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


    陳大鏟鬧心,順口吐出這兩個髒字。他僅念五年書,仗著聰明,學一半玩一半,書底還算厚實,不是文盲,平常是注意文明用語的。


    不是家裏窮,供不起,而是他喜歡上山,下個套,套個兔子,或者下河,掄個漁鞭子(用鐵絲做的,類似七節鞭的打魚工具)……又或者到附近建築工地玩,攀上攀下,像個野猴子。還好奇,問工地壘磚師傅抹灰師傅,這磚怎麽壘,這灰怎麽抹?


    “小兔崽子,想幹瓦工活?跪地磕三個響頭,老子便收你這個徒弟!”工地工人逗他。


    “師傅您老人家在上,徒兒給您磕頭啦!”啪、啪,跪地真磕。就這樣,他在工地上有三個師傅,他的瓦工技術就是從那時逐漸練成的……說上學,他楞是不願背書包上學堂。


    他媽氣得打他屁股,他跑得比兔子還快……他媽再勸再打,硬是不走正道,氣得他媽惱怒:“明天種地去,累死你這小王八羔子……”他由此輟學。


    陳大鏟鬧心,是不是為那檔子事?也不是。


    那事已過去了三個多月。他那陣子,斷續哭了三天,想死的心思都有了。試想:人要臉樹要皮。不管歪的正的事業,一落千丈……尤其是名聲比錢更重要,背了有罪的惡名,免於起訴,放在任何人身上,不死也得扒一層皮吧?


    存款在銀行,一封就沒收了;豪宅、鴨巴轎車拍賣,村裏村外的有錢人躍躍欲試,想撿個“漏”。村長辦公室的三間茅草屋陋室,哪能比上他和矯麗娜的婚房,“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公益,村裏一溝通,八千元叫拍成功,歸村裏啦;工程隊叫鎮裏一家公司兼並了……這一切他都知道。


    他想死沒死,是他看到活下去的動力和希望——兩個親娃來看過他。


    前妻叫陸小紅,他與她生的第一個是丫頭,叫小梅,小的是個男娃,叫小虎。自打離婚走後,再沒見著。如今臭名遠揚,其原配離此地不到二十裏,哪能不知道消息。


    陸小紅又恨又著急,兩個孩子是他的親骨肉,撫養費又支付到十八歲,別人看笑話,夫妻一場,自己辦不到!


    於是,她用自行車載兩個孩子,自己留在村公路邊,叫兩個孩子,到舊宅看他爸。陳大鏟看到孩子,抹一把淚,臉上逐現笑容,摸一下孩子的頭,親熱的很。孩子懂事——陸小紅教的,“爸振作,摔倒再爬起來,那才叫男子漢!”


    “嗯,爸知道。”他答。說了好一陣話,兩個孩子下地欲走。“慢……”他順手從枕頭下,抽出一張十元錢,遞給孩子,“買糖吃……”


    兩個孩子有點吃驚,小虎接過,他們出了屋,便跑,小虎還迴頭望了他一眼,手一揚,“大團結!俺爸不是窮光蛋!”


    望著兩個親娃離去,他感到一絲欣慰。他知前妻在公路邊,她恨他。


    “狡兔三窟”,用現在的話叫“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他狡猾的很,手中現錢,加能收上的合理的錢款,至少能有七八千,這能算窮光蛋?現在村裏在銀行有萬元以上的,哪個不是美滋滋的。按目前消費水平,他三年不打工,也餓不死。


    他尋死是因麵子掛不住。看到兩個娃兒,他不哭了,他振作起來,為娃兒也得活下去。


    他下了一碗麵,邊吃邊想:壞名聲是潑出去的水,是收不迴了。前兩年,為和矯麗娜結婚,動了歪心思,不走正道,急於抓錢,村裏的附近的親戚朋友走動少,大家敬而遠之。眼下禮錢十元二十元,頂天五十元封頂,自己應多走動,攢點人心,好名聲,一多不就好了嗎?至少混個臉熟。


    不能坐吃山空。原工程隊迴不去了,哪有臉迴去?政府不讓走歪道,提倡勞動致富。現在工地開工的多,找個不認識的工地去……現在工錢逐年上長,憑自己技術,到哪個工地不是大工匠,一天混個一百多元,輕而易舉。


    說幹就幹。他提著打天下的那把大鏟和破抹子,到各處工地轉了兩天,活成了。他現在是市稍偏的某工地壘磚加抹灰師傅了。他有的是力氣,活漂亮,工錢比預想的還要好。


    兜了一個大圈子,陳大鏟為啥鬧心呢?


    陳大鏟不是受政府“修理”,現在不是住在老宅裏嗎?產權歸前妻陸小紅所有,每月得交20元房租費。


    這些日子,秋雨綿綿,工地露天施工,道路泥濘,工期不緊,所以工地放幾天假。他祖傳的舊宅房蓋是用堿泥壓的,易漏雨。他一疏忽,被褥在屋牆角,叫漏雨澆濕了。所以,他鬧心,便罵了句“媽的!”


    鄉裏祖輩的俗語:農民三大愁——破鍋,漏房,病老婆。


    現代小輩人幾乎不知這俗話的來曆,然陳大鏟知道。解放前,解放後八十年代,經濟不發達。古代人用鼎烹煮食物,現在農民用鐵鍋做飯炒菜,鍋不小心,摔裂紋了,或年久燒薄了,有砂眼,一做飯,須燒柴禾加熱,鍋漏了直滴答水,這飯菜怎做的熟?買個新的,哪有錢?隻能找走街穿巷的鋦盆鋦鍋的鋦匠來修補,這便是破鍋的來曆。


    漏房與鍋同理,外麵雨大下,屋裏小下,外麵不下,屋裏還滴噠,你說這不是愁事嗎?


    至於病老婆,男人下地累得夠嗆,肚子饑腸轆轆,迴來想吃一口熱乎飯,一進門,老婆病怏怏,飯未做,你說他能不愁?


    陳大鏟不差錢。他恨自己,光張羅和矯麗娜結婚——新房了。舊宅房蓋抹一層水泥,再用油粘紙鋪上,這能漏雨?屋四周牆麵透風,冬天像冰庫,上保溫層,抹上水泥,加固房不倒,又能禦寒……花不幾個錢,多數活自己就能幹……他決定了,天放晴,工地活不緊,先把這事辦了。


    祖宅裏有多少他童年的歡樂,維修好,自己能住,對得起祖宗和陸小紅算是贖罪吧。


    此時,他屋破漏雨,用臉盆接著,嘀噠嘀噠,水掉進盆裏,像奏音樂。


    他想,這雨天,工地修房一樣也幹不了,總得找營生打發時間吧?他腦中閃過兩個念頭,找女人,還是訓狗逗貓?


    他知道妓女是古老的職業,能解決男人的生理需求。農村把這類事,不管是自願的,還是收錢的統稱搞破鞋。鄉裏俗話說:“家花沒有野花香,野花沒有家花長”。


    他也想嚐嚐“野花”的鮮味。但見點背的“苦命的鴛鴦”被抓住被告發,男女頸上均掛一雙破鞋,敲鑼打鼓,遊黑四類時,順邊一起遊鬥了。他是要臉的,知這事做不得。現在改革開放,明的不讓暗地裏人人心知肚明街邊的澡堂的茶座的……明明是“窯姐”還起個好聽的名字:小姐。


    他不舍得錢,最重要的是他聽老一輩人的勸——那些女人身上有花柳病,如今又帶愛愛“該死”病……尋花問柳惹病上身,名聲不好,“小弟”能爛個透……


    所以,他是成功人士曾享過“齊人”之福,除了陸小紅、矯麗娜,還真未上過第三個女人的床。應當說,陳大鏟在別的方麵幾乎不走正道,唯獨在這方麵是自律的,沒全壞透!


    陳大鏟坐起。找女人路不通,還是訓狗逗貓吧。他摸下身邊的貓,望一下蹲在地下的狗——這貓狗在新房,如今變村長辦公室,那時就養的,現迴舊宅,貓狗自然就跟來了。


    他猴精,早有預案,貓狗和他一樣必須是“公的”。貓三狗四就下一窩崽,難道開貓狗工廠嗎?


    小黑貓黑中帶白,他起名小花;狗是黃色的,身材適中,是典型的農村土狗,他起名“忠臣”,或叫小黃,不管叫忠臣或小黃,它都搖尾巴。他不喜歡城裏人養的什麽京巴,小狐狸……之類狗,認為那是花裏胡哨的,難養又不實在。他養的小黃,能看門,十天八天不喂,能自己出去打食,迴來繼續鎮守老宅,所以起名“忠臣”。


    陳大鏟聰明,從小至今偏愛此道,是閑時打發時光的最好辦法。但有一樣,他讓貓上炕,冷時也可以進他被窩。可狗不行,俗話說,狗永遠改不了吃屎。遠的不說,六七十年代,哪家狗不吃主人的排泄物大便?


    那時,正值“二兩糧”饑荒年代,人都吃不飽,剩飯渣渣,刷鍋水,先讓豬吃,狗是三等公民排在後,所以它吃不飽,隻能吃屎。現在生活逐漸好了,村裏幾乎大多數狗,都逐漸改掉這古老的狗的陋習,唯獨兩三家,其中有他家狗。他常出去打工,十天八日不迴,所以還沒改掉這臭毛病,他認為狗吃大便,狗口臭,蹄子爬糞坑,常帶大便,因而不讓狗上炕。


    他訓練貓狗有一套,無非是把玉米餅子捏成小圓球,做獎品……狗訓練得最為成功。他喊:“小黃,站起來,走兩圈。”


    隻見狗乖乖地兩蹄挺住,上身抬起,像人一樣走了兩圈,怪可笑的。他訓練狗還有一絕,讓狗做文明狗。


    農村土狗常見的毛病——從人背後偷襲,咬陌生人。告訴大家一個小秘密:即使如今,你到農村農舍去,聽汪汪叫的狗,是好狗,若狗不叫,你膽敢還往前走,狗必從後……那你肯定是個挨咬的貨!


    陳大鏟認為這樣不好,咬壞人,得賠,有身份的人家,務必讓你領去村醫診所,打破傷風狗針。因此他費好大功夫,才把狗訓練出來。現在他家的狗,來生人隻汪汪叫,提示主人,後退,從不背後傷人。


    他下地,把貓放在狗背上,象走村穿巷耍猴的,做雜耍。狗很配合給力,就是貓沒耐性,也是他訓練不成功之處,隻停十秒八秒,就一躍,竄到炕上。整了三四迴,他覺得不好玩,就把貓抱起來,上炕躺下,那就逗貓玩吧。


    雨還在下,放在牆角的臉盆已接了半盆水,嘀噠聲還在,濺起小小的浪花。


    他讓貓做各種搞笑動作,還叫貓貼臉……可能貓沒耐性,也可能他使勁大了,弄痛了貓,貓恢複野性,一爪子把他的臉撓開了花……他氣得大罵,“什麽破貓!”光著腳,手握貓,走幾步,踹開外屋門,把貓扔到水汪汪的院中,“奸臣!”


    他手一揮,對小黃命令道:“攆……”狗頓時滿院攆開貓。貓豈是等閑之輩,一躍兩躍,嗖的一聲,跳上牆,後無影無蹤。


    他抹一把臉上的血,想起老媽在世時囑托,“大發兒啊,貓是奸臣,貓愛串門子,好吃懶作,嫌貧慕榮……除非家中老鼠太多……”


    是奸臣,媽說的對。陳大鏟順手撿半塊磚,彎腰把貓洞堵上。貓洞是在外門門邊,或門牆邊,專留給貓進出的通道。農村蓋房,早先木匠瓦匠都懂這規矩,不留貓洞那你活幹得不好,房主是不會滿意的。


    貓捉鼠鎮鼠是能手,愛串鄰居家討口吃的也是真的,貓有一樣缺點,在人看來如此,也可能是它本性使然,若出去串門子散步,主人叫它,它是絕不迴頭的,而狗則相反,主人叫必迴頭,甚至搖著尾巴跑迴來……可貓未必是奸臣,但它得罪了陳大鏟可不行,他未處死它,已是法外開恩,從此它注定是一隻流浪貓。可憐,但願貓——小花,能有好心人家收留它……


    陳大鏟對狗下了第二道命令:“它——小花迴來,你就攆跑它,不讓它進家,你聽懂就叫兩聲?”


    狗最通人性,抬頭“汪、汪。”還真迴了兩下。


    太陽出來了,天終於放晴。


    陳大鏟把打天下的大鏟和泥抹子,還有零星工具,塞進自行車前小鐵筐中。他騎的是山東產的原叫“大國防”,現改進第二代叫“金鹿”牌自行車,這車是腳閘的,往前走行進,往後踩閘車,優點多。不像鞍山產的白雲牌,大連產的前進……用兩塊皮子,手握閘閘車,磨皮子,磨圈,不靠譜兒,把嘎嘎新的圈,磨得暗淡無光。


    路不算遠,十幾裏路,一撒歡兒就到。十多天,鬧雨,工地工友見了他“大發師傅好”,彼此蠻熱情。


    現在蓋樓,壘紅磚的磚混樓有,但導製的框架樓逐漸多了起來,這難不倒陳大鏟。論壘磚,他的綽號兒叫陳大鏟……論抹灰,他也絕對是一把好手。


    今天是為框架樓內抹大砂灰,他見帶班班長,也姓陳,算是一家人,吩咐手下小工,沙子與水泥比例是3:1.5,小工按比例在攪拌機,或鋼板上下料……


    陳大鏟狗改不了吃屎犯賤,湊到班長跟前,“老弟呀,不能建議領導把這比例改成3:1,這諾大的樓得省多少水泥,換算成多少錢,省下來給工人搞點兒福利中不中?”


    班長小陳客氣。天下哪有不透風的牆?它是市郊大名鼎鼎的陳大鏟,雖犯過錯,但活兒漂亮,上至領導,下至師傅……仍然用他,從未貶低他。他說:“陳兄,你脖子上得過怪瘤子,是不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你原先偷工減料摔了跟頭,怎還不知黃豆腥?”


    陳大鏟臉一陣紅一陣白,支吾說:“好老弟,算我未說,你得替俺保密……”小陳拍了他一下肩,放心吧,咱倆都姓陳,自從你來了,咱班添生力軍,工程質量上乘……我還指望你老兄出菜呢。”


    二人說完嗬嗬一笑,都領小工抹灰兒去了,陳大鏟今天活兒幹的更漂亮,算是對班長陳老弟的報答和迴應。


    又過五六天,抹灰活暫停,他是多麵手,奉命支援鋼筋組彎鋼筋成型。此地離工棚近,隱約聽見李經理等公司頭頭討論如何完稅問題,這次他可不敢亂參言了。


    過了不到一個小時,李經理出工棚,他見陳大鏟在現場,知道他肯定聽到點什麽,猛聽李經理喊:“陳大鏟,你過來……”


    “來了。”他慢慢踱過去。他嚇了一跳,這工地從未有人叫他外號兒,看來壞名聲傳的快,保不住這次飯碗砸了……


    “談談你對稅收的看法,你也當過頭頭兒,你不說實話,我立馬開除你!”李經理嚴肅的說。


    “俺是犯過錯的人。”他支吾說。李經理仍板著麵孔,“不說實話是嗎?現在拿你的大鏟立馬滾蛋!”陳大鏟嚇壞了,腿有點哆嗦,忙急急地說:“別,別,經理,俺說實話,你就不開除俺?”


    “可以考慮……”李道。


    “俺也不知道說的對不對,俺感覺現在80%以上企業或多或少都偷稅漏稅。”陳大鏟聲音低說。


    “這是實話,社會都這麽傳……但咱企業是注冊的,不能違法。你以前犯過錯,肯定有經驗教訓,你現在給公司出個主意,提對了,馬上有賞。”李經理有了笑麵。


    陳大鏟眼珠子一轉,真心說:“俺琢磨現在稅務政策多,有點兒看不過來,政府不讓走邪路,俺想公司應請一個相當懂稅務政策的老會計,或者請稅務家屬的會計……合理避稅。”


    “好個陳大鏟,有點意思,和我們幾個議論的一樣……”李經理誇他說。


    “那你不開除俺了吧?”陳大鏟不放心,仍追問。


    “開除?我是考驗你……如今你說實話,還幫公司出好主意,賞!根據你們工段長提議,我現在決定:三天後你升任二班班長,小陳調一班班長,原一班班長另有任用。你工資在原基礎上每天增加50元帶班費。”李經理鄭重宣布。


    不罰還獎,升職又加錢,陳大鏟做夢也沒想到。忙說:“謝經理栽培……”


    李經理嚴肅的說:“告訴你,陳大鏟你要不盡力……出質量事故,我必送你去蹲笆籬子不可!”


    “放心吧,經理,俺砸了公司名聲,就等於砸了俺自己的飯碗……俺起誓,從今日起,敢偷懶耍滑,再做缺德事,叫俺腿斷胳膊折……”他信誓旦旦的保證。


    陳大鏟今天心情好極了,幹一天活兒應該有點兒累,但他蹬金鹿自行車,覺得小腚兩腿飄輕。他想,原先全靠出力掙錢。磚壘的直不直?抹灰兒上不上線,平不平?是自己拿手好戲……當班長能省一半兒體力,還多掙錢,隻是責任重,怎麽算也合算。


    時間一晃又兩年多。陳大鏟在工地上又混出人樣兒來,腰包又鼓了,有錢腰杆壯!


    工地活不急,頭天已安排完,今天他不上工,在村公路邊兒遛躂,準備尋一塊兒房基地蓋新房。


    建新房是半年前已規劃好的,真是先謀而後動。他想:老宅是前妻陸小紅的,是祖宅,離公路遠了些。要想富,先修路,做點兒小買賣,必離公路近點兒,不做賞個光景兒也是好的。


    他與矯麗娜的婚房,高崇,現在也不落伍。由此往西推,已建好五棟時髦的紅瓦房,溜齊漂亮。再往西推快到河邊,河上有一座橋,此地距離五六十米,僅夠蓋一處四間寬敞的大瓦房。


    這河是他小時候掄魚鞭常去打魚的地方,河邊楊柳成蔭,風景好。


    隻可惜地形低窪,添平地基,比公路高點,沒有萬八千下不來,怪不得無人審批,成本高,不劃算。


    然陳大鏟無房戶,腰包鼓,不差錢,敢一試。於是他朝村長辦公室走去,那其實就是他和矯麗娜的婚房兒,他不愛去,因是他的傷心地……


    巧了,剛走到門口,他見遠房侄子、副村長兼黨支部宣傳委員陳有才從門口出來了。前兩個月,他兒過12歲,陳大鏟受邀請,村裏一般禮,五十封頂。他哪敢怠慢,點十張嘎嘎新的大團結,塞進侄媳婦手中。


    “大發叔,您老未到工地,有事兒嗎?”陳有才問。“有點兒……。”他答。“請叔吸支煙。”陳有才說。他接過。“謝大侄子……”陳大鏟雖落魄,那也是見過世麵的人物。熊貓兒煙、大中華……都是高檔煙,小地方見不到。但黑龍江產的粉盒兒葡萄煙0.28元一盒,長春產的藍盒迎春煙0.30元一盒,遼寧產的紅盒大生產0.32元一盒,這些都是不錯的煙,侄兒遞的碟花,與握手一樣0.15元一盒,也有檔次。不上檔次是白杆兒經濟煙0.08元一盒。


    陳有才吸煙往肚裏吸,而他吸的是耍煙,吸嘴裏,又吐了出來。“有啥事兒?大發叔?”陳有才問。陳大鏟吐出一口煙霧說:“大侄子,你知道,俺祖宅與你嬸兒離婚時,給了她,這新宅成了村長辦公室,俺是真正的無房戶,俺想批一塊房基地……”


    “這好辦……”陳有才樂了。話鋒一轉,繼續道:“叔,你別有壓力。當年你是走了歪道,近期中紀委、省市紀委通報,貪個幾千萬、上億或十億的大有人在,你老十萬八萬的,充其量是一個小蒼蠅。”陳有才吸一口煙,又說:“客觀上講,前幾日村長書記和我在一起議論,還是沾你的光,才有這麽好的辦公地點,你老的鴨巴轎車還能用,就是太老上路不起速……叔,你準備在哪兒蓋新房?”


    “叔看中西邊橋這邊那塊地方。”他迴答。


    “太有眼力了,叔。近期有五六戶去看,財力有限,而叔你是屬蟹的,肉兒在裏麵……這樣吧,叔,你準備動工,迴頭我給村長打個招唿,叫會計在街道備個案,滿足你就是了。”陳有才承諾說。


    陳大鏟是何等人物?三日後,拿到批件兒。


    工地上用沙子過出來的沙粒,堆積成小山,正往外清理。他買點兒煙,買點兒酒……求司機師傅運來幾十車,場地絕對填的平整。


    他想勞動掙錢不易,不能大手大腳……旁邊人家紅瓦房,院有花牆……風格不能變。然他們用木料做骨架,自己必采用鋼筋水泥導製,起鼓,再上瓦,萬古千秋!


    這是大活兒,他一人幹不了。聯係原工程隊小李,湊巧他們活兒不多,包給他們,不到四十天全部完工。


    陳大鏟有個懷舊的習慣。老宅已修好,他常圍它轉圈圈。如今新房落成,自然房前屋後欣賞……房子是自己設計的,他還滿意自己的傑作。


    院落有氣魄,趕上好時代,屋大,一百好幾十平方,一個人住,太曠,好像缺點什麽。他終於想起來,缺女人——金屋藏嬌。


    別人也看出來了,陳大鏟東山再起,又大發了,紛紛給他介紹,不是別人看不中他,就是他看不上別人。看來緣分未到。陳大鏟建房之後,錢花完了嗎?隻有陳大鏟一人知道,手裏還有個兩三萬!


    新房建好大約一個半月吧,陳大鏟騎金鹿自行車從工地下班迴家。剛到大門口,忠臣小黃搖著尾巴迎了上來,先衝他汪汪叫了兩聲後,轉身引他向屋內走去。


    他突然聞到屋內有炒肉的香味,誰來了?莫非是陸小紅?兩個孩子小梅、小虎都在市內上初中,她來接孩子,順便幫他做點兒飯?


    他見鍋是蓋的,有熱氣,肯定是飯菜做好,怕涼,捂著的。進屋見一女人坐在炕沿邊,當啷個腿兒,再一瞅臉,大吃一驚,媽呀,怎麽是矯麗娜!


    怪不得忠臣汪汪叫兩聲,引他進屋。隔幾年,他還認識舊主人,讓她進屋,讓她做飯……小黃趴在地上瞅他倆的臉,搖著尾巴,仿佛是看他們夫妻團聚,後賞他一口好吃的。


    原來這矯麗娜自從他們離婚後,又被一位相好勾引去結了婚,她相好多,人漂亮,自然引得蜜蜂采花忙。


    在結識陳大鏟之前,她青春期衝動把持不住,已流了兩次,是一隻鮮豔的不會下蛋的雞。


    這次應消停好好過日子,還不成……小兒女被窩裏的事頻點,其情可原。點背,頭幾個月,她男人死在她身上了。婆家人說她克夫淫蕩,大怒,一頓拳腳把她轟了出來,連發喪也不讓她參加。


    細想起來,做那事怕特激動,是否引發腦溢血,心梗……說她為被窩裏的事,把她男人害死啦,村裏老一點過來人,打死也不會信。


    她又自由了,迴娘家住。忽聽陳大鏟又發了,蓋了新房,屋內還沒有女人。她喜上眉梢,再會會老相好,結連理更好,不行,親熱親熱,反正不會有人說是搞破鞋那樣拉出去遊鬥了。


    陳大鏟見她迴來仍板著臉不言語。


    矯麗娜見他迴來,歡喜地從炕沿邊一躍而下,“大發哥好……”,臉上帶著笑,還彈兩下他身上的灰。“上炕坐,小妹給你炒了幾個菜,豬頭肉炒尖椒……”說著,她把飯菜端了上來,還給他倒了二兩小燒酒。


    是餓了,陳大鏟喝酒吃飯就是不愛理她。她知原因,仍笑嘻嘻收拾碗筷,撤桌、洗碗、刷鍋……緊忙乎。晚上把被褥放好,關燈睡覺。她脫赤條條,想鑽陳大鏟的被窩裏。


    “滾……”他斥責她道,。無奈她鑽迴自己的被窩兒裏,暗喜他沒有把她打出去,讓她在他身邊睡覺,有門兒。


    第二天晚上,陳大鏟想:有個女人收拾家,晚上能吃口熱乎飯,有點兒煙火氣也不錯。自己那小弟憋得難受,他曾是自己的老婆,也不是去找小姐……,逐在她拉扯下,裝作不情願地上了她的身。


    又過了七天,她在被窩兒裏對他說:“大發哥,咱倆扯個證……”


    “拉倒吧,上次扯證也沒有把你拴住,照跑……”他答。


    她又說:“那咱倆先做露水夫妻,你想通了再扯……大發哥喲,你是知道妹的,隻跟相好上過床,從未做過小姐,來錢少,你是能人來錢快,你想我給你做飯……我抽個小煙,打個小五毛麻將……你想你找個小姐,找個傭人,難道不花錢?我還三陪……”


    “你要多少?”他問。


    她說:“一千五。”


    陳大鏟猴精。對她也不是太恨,但夫妻情分所剩不多。早知她會提扯證,要錢……幾步曲……“一千二,不幹拉倒!”


    “那好吧。”她親了他一口。“以後你掙錢多了,看小妹活兒幹得好,晚上把你伺候舒服的份兒上,再賞幾個?”


    “再說吧。”他答。就這樣,矯麗娜又迴到了陳大鏟身邊,村裏又見她笑嘻嘻花枝招展的身影。


    似乎日子過得一帆風順,矯麗娜除在麻將桌兒待的時間長外,迴家也很勤快。陳大鏟無家中後顧之憂,在工地更加賣力,繼續得到領導信任和工友們的擁護,活兒幹的不錯。


    大約過了一年多時光,陳大鏟工地上活兒忙起來,工期緊,加班加點,在屋裏挑燈夜戰抹大砂灰和刮大白。


    陳大鏟是領導挨個屋串,黑咕隆冬,有的有燈光,有的地方發暗,逐個檢查施工質量。合該他命裏有一劫,未施工完的工地經常有“洞”,他一不小心從洞口掉了下來,有六米多深,是從三樓摔到一樓地麵上。隻聽陳大鏟慘叫一聲,事故發生了。


    工友們通知領導,打120,送醫院一檢查,左腳踝骨摔成好幾瓣兒,粉碎性骨折。這事兒放在小二十年前,找個老中醫,捏吧捏吧,包上,迴家慢慢兒養。現在醫學發達了,把肉割開,骨頭對好,下鋼板,穿鋼釘,為照顧患者康複期間抬腿活動需要,把陳大鏟整個大鋼釘,露在肉外約1.5寸高,還安上個把手,半年左右,視恢複情況,還要重新操作……割肉,取鋼板……受二茬罪,可能陳大鏟缺德事做太多了,報應,要不就是點背……


    有勞動法,陳大鏟是骨幹,領導重視,一萬多醫療費全報,六個月內工資照發,再付營養費一千二,六個月後視情況待遇再議。


    陳大鏟在醫院死罪可免,活罪得遭。二十多天後被送迴家中,人心都是肉長的,矯麗娜見老相好如此,哪能一點兒不心疼,小麻將打不成了,護理起他來了。兩個月後,陳大鏟多少好一些,沒徹底消腫,腳膚色難看,像一個大紫茄子。


    矯麗娜上街買菜,忠臣小黃搖著尾巴跟了去。俗話說好事成雙,那壞事也得成對。她又一個老相好兒,在深圳打工,混的還可以,專尋她而來。


    他說:“娜,他歲數那麽大,好了也是個瘸子,我在那邊混的還不錯……


    “那不好吧,對不起大鏟了……”她說。


    “有什麽對起對不起的,又沒扯證。”他繼續說:“看,娜娜,我開俺姐夫汽車來的,是夏利,你跟我去,過一年,我買一個送你玩玩兒。”矯麗娜這才徹底動了心,說:“俺迴去拿幾件兒衣服……”


    “別迴去,見麵怪難受的,明天我給你買三套……,你身份證在身上吧。”他問。


    “帶了,在我手中打麻將小包包兒裏,俺給他留個字兒……“她說。


    “別留字……”。他說。


    “不行,走就對不住了……”她說著從小包裏本本上撕下一頁紙,飛快寫道:


    大鏟,對不住了,你罵俺吧,俺跟朋友到南方旅遊了……,祝早日康複……


    她拿著紙片,對狗忠臣說:“小黃,把這紙片,叼迴去,給大鏟,別弄丟了。”


    丟不了,要不怎麽叫忠臣呢?隻見它快兩步慢兩步,搖晃著尾巴跑迴家。它知陳大鏟下不了地,一躍上炕,把紙片兒丟給他。他接過一看……把紙片兒撕成兩片,對狗說:“叼著,送屎坑裏。”狗遵命,躍下地……


    陳大鏟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吾命不久也!”


    喜從天降,救星到。在矯麗娜走後第三天早上,他前妻陸小紅急匆匆趕來了。陳大鏟是成功人士,享齊人之福,受傷了,兩個老婆輪班服侍。


    陸小紅是真著急,真心疼,真侍候。不是骨頭壞了嗎?雞湯不行,專熬大骨頭湯,濃濃的……不到一個月,陳大鏟受傷的腿徹底消腫了,拽著把,滿抗挪也不痛了。


    陳大鏟在前妻護理下康複挺快,精神頭又來了,趁她不備,摸了一下她的手。


    啪,陸小紅反手打他手一下“拿開,髒……”這在二人沒離婚時,這是要傳遞愛愛的上床的信號兒。


    陳大鏟坐在炕上。陸小紅一扭身,從炕沿邊,竄到地下桌子邊椅子上坐下,氣唿唿的。不大會兒,她像受到莫大委屈似的,傷心的抽泣起來,一邊哭一邊斥責陳大鏟。


    “你這個該殺千刀的,當初俺把水光溜滑緊繃繃的身子給了你……當天晚上,你把俺扒個溜光,一宿幾乎不睡覺親了俺四迴。俺說有點痛,你說多整幾次就不痛了,還能舒服……第二天早上,俺忍著痛下地,準備給你這個畜生和媽做點飯,你光著腚,把俺又抱進被窩裏,又親了俺半個點……當時你生唿唿地,像三歲牛犢子,也不覺得累……老話說,女人嫁漢子,哪個女人不喜歡被漢子愛漢子親漢子疼……當時想,後來想,現在想,這是你這個該殺千刀的,對俺第一個好。第二個好……”


    “別說了,紅紅,俺現在腸子都悔青了……”陳大鏟眼睛濕潤。


    “俺偏說……”她繼續斥責他說,“莊稼人過日子麵朝黃土地背朝天,修理地球,靠老天吃飯,多不容易!你是聰明的,手裏拎個破鏟子,腰上別個破抹子,出去轉個十天八天,錢就掙迴來。你不抽煙,就喝點兒小酒,花幾個錢?是的,當時散夥,孩子的俺的沒少給,一斧子砍齊。但物價上漲,錢毛了……俺也有臉,也想要口氣,但四個孩子,兩個是你的種,那兩個是小王的,花銷大……碰上交學費周轉不靈,揭不開鍋……俺打發你那兩個小鱉羔向你要點兒,你每迴都給,還多給,這點你倒像個爺們兒!怪不得那兩個小癟犢子,親向你。這迴不是他倆說你,沒人伺候,快餓死了,俺能來嗎?你對孩子好就是對俺好,俺記著,這是第二個好。”


    她抹一把眼淚,歎了一口氣,提高語調,氣憤的又斥責他道:“好歸好,你有大不濟的,在原基建隊做了那麽多缺德事兒,媽說做缺德事兒要遭報應的,你脖子上長怪瘤子,破產了吧?現在你腳骨折了,別人打上鋼板,外麵兒溜光的,你可好,骨頭上穿個大鋼釘,還按個把,這也是報應……還有不濟的你叫矯麗娜那狐狸精,迷得暈頭轉向,這次你就不應該讓她進家門兒……”


    陳大鏟抹了一把眼淚,說:“俺知道頭一次扯證,跑了,這一次不扯了,不讓她把錢,控製她……”


    “還不是又跑了,你養不住她,大鏟……”她繼續說。“俺知道你這個殺千刀的臭毛病,時間一長,不碰女人憋的難受。大鏟啊,咱做人應講良心,當年你跟狐狸精跑了,逼得俺娘仨迴了娘家,幸小王收留俺們,這才有個家……告訴你——陳大鏟,俺把身子再給你,怎對得起俺家小王?你不稀罕俺,小王可把俺當個寶,從今天起,你得憋,難受也不行……告訴你陳大鏟:俺破手破臉破身子,是供桌上的豬頭,那是有主的!你再欺負俺,俺抬腚就走,或者叫俺家小王來,拿棒子再幹折你一條腿,索性來個對稱的!”


    陸小紅又趴在桌子上,背在動,又哭了起來,她是愛恨交加的哭,陳大鏟趴在窗台上也在哭,是後悔在哭。


    既然傷心,既然想哭,他們恐怕一時半會也止不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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