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唐盛世。


    長安大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堵塞了整條街。那是因為,沈家的大小姐今天就要出嫁了。


    說到沈家,幾乎沒有人不知道。


    沈家,長安首富,世代經商,富可敵國。沈家嫁女,光是送嫁妝的隊伍,就足足綿延了整條大街。


    看熱鬧的人們,固然是看個熱鬧,圖個眼熱,除了這個緣故,還有一個人人心知肚明卻不可告人的目的,那就是,都想要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男人,會娶傳聞中奇醜無比的沈家大小姐。


    聽說,沈家大小姐自小就生的其貌不揚,光是醜陋也就算了,還從娘胎裏就帶來個毛病,那就是不肯洗澡。一沾水就拚命嚎叫,哭得幾乎昏厥過去。一開始,爹娘還努力使她適應,可是到後來,終於絕望,隻好聽之任之。


    一個女孩子,長到二十歲幾歲,從來沒有洗過澡,會是什麽情形,光是想想,就足夠惡心人了。


    所以,縱然沈家名門大戶,縱然沈家許以重金,沈家這個令人頭疼的大小姐,始終難以媒定終身。


    眼看著三個女兒相繼出嫁,隻有大女兒仍然待字閨中,沈萬金夫婦日夜寢食難安。


    倒是那個令爹娘焦慮不安的大小姐青蘿,始終安之若素。


    難道要女兒老死閨中?沈萬金萬不得已,隻好派人廣而告之,不論是誰,隻要年紀相當,不缺胳膊少腿,肯娶他的長女為妻,他沈萬金願將萬貫家私分一半做嫁妝,決不食言。


    消息一出,全城轟動。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終於,沈家醜女也變得炙手可熱了。


    衝著豐厚的嫁妝,登門求親者一下子門庭若市。


    沈萬金千挑萬選,終於挑中了城外一個靠賣字為生的窮秀才南雲為婿。


    這個南雲,年近三十歲,相貌堂堂,母子相依為命,隻因家貧無力婚娶,所以才蹉跎至今。


    南雲對於這場天賜的富貴,狂喜不已。


    管她多醜的女人,隻要她能帶來榮華富貴,她就是天仙美女。


    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日子,他過夠了。


    幾年前,曾經遇到一個仙風道骨的算命道人,預言他會一夜暴富,當初他還不相信,如今看來,真是個活神仙啊。


    隻是那道人細細地端詳他良久,似有所言,終於歎息一聲,搖頭而去。


    管他什麽,隻要做了沈家女婿,他南雲就再也不是一文不名的窮小子了。


    至於沈家女兒的傳聞,略有耳聞,再醜再臭,都不要緊,隻當一顆搖錢樹罷了。


    這不,沈老爺一眼相中了他做東床佳婿,千兩黃金就送到了他的茅舍中,閃閃的金光,晃得南雲睜不開眼。


    金錢,豪宅,錦衣玉食的日子,指日可待。


    婚事的一切,都不用南雲操心,他要做的,隻需要在婚禮當日,騎著高頭大馬,迎娶他的新娘子就夠了。


    準備就緒,忐忑不安中,南雲終於等到了萬人空巷的那一天。


    身穿大紅禮服,身披紅綢帶,跨上高頭大馬的那一刻,南雲才終於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人群中傳來一陣喝彩聲:“好標致的新郎官!”


    南雲心裏一陣得意。


    正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前半生所有的貧窮與潦倒,此後,都已是昨日黃花。


    南雲,再也不是從前的南雲了。


    二


    鬧騰了一天,月亮掛上樹梢的時候,南雲終於送走了賀喜的賓客,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慢慢推開了洞房的門。


    他知道,他的新娘,改變他命運的新娘,在等著他。


    她可能不會很漂亮,很普通,甚至是醜陋的,這都不重要,她從此是他南雲的妻子,他一生必須愛護的女人,這一點,他必須牢記。


    在沈家金碧輝煌的大廳,南雲清楚地記著嶽父沈萬金的話:“善待青蘿,這一生,你將富貴無極。”


    沈萬金隔著紅紗,微笑著,語重心長地,象是囑咐女兒,又象是說給南雲聽:“有爹在,你不會受委屈。”


    沈萬金眼神慈祥,關懷中,隱約有淡淡地憂傷。


    南雲卻從中,聽出了言外之意。


    想到這,他的腳步有些遲緩。


    新娘就在眼前了。


    明亮的紅燭,映照著裝飾華美的新房如同人間仙境。


    屋角的小桌上,燃著一個紫金的香爐,從那鏤空的孔洞中,冒出一縷細細的薄煙,使得整間屋子裏,散發著濃鬱的香氣。


    南雲深深地吸了吸鼻子。


    他雖然不懂得這是什麽香,但他知道,這一定是名貴的香品。


    容不得南雲猶豫,新娘身邊一個俏麗的丫鬟已經遞上一杆係著紗羅的喜秤。


    南雲接過喜秤,望著紅紗遮麵的新娘,有些緊張。


    每個男人都會有洞房花燭夜的夢想,那個夢想的主角,必定是個美麗的女子。


    可是南雲的新娘,注定了,不會是夢中的模樣,盡管,他為此得到了補償,他還是瞞不過自己,他心中還是期待著,奇跡會出現。


    也許,他的妻子,並不是傳說中那樣醜陋?


    他微微地瞟了一眼新娘身邊的丫鬟。那個丫鬟,模樣標致,眼神流轉,正微笑著看著他,有些羞澀,有些好奇。


    南雲心中一動。也許,他心目中的新娘,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吧。


    那丫鬟掩口,笑道:“姑爺,請揭蓋頭,莫使小姐久等。”


    南雲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手一揚,輕輕地緩緩地挑起了大紅的新娘蓋頭。


    紅紗在手,盡管南雲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還是微微地一震。


    這個滿頭珠翠的女子,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眼神清澈而明亮,神情矜持而悠閑。但是上天卻給了她一張極為平凡的麵容。


    黝黑粗糙的一張臉,塌鼻梁,闊嘴唇,隱約可見幾顆稀疏的牙齒。稀疏的眉毛下,卻有著一雙美麗的眼睛,似兩灣幽深的湖水,深不見底。


    南雲迎著沈青蘿的眼睛,微微一驚。


    這眼神,似曾相識,哪裏見過?


    丫鬟遞給兩杯酒:“請小姐姑爺飲交杯酒。”


    沈青蘿接過酒杯,南雲卻遲遲沒有動彈。


    他的遲疑與畏縮,落在沈青蘿眼底。


    沈青蘿低低吩咐:“媛兒,你先下去吧。我來服侍姑爺。”


    媛兒意味深長地一笑,放下酒杯,掩門退去。


    原來這個漂亮的丫鬟叫做媛兒。南雲想。


    沈青蘿站起身,雙手端杯,迎著南雲的眼睛,微笑著道:“青蘿有幸,得配君子,願一生不離不棄,以為報答。”


    南雲連聲道:“有勞夫人。”慌忙接過酒杯。


    低首之間,一陣淡淡的腥味撲麵而來,南雲猝不及防,微微皺了皺眉。


    他立即意識到,這味道,正是從沈青蘿身上傳來。


    在熏香的掩蓋下,若不是離得太近,幾乎難以察覺。


    南雲知道,貴族之中,流行熏香,但是她的熏香,似乎別有用心。


    這香爐裏名貴的熏香,大約是為了掩飾她身上的味道。


    南雲很快恢複了迷人的微笑。


    交杯酒終於喝過。


    接下來,是南雲不得不麵對的事情。


    周公之禮,是一個丈夫逃不掉的責任。


    夢想中的春宵一刻,南雲此時度日如年。


    從來沒有想到過,和這樣的女人同床共枕,會是什麽滋味。


    沈青蘿微微一笑,緩緩地挽起了衣袖,露出了腕上的肌膚。


    南雲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沈青蘿的胳膊,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黑裏透著亮,明顯是長期缺乏清洗的結果。這還不是主要的,令人驚疑的是,那肌膚上,有著類似鱗片的花紋,像是魚,又像是蛇。


    南雲不由得後退幾步,臉上變色。


    沈青蘿歉意地道:“嚇著你了吧?”


    南雲定定神,驚魂稍定。


    難怪沈萬金會不惜萬金嫁女。這樣的女兒,除了老死閨中,實在別無他計。


    一霎時,南雲心中生出悔意。


    縱然貧窮一世,也不願和這樣的女人共處一室。


    哪裏是個女人?明明是個怪物。


    南雲不知如何是好。


    悔婚?想到已經到手的富貴,南雲躊躇了。


    可是和這樣的女人同床共枕,比殺了自己還難受。


    南雲漲紅了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沈青蘿淡淡一笑,緩緩放下衣袖:“夫君莫怕。青蘿從來沒有想過會嫁人,是我爹不肯。”


    南雲不知所措地看著沈青蘿。


    這個醜陋的女人,氣度悠閑淡定,一切,仿佛胸有成竹。


    沈青蘿低頭看著身上的華美的嫁衣,一聲低歎,她的聲音溫婉而輕柔,令人無法相信,這樣美好悅耳的聲音,會來自這樣一個女子。


    她輕輕地道:“青蘿命苦,自幼生有奇症,沾水即病。爹娘為此訪遍天下名醫,始終不能治愈。”


    “爹娘不願女兒孤獨一生,故此將青蘿配與夫君為妻,雖然自此絲羅得附喬木,使青蘿終身有靠。但青蘿自知卑微,不堪為室,雖不忍違背爹娘心意,卻也不會因此耽誤君子良配。”沈青蘿望著南雲,有些靦腆,有些謙卑。


    南雲不覺問道:“你待如何?”


    沈青蘿微笑道:“青蘿願與夫君,做一對掛名的夫妻,今後,青蘿清淨自守,夫君納妾藏嬌,悉聽尊便。”


    南雲吃驚地望著沈青蘿,一時不敢相信,,心裏一陣竊喜,一陣不安。


    南雲半晌沒有吭聲。


    屋裏一片寂靜,隻有紅燭燃燒的燈花在跳躍。


    那一支紅燭,將要燃盡了。


    沈青蘿從床頭的小匣裏拿出兩隻蠟燭,緩緩走向燭台,去更換新燭。


    她紅色的嫁衣從南雲身邊經過。


    環佩玎璫,衣裙簌簌。


    南雲注意到她走路的姿勢微微有些跛。


    “夫君若是沒有異議,那麽,咱們之間,就這樣說定了。”沈青蘿的聲音雖然輕柔,卻是不容置疑:“隻是,這是我們兩人之間的秘密。可好?爹娘知道,恐會傷心。”沈青蘿點燃一支蠟燭,漫不經心地說。那語氣,仿佛在談論一件於己無關的事情。


    南雲說不出話來。他仿佛沒有選擇的餘地。


    這樣的結果,也是他求之不得的。


    可是,他心裏隱隱有些失落,甚至是憤怒。


    自問一表人才,這醜陋的女人卻沒有多看自己一眼。


    女人嫁夫,丈夫就是天。


    她竟然公然與自己離居!


    雖然可以理解為她有自知之明,但是,但是,始終有哪裏不妥。


    南雲跨出新房的時候,長長地歎了口氣。


    洞房花燭夜,竟是這樣的結果。


    南雲的眼睛,忽然對上守在門外的媛兒。


    媛兒臉上桃花朵朵,含羞帶笑地看著他。


    身後,傳來沈青蘿好聽的聲音:“明早,青蘿會去給婆母請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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