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徹底衝破清晨的薄霧,熠熠燦燦騰到半空。


    顧卿晚站在馬車上,背後映著金光萬丈的陽光,縱形容狼狽,衣衫襤褸,然那萬丈金芒卻似給她鑲嵌了一圈輝光,光影模糊了破碎髒亂的容顏,隻勾勒出獨屬於少女纖細卻曼妙的身形來,唯見其盈盈孑然,破碎的衣裙被清風吹起,竟有股佳人遺世而獨立的風姿。


    隻是成千上萬的兵丁,圍著這麽個弱質女流,卻投鼠忌器,一時半點辦法都沒,這種情景,太是詭異不真實了。四下裏,人頭攢動,卻又半點聲息都沒有,所有人都盯視著那個薄的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的身影,像是還沒迴過神來一般,愣住了。


    氣氛僵持,王衛勇的額角,突突的跳的更厲害了,手心溢滿了汗,盯著顧卿晚的眼神血紅,咬牙切齒卻偏無可奈何,這種憋屈窩囊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總不能讓她就這麽大鬧軍營吧,這像什麽話!”


    王衛勇很清楚,今日若是就這麽被顧卿晚給拿捏住,將來他也別想在軍營裏頭混了,沒得被人取笑死。


    他帶著一營的大老爺們,連個丫頭片子都辦不了,反叫這丫頭片子給製住了,窩囊成這樣,以後還當什麽兵?


    這樣幹等著不是辦法,這事兒是一定要驚動上頭的,等兩位爺來了,他少不得要挨軍法,左右都是挨打,倒不若現在拚上一把,一箭射死這小娘們。


    這麽多人手,說不定能趁著火勢蔓延前,將火撲滅呢。損失一點軍備不算什麽,關鍵是他出了這口氣,麵子上也能好看些。


    想著,王衛勇咒罵一聲,再度搭箭。旁邊許參將卻再次毫不客氣的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臂,劈手奪過那弓,怒聲道:“闖了禍事兒,你再敢胡來!”


    他說著,一把將奪過來的弓狠狠丟在了地上,神情也是有些氣急敗壞了。


    瞪了王衛勇一眼,許參將排開前頭擋著的人,大步到了最前頭,揚聲衝顧卿晚抬手安撫著,笑著道:“顧姑娘不要激動,有話好好說。你先下來,你有什麽冤屈慢慢說,我們大軍是有軍紀軍法的,不會讓顧姑娘平白遭受委屈。但是顧姑娘若是一把燒了大軍軍備,那可就是犯了大罪,等同謀逆,是為國敵,誅九族都不為過啊!”


    許參將的聲音前平和,而後肅冷,軟硬兼施,極有誘惑力,顧卿晚聞言卻揚了揚唇,道:“我不相信你,叫你們大帥出來說話!你也甭嚇唬我,左右我在乎的家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誅九族對我來說,也沒多少差別,能在死前,保全了清白,還轟轟烈烈一場,也不算辱沒了我顧家的門楣!”


    徐參將見顧卿晚根本不上當,表現的這樣光棍,頓時頭更大了,然而顧卿晚根本就不給他想對策的機會,晃著手中的火把便做出要立馬點火的架勢來,揚聲道:“叫你們大帥來!”


    顧卿晚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對峙的時間越長,她便隻會越危險。且她本來就是狐假虎威,嚇唬人的,她那麽怕疼,哪裏敢真放火把自己燒了?


    她很清楚,自己掃了這些兵丁的顏麵,一旦被控製住,會落得什麽下場。而秦禦兄弟雖然心狠手辣,起碼是有過接觸的,且上位者,總不能出爾反爾,朝令夕改的,對他們,顧卿晚還是有些信任的。


    雖然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來,驚動秦禦兄弟是一定的,他們早晚會來,可顧卿晚卻怕自己堅持不住,又怕他們本就沒在軍營中,所以當務之急,得讓人去將這邊的情景匯報給秦禦或秦逸。


    她表現的淩然不懼,簡直就是一心求死,不管是舉止,還是神情,聲音,都像被逼至絕路,丟棄一切,什麽都敢做的樣子,許參將被嚇住了,忙忙擺手,道:“顧姑娘,你莫要激動,本將這就讓人去請大將軍!”


    說著便吩咐了身邊的小兵,那小兵當即上馬,往後營奔馳而去。許參將又勒令兵丁們都退後了十幾步,這才再度勸說起顧卿晚來。


    秦禦今日心情欠佳,一早聽了玄武的迴報後,更是煩悶起來。不想在營帳中呆著,索性便親自出來查看各處拔營的情況。顧卿晚到中軍大帳附近時,他已巡視到了後營。


    許參將派的小兵奔至後營時,秦禦正和幾個後營千戶在軍帳中商討進京後,軍隊的駐紮情況,正說著,外頭響起小兵的稟報聲。


    “中軍營許參將轄下小旗張虎子有事兒稟報大將軍,煩請通報。”


    秦禦擺了擺手,帳前守衛的兵丁才放了張虎子進來,秦禦望去,問道:“可是大帥迴營了?”


    一早有不少滄州官員前來送行,堵在軍營中不成樣子,秦逸這些時日一直養病,未曾見客,這迴索性在城中靠城樓的茶樓上,略設薄酒,將一眾官員都聚集到了那邊,寒暄應酬一番,也算給足了滄州府官員的麵子。


    如今時辰已不早,見這小兵奉許參將之命而來,秦禦便以為是秦逸迴營尋他。正欲起身,不想那小兵卻跪地,道:“迴大將軍的話,並非大帥迴營,是中軍營來了一名女子,自稱是顧府的小姐,前來為將軍送行,許參將令屬下前來迴稟大將軍。”


    他一言,頓時全軍帳的千戶們都瞪大了眼向著秦禦望來,那眼神頗為詫異,曖昧,含著各種揣測探究。


    有個女人,還是什麽府的小姐,來尋大將軍,還要給大將軍送行。


    哎呦,要說兩人清清白白,啥都沒有,那誰信啊。


    秦禦沒想到小兵竟然要稟的是這等事兒,一時間愣了下,他到底還是少年郎,被這些人當眾用那樣的目光注視著,再想到昨夜發生的事兒,不知怎的,麵上就有些掛不住,俊麵微微發紅起來。


    怕被這些手下看出端倪來,他長眉擰起,神情也更加冷厲,沉聲道:“什麽顧小姐?軍營豈是女子能來的地方?退下!”


    小兵見他聲色俱厲,嚇了一跳,忙應了是,躬身退了下去。


    旁邊站著迴話的千戶孫暘離秦禦不過一步之距,秦禦麵若冠玉,皮膚偏白,臉上雖是稍紅,卻叫他眼尖的就發現了,頓時哈哈一笑,道:“大將軍年少風流,俊朗偉岸,高貴英武,有個把姑娘想要跟著大將軍,那也是美人愛英雄,人之常情嘛,咱們都明白,大將軍還是莫讓人家姑娘等著,趕緊過去看看吧。”


    孫暘這明目張膽的一打趣,秦禦麵上愈發掛不住,火辣辣燒了起來。本來覺得自己和顧卿晚之間根本沒啥事兒,這會子也好像不是那麽迴事兒了。


    眾人見他如是,跟著紛紛打趣起來。


    “是啊,軍營裏都是糙漢子,別再嚇壞了人家姑娘,大將軍趕緊去。”


    “姑娘家扭扭捏捏的,沒啥意思,這姑娘熱情膽大,屬下看不錯,人家特意來送行,大將軍可莫要辜負了美人恩啊。”


    ……


    秦禦雖然年少,不及弱冠,然則他出身高貴,武藝高強,熟讀兵法,作戰更是以身作則,常常親率部將們衝鋒陷陣,脾氣也大,故而在軍營中威望是極高的。


    平日裏下頭的將官們根本不敢這樣放肆打趣,也正是因此,今日見秦禦明顯玉麵浮紅,極是尷尬,有了個少年郎君的青澀模樣,下頭將官們便禁不住都打趣了起來。


    加上如今戰亂方平,對女子的禮教約束沒那麽森嚴,聽聞有姑娘追到了軍營裏來,大家便也都看起了熱鬧,紛紛起哄。


    秦禦何曾被人如此誤解打趣過,一時間倒鬧了個大紅臉,越發別扭起來。


    想到罪魁禍首的顧卿晚,他便滿肚子的火氣,隻覺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昨夜不歡而散,今日便又做這等引人誤解的事兒。想到因她,自己一夜過的都不怎麽安寧,平添了不少煩躁,如今又白糟這等打趣,他便渾身冒火,肅聲便道:“軍營重地,豈容女子踏足,送她出營!”


    他言罷,又厲目掃過一帳的千戶們,雙目似碎了冰,明顯是動了氣的。諸人便一時有些鬧不清楚了,紛紛垂了頭不敢再多言起哄。


    秦禦坐在上首沉著臉不言語,下頭眾人也不敢再言,一時間軍帳中氣氛詭異的安靜。孫暘偏頭又瞄了秦禦一言,心中嘀咕不已。


    隻被打趣了兩句,便鬧成這樣,這樣看來,許真是他們想岔了?還是大將軍年輕,麵皮太薄?


    他正想說幾句什麽緩和下氣氛,瞄補一二,誰知外頭便又有稟報聲。


    頃刻有小兵匆匆奔進來,稟道:“大將軍,中軍營那邊好像出事兒了。王將軍不知為何帶著左翼前鋒營的兵馬往中軍大帳去了。”


    秦禦是副帥,對大軍各營都了若指掌,左翼前鋒營乃是前豐益軍改編的,他自然也是一清二楚。顧家父子被斬首的十八大罪狀,更是知曉的清楚,聞言,不覺麵色微變,豁然起身,一句話都未留,便大步衝出了營帳,留下一眾人麵麵相覷,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秦禦奔出大帳,腳下重重一踩,身影已宛若一道流光,直射而出,下一刻便坐在了旋羽背上,提韁一抖,旋羽飛馳而出,直奔中軍營。


    自己手下的兵是什麽樣子,秦禦豈會不知?王衛勇領的是前鋒軍,能做前鋒,哪個不是悍勇之輩?當年克扣軍餉一案,這些人九死一生,心頭有多恨,積壓於胸,秦禦又豈能不明?


    想到這個蠢女人竟然自己跑到軍營裏來,還自明身份,送到了這些人手上,秦禦便臉色緊繃,大腿一夾,將旋羽驅馳到了最快。


    秦禦趕到中軍營時便發現不對勁,偌大的軍營,竟然有些空蕩蕩的,四下極是安靜,也不知人都去了哪兒。


    他驅馬繞過兩處營帳,一眼就見中軍營帥帳不遠處的空地上躺著一抹橘紅色的身影。


    是個女人!


    他雙眸微眯了下,策馬便直奔了過去,離的近了卻是瞧的清楚。那女人臉朝下趴在地上,一頭青絲淩亂的披散著,一雙玉雪的腳,繡花鞋早就不知丟到了什麽地方,足衣也被扯去,暴露在外,其上赫然幾個黑爪印。


    往上,女人的褻褲也被扯沒了,裙子倒還在,鬆鬆散散的搭在身上,遮不住落滿泥灰的腿。她無聲無息的平躺著,儼然已是絕了氣兒的。


    秦禦狠狠一扯韁繩,臉色鐵青,旋羽被拉扯的嘶鳴一聲,驟然停了奔馳,兔兔從秦禦的袖口中鑽了出來,幾下子便蹦躂到了旋羽的頭上,低頭瞧了眼,接著就發出“吱”的一聲叫,扭了頭,緊閉著眼,一麵在旋羽頭上亂蹦,一麵探出右手使勁扯著旋羽的馬耳朵,另一隻手也胡亂指著,又是兩聲“吱吱”的叫。


    它那樣子分明是讓旋羽快走,它不要呆在這裏。


    秦禦掃了兔兔一眼,心思微動,扯著馬韁的手略拉扯了下,旋羽便用馬頭拱了地上那女人一下,那女人翻躺的身體動了下,露出半側白淨的臉頰來。


    秦禦執著韁繩的手略鬆,長眉卻擰了起來,正待喚個人詢問,就見西北邊兒一騎飛速過來,滿麵焦急,尚未靠近便大聲稟道:“大將軍,不好了,不知從哪兒來了個女瘋子,要燒大軍糧草了!”


    秦禦聽的眉頭愈發擰了起來,險些以為耳朵出了問題,沉聲道:“什麽女瘋子?”


    那報信的兵丁已到了近前,他是後備營的人,根本不知道顧卿晚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自己都弄不清楚狀況,又怎麽可能說的清楚,囉囉嗦嗦半天,反複都是那句話。


    來個女瘋子,弄翻了油桶,要燒糧草,中軍營的人都圍了過去,卻束手無策。


    秦禦不再多問,策馬便往後備營奔馳了過去,剛繞過中軍大帳,果然就見密密麻麻的兵丁都圍著西北後備營,擠擠挨挨,堵的水泄不通,委實不成個樣子。


    秦禦策馬過去,後頭兵丁已大聲嚷嚷了起來。


    “大將軍來了,速速讓道!”


    人群分開,秦禦策馬往前。


    那廂,許參將還在企圖說服顧卿晚,道:“顧姑娘,在下乃是中軍參將許紹澤,我們大帥副帥治軍極嚴,對敵國女子尚且以禮相待,不準肆意欺辱,更何況是咱們大秦子民?方才都是誤會,誤會啊,你放心,你的事兒,本將軍已經清楚了,你下來,本將軍定會嚴懲那些不守軍紀軍規的……可顧姑娘若是一意孤行,火燒軍備,那便是犯了大過,到時候便是本將軍想替顧姑娘出頭,都是不能了啊。”


    顧卿晚聞言卻冷笑起來,道:“誤會?既是誤會,那我的兩個婢女在哪裏?還請許參將先將她們帶過來。再當著她們的麵說清楚,方才那些逼迫我們的兵丁,犯的是哪條軍規,哪條軍紀,又當受什麽樣的懲處?”


    顧卿晚帶來的兩個婢女,一個已經咬舌死了,還有一個也被糟蹋的不成樣子,暈厥了過去,到現在都還沒清醒過來。


    一句輕飄飄的誤會,確實是說不過去。許參將有些迴不出話來,一時懊悔不已,實在不該犯了糊塗,就被王衛勇拉去吃酒,明明知道不妥,還當做視而不見。這下事發,不說王衛勇,便是他也少不得要吃大帥和副帥的掛落,一股皮肉之苦是免不了的。


    後頭,王衛勇見許參將嘴皮子都磨破了,那顧家小姐竟然軟硬不吃,毫不妥協,恨的將牙咬的咯咯直響。


    旁邊副將也憂心忡忡,湊過來低聲道:“將軍,大帥雖不在營中,大將軍卻是在的,這若是大將軍來了,事情還沒解決,隻怕……咱們滿營將士都要受嚴懲,唯今還要將軍當機立斷,將功折罪,先將這事兒解決了,一會子也好有說話自辯的機會。”


    王衛勇也是這個意思,此刻聞言,便低聲道:“依你看如今該當如何?”


    副將垂眸,湊至王衛勇耳邊,道:“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這娘們一箭射死,也省的她一會子見了大將軍,胡言亂語,告狀攀咬將軍。至於她手裏那火把,屬下讓人準備一大盆水來,緩緩從背後靠近,憑借將軍百步穿楊的功夫,想來是能在火把落地前,一箭將火把射進水盆的。”


    王衛勇眼前一亮,應聲道:“好主意,你去準備!”


    言罷,他看了眼前頭還在勸說的許參將,悄然往無人注意的地方去了。


    他們很快就找到了適合放冷箭的位置,待得安排的人悄然準備了水盆從背後靠近,兩人分別拉弓搭箭,一個瞄準了顧卿晚的胸口,一個瞄準了她手中的火把。


    待得對準,兩人對了個眼色,那瞄準顧卿晚胸口的副將率先發箭,王衛勇的箭也後發緊隨,兩支利箭剛剛破風而去,就聞人群後傳來騷動。


    “大將軍來了!”


    隨著這聲音,四下裏的兵丁一陣退散,站在馬車上的顧卿晚也聽到了動靜,因怕有人趁亂靠近,便迅速轉了身,想要跳到兩輛馬車中間,略隱蔽的位置去。


    她這一動,倒使得兩支射出的羽箭都偏離了位置,嗤的一聲,顧卿晚隻覺左肩一震,銳利的疼痛狠狠襲來。


    那箭羽上攜帶的力道極大,她整個人都被帶得往後踉蹌兩步,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向著馬車下倒去。手中拿著的火把,自然脫力,掉落了下去。


    “不好!誰他娘放的冷箭!”


    許參將怒喝著就要往上衝,希望能在火把落地前接住,誰知卻有人比他動作更快一步。


    隻見一道玄色的身影宛若一陣龍卷風,從人群上一掠而過,眨眼就到了那馬車上,一把抄起要栽倒下馬車的顧卿晚,轉身間踢飛了愈落的火把。


    那火把被踢的在空中飛出老遠,被一道藍色的影子截獲,順手便丟進了水盆中,哧的一聲熄滅了。


    許參將的目光一直盯著那火把,自然瞧的清楚,熄滅火把的乃是大將軍秦禦身邊的親衛統領宋寧。


    宋寧是秦禦的親衛,在軍營中不會離開秦禦左右百米,如影隨形,這麽說大將軍是到了!


    許參將心中咯噔一下,望去,果然就見那馬車上,將顧卿晚攔腰抱著的玄色身影正是秦禦。此刻他麵色陰沉,就像是陰雲密布的天空,隨時能打出雷鳴來。


    一雙明顯帶著怒氣的眼眸,掃視了下四周,陡然盯視了過來,許參將嚇的麵色一白,忙跪了下來,口中喊道:“拜見大將軍。”


    一時間四下兵丁們全部跟著跪地,四下沉寂,氣氛凝滯。


    秦禦臂彎裏,顧卿晚破敗的身子受了一箭之傷,當場便沒能抵得住那種劇痛,沒出息的暈厥了過去。秦禦將她接住,就見她雙眼緊閉,麵無人色,整個人軟綿綿的任他擺布,左肩上赫然插著一根白羽箭,箭尾還在顫顫巍巍的搖晃。身上的衣衫鬆散,連裏頭的肚兜都露出一角來。


    手臂上和肩上都被撕裂了衣衫,露出些晶瑩剔透的雪白肌膚來,他妖異的雙眸,也不知是被這一幕給刺了,還是被這不成樣子的軍營給氣的,瞬間染出一抹血色的銳光來,冷凝的宛若臘月的冰淩,俊麵緊繃,宛若刀割斧鑿,整個人散發出一股令人顫栗的陰鬱暴戾來。


    兔兔從秦禦的袖口裏鑽了出來,幾下蹦躂到了顧卿晚身上,滿臉焦急,繞著那支白羽箭直轉圈,六神無主的吱吱亂叫,伸出手似想將那礙眼的箭羽拔出,又不敢碰,縮迴了手,對著秦禦哀求的叫了起來。


    秦禦目光遁視了一圈,抱著顧卿晚縱上了旋羽,隻沉聲道:“傳軍醫!”


    馬蹄聲驟然響起,遠去,跪著的許參將才摸了摸額頭上的冷汗站起身來,忙著傳喚軍醫。


    四周也禁不住響起了低低的議論聲,兵勇們交頭接耳都在說著方才那令人震驚的一幕。


    “沒看錯吧?大將軍親自將那女子抱走了?”


    “之前那女子被圍著就曾揚言,她是大將軍的女人,看來是真的了。”


    “當初攻打宛城,久攻不克時也沒見大將軍臉色難看成那樣,這迴前鋒右翼營算是闖了大禍了……”


    ……


    不出一盞茶功夫,大將軍的女人在軍營出了事兒,還差點燒了軍備的事兒便傳遍了整個征南軍,連帶著顧卿晚的身份來曆也被挖了個清清楚楚。


    且說許參將帶著軍醫匆匆趕到中軍營地,聽聞秦禦將顧卿晚直接抱進了他的帥帳安置,登時臉色便更白了。再度抬手擦拭了下冷汗,這才示意軍醫跟上,腳步匆匆進了大帳。


    大帳分了前帳和後帳,前頭乃是大軍議事的地方,擺設桌椅,兵器架,沙盤地形圖等物,帥椅後垂下淡黃色的帳幕,隔出了後帳來,裏頭供休息起居。


    此刻帳幕後影影重重的,顯出人影來,許參將剛帶著軍醫進去,就聽後賬傳來秦禦的冰冷含怒的聲音。


    “滾進來!”


    許參將渾身一抖,硬著頭皮帶著軍醫進了後帳,入目就見顧卿晚被放在了平日裏秦禦歇息的羅漢床上,兔兔正跪在她臉旁,一下下舔舐著顧卿晚濡濕的鬢角。


    副帥這寵物墨猴,許參將自然是知道的,尋常根本不和人親近,瞧見兔兔如此,許參將一顆心不停往下沉,心道看來這位顧姑娘和副帥真有些不同尋常,這下完了,完了。


    他不敢再多看床上一眼,忙忙垂了頭,正恨不能將王衛勇揍一頓出氣,就見秦禦側開身子讓出了床前的位置,示意軍醫上前。


    軍醫雖感受到了氣氛的凝滯,秦禦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寒意,然到底事不關己,上前隻簡單看了一眼,把了脈,便道:“迴大將軍,這位姑娘身上的箭傷倒不礙大事,隻是……”


    “說!”秦禦似有些不大耐煩,沉叱一聲。


    那軍醫不敢再拖延,忙道:“隻是這姑娘本身身體便積弱已久,氣血雙虧,這箭傷無異於雪上加霜,能不能抗的過去,屬下不敢保證。”


    秦禦聞言目光落在顧卿晚臉上,但見她鬢發散亂,被汗水打濕,愈發顯得黑若墨染,一絲一縷的貼在額角,臉頰,脖頸上,映著布滿疤痕的麵龐,瓷白的頸項,有種破碎的淒美和脆弱。


    他擰了下眉,抿了下唇,道:“你隻管拔箭致傷,是死是活,但看她的造化吧。”


    這就是真醫治不好,也不會治罪了。軍醫聞言長鬆了一口氣,忙忙吩咐人去準備熱水,湯藥等物。後頭許參將聽了秦禦的話,也悄然透了一口氣出來。


    “吱吱。”


    兔兔焦急又興奮的叫了起來,秦禦望過去,正好見顧卿晚眼皮顫抖,緩緩睜開。他往前跨了一步,略壓下身子來,道:“別亂動。”


    顧卿晚是被疼痛折磨醒來的,肩頭鑽心的疼好像要將她整個人都撕裂了,睜開眼,頭腦暈沉,卻一時想不起發生了什麽,隻看到眼簾前秦禦一張俊麵,搖搖晃晃的越來越清晰,瞧見他唇瓣動了動,卻又沒聽清他說了什麽。


    顧卿晚也本能的張了張嘴,發出細碎的聲音,“妖孽……疼……我……”


    她意識模糊,想問問自己怎麽了,然而人卻太過虛弱,聲音也氣若遊絲,斷斷續續,秦禦耳力過人,倒是聽了個清清楚楚,禁不住眉頭擰的更緊了些。


    妖孽?這是什麽稱唿,這女人!


    要你疼我?


    哎呦,我的媽呀,這個果然是大將軍的女人啊,瞧這剛醒來就急巴巴撒嬌告狀起來了!


    帳中很安靜,站在後頭的徐參將聽到顧卿晚斷斷續續的聲音,卻整個人都不好了,身影都禁不住搖晃了下,沒控製好一頭撞在了旁邊的屏風上,發出砰的一聲響。


    秦禦心裏窩了一團火,似是找到了發泄口,迴頭盯視了許參將一眼,道:“召集諸將,帥帳議事!”


    許參將隻覺那一眼冷颼颼的,似有重石壓下,議事自然是要清算方才的事兒,懲罰出錯的人,他雙拳捏起,心裏忐忑,卻也不敢耽誤,忙應了一聲,轉身往外走。


    腳步卻有些虛浮,走了兩步,禁不住又迴頭瞧了眼,就見秦禦往前行了一步,彎腰抬手扶在了顧卿晚的肩頭,口氣有些不好的道:“你這女人,中箭了,就不能安生一會?別動!”


    秦禦這種口氣,聽在許參將耳中,卻是充滿了憐惜的,至於口氣不好,那自然是衝著他們來的。


    他懊悔的閉了閉眼,再不敢停留,快步出了大帳。


    完了,完了,這迴真是陰溝裏翻船,捅了螞蜂窩了。


    帳中,顧卿晚被秦禦一提醒已經迴想起了先前的一切,想到自己竟然中了箭,頓時差點沒嚇的再度昏厥過去,隻覺著肩頭又疼痛了幾倍。


    她本能的掙紮了下,被秦禦按著肩頭,牢牢送迴了床上,沉聲道:“都說了別亂動!傷在肩上,不及要害,拔了箭也就好了。”


    顧卿晚何曾受過這樣的傷?她最是怕疼,前世裏是個喝水被杯子燙下都要吹上半天的性子,如今冷不丁的就受了一箭,再聽要將箭生生從肉裏拔出來,想到這古代連個麻醉都沒有,也不知道會疼成啥樣。


    她頓時便忘了所有,氣的也不知從哪裏生出些氣力來,抬起身子,隨手便一把揪住了秦禦的衣領,紅著眼道:“我不拔!左右都要疼死,我還受這個罪幹什麽,你不是很厲害嗎,你不是叼的二五八萬似的,怎麽手底下淨養活些熊兵?就他娘的會欺負弱質女流,什麽強兵悍將,簡直比土匪還不如!果然什麽樣的人,養什麽樣的兵,做大將軍的自以為是,狂妄自大,就會衝女人逞英雄,底下的兵便也蠻不講理,毫無軍紀,欺辱女人,肆意妄為!你要不嚴懲,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她情緒明顯很激動,渾身也沒什麽勁兒,拽著秦禦衣領的動作看似兇悍,其實軟綿綿的無力,隻燒紅了眼,歇斯底裏吐出的話,卻讓秦禦臉上微紅,麵子異常掛不住,心裏憋著一股火,燒的已宛若沸騰的岩漿。


    見隨著顧卿晚的動作,從傷口滲出的血越發多,她的臉色也愈發慘白起來,他手起刀落,一掌劈在了顧卿晚的後頸上。


    眼見顧卿晚軟綿綿的倒在了手臂上,揪在他領口的手也無聲垂下,秦禦才吐了一口氣,將她安置在了床榻上,轉頭看向一旁縮著肩膀,恨不能將頭埋進胸口裏的軍醫,道:“還不過來拔箭!”


    箭頭埋在身體裏的時間越長,帶來的危險也越大,對傷口複原越是不利,血也會一直滲透,眼見顧卿晚的半邊衣衫已經紅透,秦禦的口氣也不大好。


    軍醫哆嗦了下,忙忙上前,秦禦便起了身,邁步就往外走。


    軍醫卻上前一步,硬著頭皮道:“大將軍,屬下需要個人幫忙扶著這位姑娘,以免拔箭時,姑娘若是因疼痛亂動……”


    秦禦腳步一頓,目光落到了那軍醫身上,眼神不見多冷冽,可卻看的軍醫又哆嗦了一下,硬著頭皮道:“軍中也沒有女子,這姑娘本就氣血雙虧,箭傷之處雖然不在要害,可箭頭卻卡在了骨縫邊,引得失血極快,必須馬上拔箭止血,耽誤不得,隻怕是等不到去城中找女醫,這個……大將軍不知可否留下來協助在下一二?”


    軍醫言罷,就覺秦禦的目光更威壓沉沉了,可他沒辦法啊。


    誰知道大將軍和這姑娘是個什麽關係,總之他冷眼瞧著,怎麽都不大對。這姑娘家的身子哪裏是人隨便能看的,他做軍醫,避是避不過了,可卻沒膽量再找兩個大男人來幫忙協助。現在大將軍沒說什麽,可萬一以後把這姑娘收進後院了,誰知道會不會秋後算賬,怪他不會辦事。


    軍醫想來想去,也隻能硬著頭皮開口了。


    秦禦咬著牙盯視著那軍醫,半響,到底轉身,幾步又迴到了床前,撩袍坐下,將顧卿晚給扶了起來,道:“還不開始!”


    軍醫長長鬆了一口氣,頓時便覺得自己做對了,先喚了人將準備好要用的東西都送進來,又用鶴嘴壺將麻服散給顧卿晚灌進去,這才從衣角邊兒上麻溜的撕下一段衣衫來,利索得往臉上一蒙,蓋住眼睛,在腦後紮了個結,伸著手,道:“大將軍,下官準備好了,請大將軍幫姑娘寬衣吧。”


    軍醫的動作行若流水,眨眼間就完成了,秦禦看的略怔,眉頭又擰了起來,道:“胡鬧!蒙著眼睛還怎麽拔箭治傷!醫者父母心,解開!”


    軍醫聞言這次卻淡定的很,心道,解開?開什麽玩笑,死也不解!


    麵上還笑了笑,頗有幾分神醫姿態,迴道:“大將軍放心,這種小傷,屬下閉著眼睛都不會出任何差錯,姑娘身子矜貴,便是事急從權,然男女大防還是要講的。”


    秦禦心道,既知道男女大防要講,怎還讓他來給顧卿晚除衣協助?難道他就不是男人了?為什麽他們都表現的好像自己和這女人不清不楚一樣。


    他覺得有些不自在,有些煩躁,卻又有些說不出的不想解釋,覺得應該拔腿離開,可又偏挪不動腳。


    被軍醫催促了一聲,這才站起身來,衝顧卿晚伸出手,看著躺在床上,顯得脆弱蒼白的女人,他伸出的手頗有些無處下手的感覺。


    目光落在顧卿晚被血水染的紅透的衣衫上,腦海裏晃過的卻是那夜闖進她房中,無意中看到的被紅燈籠映照著的少女胸前春光。手沒碰上她的衣襟,喉嚨倒有些發幹。


    “大將軍?姑娘的傷拖不得啊。”軍醫的催促聲再次傳來。


    秦禦雙眉再度一擰,深吸了一口氣,毫不猶疑落下手,扯著顧卿晚的衣襟口,撕啦一聲便將她的外衫連帶著裏頭的中衣整個撕裂了開來。


    聽到動靜,軍醫滿意一笑,又道:“還得勞煩大將軍將姑娘傷處清理幹淨,屬下才好拔箭。”


    秦禦聞言直起身的動作僵了一下,到底抿著唇,綁著臉拾起旁邊幹淨的紗布,沾了熱水,擰了擰便再度俯下身去。


    顧卿晚上身此刻隻穿著一件肚兜,鬆鬆垮垮,歪歪斜斜的吊在身上,露出大片的肌膚來,秦禦目光隻落在她左肩受傷處,注意力集中,清理汙血,可她身子纖細,肩和胸離的也沒多遠,不該看的,卻也差不多都落入了眼中。


    血紅的刺目,肌膚卻也白膩的耀眼,隨著他落手擦拭她肩頭血跡,不可避免牽動傷口,她大抵是疼痛的厲害,暈迷中也禁不住唿吸加重,身體起起伏伏,滲出一層晶瑩的細密的汗珠,打濕了潤滑的肌膚。隨著胸口起伏,汗珠滾動,令秦禦越發覺得心煩意亂,雙目灼熱。


    好容易擦拭幹淨,她眉頭一擰,疼的又扭動了下身子,血絲再度從箭頭處湧動出來,血珠沿著少女獨有的傲人曲線往下滾落,就像一朵紅梅漂落在了雪堆上,隨風吹過,帶起一抹殘紅。


    其實現在那女人無知無覺躺著,還受了重傷,他便是禽獸,也不會在這時候有什麽別的心思和想法。秦禦也不知自己怎麽就那麽糾結於看到了什麽這個問題,隻覺有些東西看在眼中,好似印在了腦中,有些揮之不去,盤桓著令人心浮氣躁,渾身不舒服。


    所以總提醒自己莫看,莫看,可偏偏事與願違,不該看的還是看到了。秦禦額頭滲出了汗,緊擰著眉頭,匆匆拭去了那道紅痕,甩手丟掉帕子,坐在床上,將顧卿晚扶了起來,令她靠在懷中。


    軍醫聽到動靜,上前一步,道:“大將軍扶好姑娘,且莫讓她亂動,屬下要動手了。”


    秦禦深吸了一口氣,右手穿過顧卿晚纖細的腰肢,扣在了她柔軟的小腹上,左手環過她的脖頸,將人牢牢扶靠在了懷裏,沉聲道:“少廢話,趕緊的!”


    軍醫上前一步,探出手,略點了下,尋到位置後,便執刀動了起來。


    這種箭傷他見的太多,接觸的也太多,確實是閉著眼睛都能處理,手指靈活的便在那箭頭處劃拉了一個十字形口子,便於更順利的抽出箭羽來。整個過程,隻有手中軍刀接觸到了少女的肌膚,他的手指一下都沒碰觸上。


    軍醫心中得意,暗道自己機智聰明,這樣將來大將軍總不至於再秋後算賬吧,他處理的差不多了,一把握住了箭,道:“屬下要拔箭了,大將軍千萬扶好姑娘。”


    秦禦對箭傷也不陌生,隻覺軍醫囉嗦的令人心煩,哼了一聲,軍醫便猛然用力,一下子拔出了箭來。


    撕心裂肺的疼痛,根本不是麻服散能夠壓製的,顧卿晚驟然睜開眼眸,渾身劇烈顫抖掙紮,隻覺腰間和脖下好似鎖著兩道灼熱的鐵鏈。


    那鐵鏈粗壯有力,牢固而堅定的纏著她,令她寸尺難移,她疼的雙眼通紅,意識模糊,嘶啞著低頭間一口咬在脖頸間環著的鐵鏈上,死死的咬。好像這樣就能抓住什麽,少些疼痛一般。


    手臂上的疼痛來的突然而尖銳,秦禦悶哼了一聲,肌肉繃緊,瞬間又放鬆了下來,穩穩的抱著顧卿晚沒動,扣在她小腹的大掌略僵了下,安撫性的拍撫了兩下。


    顧卿晚額頭豆大的冷汗往下掉,唇齒間也嚐到了血腥味,兩排貝齒因用力迸的酸疼起來,她迷迷糊糊感受到有人拍著自己,好像迴到了小時候賴在沈天王懷裏睡覺的日子,她緩緩鬆開了口,好似也用盡了最後一點氣力,雙眼悠悠一閉,倒了下去,再度暈厥。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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