一支珠花:“還是珠花吧。貴氣些。”


    沈青蘿聽憑媛兒將珠花簪在發上。


    這是多年的習慣。


    對於媛兒,她深信不疑。


    門外傳來幾聲輕輕地敲門聲。


    門開著,這種敲門,純屬禮貌。


    三人不由得同時迴首。


    陌上人如玉,翩翩公子來。衣著鮮明的南雲微笑著,站在門口,緩步進來。


    媛兒臉上一紅,低下頭去。


    南雲看也不看她,徑直走到沈青蘿麵前,柔聲道:“青蘿,準備好了嗎?車在外麵等你。”


    沈青蘿心中一顫。


    青蘿。他在唿喚她的閨名。


    他很自然地牽過她的手,眼神掠過她的發際。


    沈青蘿俯首凝視他的手。


    他的手,白皙修長,溫暖而有力。


    就是這樣的手,曾經抱過她,曾經解開她的衣扣,曾經滑進過她的胸膛。


    沈青蘿把自己微微出汗的手,放在他寬大的手心裏。


    踏實而舒心。


    那一刻,沈青蘿覺得,自己光彩照人。這份光彩,不是來自身上華麗的衣裳,也不是來自頭上璀璨的珠寶,而是來自她平凡的麵容。


    愛情使人美麗,真的不會錯。


    象所有新婚的夫婦一樣,兩人相視而笑,甜蜜而溫馨。


    一切,是那樣完美。


    如果,沒有缺憾的話。


    媛兒靜靜看著兩人肩並肩地從身邊經過,心裏湧上了酸酸的滋味。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南雲,希望能從他的餘光中,找到他關注的眼神。


    但是,她失望了。


    昨夜那個溫柔而瘋狂的男人,仿佛變了一個人。


    冷靜而陌生。


    那件事,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的眼裏,如今,隻有他的妻子沈青蘿。


    媛兒被他的無視深深地刺痛了,盡管她知道,自己絕沒有疼痛的資格。


    那一刻,她忽然感覺到,自己隻是一個替代品。


    一朵隻能開在暗夜裏的花。


    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她就像露珠,煙消雲散了。


    這個優秀的男人,永遠也不會屬於自己,盡管,昨夜,是那樣真實地存在過,擁有過。


    她心裏湧上一種難以言表的憂傷。


    愛上了,就希望,自己是他的全部。


    雖然,明知做不到。


    二


    裝飾華美的馬車穿過長安繁華的街道,終於停下來。


    沈青蘿微微地從簾幕的一角,看到了熟悉的家門。


    高大巍峨的門樓,朱漆的大門,高高在上的大理石台階,以及門前那一對兇惡的石獅子,都是那麽親切。


    到家了。


    雖然隻有三日,但是,對於她來說,仿佛隔了三年那麽久。


    “長姐!”耳畔傳來一聲清脆歡喜的童聲。


    沈青蘿心裏一喜。


    是寶兒?


    一個梳著雙髻,額發齊眉的大約七八歲的男孩兒已經掀起簾幕,伸進頭來。


    粉琢玉砌般的男孩兒,臉上都是燦爛的笑容。


    看見沈青蘿,立即歡快地叫道:“長姐,我等你好久了。怎麽才來?”


    沈青蘿伸出手臂,憐愛地道:“寶兒!”


    寶兒攀住沈青蘿的脖子,撒嬌道:“寶兒想你。”


    沈青蘿抱著幼弟寶兒,不覺落下淚來:“姐姐也想寶兒。”


    一旁的李嬤嬤施了個禮:“大小姐。”


    沈青蘿額首示意:“李嬤嬤,你怎麽帶寶兒出來了?”


    李嬤嬤笑道:“知道大小姐今天要迴來,小少爺怎麽也不肯安靜,一定要到大門口等著。老爺夫人拗不過他,隻好隨他。”


    南雲下了馬,湊過來,笑道:“莫非這就是小舅?”


    沈青蘿看著寶兒,柔聲道:“寶兒,叫姐夫!”


    “姐夫!”寶兒脆生生叫道。


    南雲哈哈大笑:“好可愛的小舅!”


    一邊攙扶著姐弟兩,緩緩下了馬車。


    這時候,門前已經站滿了迎候的人們。


    爆竹響起,頓時滿地紅彤彤。


    看得出,沈萬金極其重視今天這個日子。


    新姑爺首次上門,給足了麵子。


    一個衣衫鮮明的老者快步上前,躬身施力:“姑爺,大小姐,快請進。老爺和夫人在花廳等著呢!”


    沈青蘿牽著著寶兒,微笑道:“老邢,等了很久了吧。有勞你。”


    老邢謙卑地笑道:“不敢。”轉臉向南雲稽首:“姑爺安好。”


    南雲微微點頭。


    南雲此時意氣風發,心情從來沒有這樣的好。


    沈家,真正的豪門,想不到,這平日不敢仰視的豪門,如今可以以貴客身份,如履平地了。


    三


    進了門,南雲以為走不多遠,就可以了,誰知,幾乘小轎等在一旁。


    老邢恭恭敬敬地道:“請姑爺與大小姐上轎。”


    南雲猶疑地看看轎子,又看看沈青蘿。


    丫鬟掀起轎簾,沈青蘿牽著著寶兒的手,上了轎。


    南雲也隻好上轎。


    轎子逶迤而行。


    南雲從轎窗中打量庭院。


    庭院深深深幾許。


    人間的富貴,大抵可以從宅院中看出幾分。


    若是真的有仙境,也不過如此。


    一霎時,南雲深深地懷疑,沈萬金許諾的,給沈青蘿一半的家私做嫁妝,有些言過其實了。


    南雲以為,“青雲園”已經是一座雕廊畫棟的豪宅了,但是,比起沈家,真是小巫見大巫,簡直不堪一比。


    一座隻窺一隅的沈宅,抵得上十個“青雲園。”


    南雲欣悅的心情漸漸冷落下來。


    得隴複望蜀,是人的本性。沒有人能夠例外。


    想到沈青蘿,隻因為生在了富貴人家,就算生得奇醜無比,也可以憑借著逼人的財富,占住自己這風流倜儻的大好人生。


    南雲深深地歎了口氣。


    若不是父親丟了官,自己也該是錦衣玉食的翩翩佳公子,何至於淪落至此,仰人鼻息。


    轎子穿過長廊的時候,忽然傳來一陣碎玉般的琴音,伴隨著婉轉的歌聲。


    南雲側耳傾聽。


    那是一個曼妙的女音。


    那女子歌唱的,是長安城裏風靡一時的王之渙的《涼州詞》:“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首詩,原本是一首氣勢磅薄的邊塞詩,卻被這女子唱得無限哀怨。


    南雲起了好奇心。


    是什麽人呢?府裏的歌妓嗎?


    轎子漸漸近一些,南雲努力地想要看得清楚些。


    遠遠地,隻見一個身穿紫色衣衫的女子,背對著他,坐在小亭邊的石凳上,低首撫琴,旁若無人。旁邊,侍立著一個青衣小鬟。


    那紫衣女子,專心致誌,靈巧的手指輕抹慢挑,上下翻飛。陽光照射下,她腕上一隻碧色的玉鐲顯得格外通透。


    南雲看不清她的模樣,隻覺得,她的背影窈窕而玲瓏。


    轎子飛快地走過去,“咚咚”的琴音漸行漸遠。那女子的身影,留在了身後。


    南雲無端地猜測:她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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