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豫“啪”的一聲合上手中的卷冊,蕭惟和星望塵立即識趣地閉上嘴。蕭豫默了默,再次攜起沈知潼的手,語調又低又柔。


    “有勞皇後把大家帶到偏殿吧,在朕過去之前,不要放走一個人。”


    當著滿朝大臣,沈知潼有些不好意思地抽出手。


    “臣妾遵旨。”


    一邊是抱著鍾愈癡癡呆呆的蕭婺,一邊是拉著沈知潼軟語溫存的蕭豫,蕭惟隻覺得牙都快酸掉了。明明他也有媳婦啊!憑什麽不讓他靠近謝無猗……


    蕭惟腳下忍不住又挪了一步,謝無猗恰在此時睜開眼,對著他的方向無意識地一歪頭。蕭惟一愣,她在攔他?為什麽?


    還沒等蕭惟想明白,沈知潼已經指揮祝家軍引朝臣移步偏殿,北秋白也混在人群中溜了出去。蕭豫恢複了拒人千裏的表情,待殿中隻剩下蕭氏眾人和兩位宰相後,他才沉聲吩咐:


    “請太後進殿。”


    盧鏡辭在門外,對殿內發生的事情早已一清二楚,蕭豫讓她親眼看到自己的兒子謀反還不夠嗎?他還要如何羞辱他們母子?


    大勢已去,盧鏡辭紅著眼睛看著跪在地上的蕭婺和盧雲諫,竭力維持一國太後的尊嚴。


    而令眾人意外的是,陪同盧鏡辭進殿的居然是春泥。蕭惟也覺詫異,忙大步邁過去問道:“你怎麽來了?”


    春泥眉心一抖,“不是殿下傳信命奴婢來的嗎?”


    說著,春泥從懷裏拿出一本冊子和一張撕了一半的字條。蕭惟一見上麵的字跡,想到方才謝無猗那個眼神,當即了然。


    “哦對對,差點忘了,是本王讓你來的。”


    蕭惟取走春泥手中的字條和冊子,字條是謝無猗仿寫的蕭惟的筆跡,要求春泥帶好曹若水的詩集,等待拿著另一半字條的人領她進宮。


    春泥在府中等了半日,沒想到來人竟是錫來。她對過字條,立即動身出發。


    謝無猗昨夜見過星望塵,這些事一定是她安排的。而謝無猗請春泥交給蕭惟的,正是可以一擊要了盧雲諫的命的刀。


    蕭惟忍不住翹起嘴角,他的小猗這是準備讓他報仇呢。


    今日之局看似由他推動,可蕭惟知道,從頭到尾都是謝無猗在暗中為他鋪就坦途。


    既如此,他絕不負她。


    一念轉動,蕭惟心下格外輕快,他搖搖晃晃地走上前,朝星望塵一挑眉,“司巫,讓本王先說吧?”


    隔著一層亮閃閃的銀色麵具,星望塵欣然同意。蕭惟誇張地作了一圈揖,最後停在盧雲諫麵前,“諸位,本王火燒明廟燒掉的是什麽,想必大家已經知道了吧?”


    “《仕林錄》。”竇文英接道。


    “不錯,記錄了無數朝廷私密的《仕林錄》,相傳為合州曹若水所編。”蕭惟故意看了盧鏡辭一眼,“但實際上,曹若水根本沒有能力編撰《仕林錄》,明廟中所藏的其實是盧相的手筆。”


    竇文英覷著蕭豫的表情,“證據呢?”


    “燒了呀……”蕭惟遺憾地攤手,“不過本王可以給大家講講《仕林錄》的來曆。天武元年三月,盧相有一個重要把柄落入了曹若水手中。”


    聽到這個時間,盧鏡辭和盧雲諫的手不約而同地收緊。


    這個細節被蕭惟敏銳地捕捉到,他滿意地點頭道:“曹若水聰明,他害怕盧相滅口,便把這個把柄寫在書中保存好,並放話出來,稱自己擁有滿朝文武的秘密,一旦他死,這些秘密就會立即公開。”


    “在朝為官,誰手裏還沒點髒事呢?有這樣的傳言,滿朝文武不敢掉以輕心,盧相越是想殺曹若水,就越是有人要保護他,於是曹若水就安安穩穩地從天武元年活到了今年。


    “另一邊,盧相為了更好地控製朝臣,竟借著曹若水的話鋒真的編寫出了所謂的《仕林錄》,並將之藏在絕對安全的明廟,也就是本王識破並燒毀的那份。”


    “曹若水死在獄中,盧相以為萬事大吉,然而——”蕭惟拖著長音,彎腰湊近盧雲諫,“曹若水口中的《仕林錄》是存在的。”


    盧雲諫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去。


    蕭惟露出一道無比惡毒的笑容,高聲誦道:“日高紅幔難梳洗,獨看西洲去不迴。菡萏冰心分兩半,何當掃黛解慵來?太後娘娘,盧相,這首詩寫得如何?”


    盧鏡辭依舊端坐殿中,三十年深宮生活早磨礪出了一顆鋼鐵之心。可盧雲諫卻明顯有些慌亂,這副形容落在蕭惟眼中,撥開了他內心最深處的陰暗。


    原來,他是那麽恨他們。


    他們不光要殺他,更要毀掉大俞,如此行徑令蕭惟恨不得將他們碎屍萬段。


    蕭惟直起腰,朗聲道:“就在本王火燒明廟時,曹若水被殺,裴士誠道他死前司巫曾去探望,但當時司巫就在明廟外,根本來不及趕到刑部毒殺曹若水。本王聽說,曹若水掌心裏有一角荷花花瓣的印痕——”


    “是哀家偽裝成司巫又如何?”盧鏡辭聞言抬起眼睛,“曹若水禍亂朝綱,朝臣殺不得他,哀家是大俞太後,難道也殺不得他?”


    蕭惟失笑,“太後舍得?”


    盧鏡辭怔了怔,隻聽蕭惟又道:“‘日高紅幔難梳洗’曰無‘鏡’,‘獨看西洲去不迴’曰‘辭’,曹若水初名為曹冰。殺掉舊日相交,太後真的舍得?”


    蕭惟揮袖轉身,把詩集塞給麵沉如淵的蕭豫,“太後,您再否認也改變不了荷花玉佩是曹若水所贈的事實,更改變不了您是曹若水情人的事實,再說本王已經給您留足了麵子。詩集裏都寫了什麽,陛下自己看吧。”


    蕭豫翻看著詩集,雖然表情沒什麽變化,但親近之人都能感覺到此刻的蕭豫憤怒已極。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蕭豫才緩步走到盧鏡辭跟前,“太後不解釋?”


    “哀家解釋什麽?”盧鏡辭倨傲地昂起頭,“哀家是合州人,進宮前也確實認識曹若水,怎的一個小人的汙蔑之語,也能讓皇帝給哀家定個私通之罪?”


    蕭豫眯了眯眼,一旁的竇文英馬上會意,“太後娘娘,您尚未看過燕王所呈的詩集,又如何能道出‘私通’的罪名?您是先帝的皇後,說出這樣不體麵的話是要置先帝於何地?”


    盧鏡辭瞳孔猛地一縮,幾乎凝成了冰。


    蕭豫的神色愈發凝重,謝無猗卻隻靠在棺材旁,煞有興致地欣賞著眼前這一幕。


    除惡務盡,今日蕭婺和盧氏必須得倒。


    她在星望塵身上落下一子,等的就是這一刻。


    “竇相這就覺得不體麵了?”


    星望塵忽地發出了詭異的笑聲,先是尖銳的笑,很快便是捧腹大笑,到最後他連站都站不穩,要靠扶住竇文英的肩膀才能勉強立住。


    “司巫大人?”竇文英從未見過星望塵如此失態,臉上的僵笑都快掛不住了。


    星望塵好不容易止了笑,他手指一挑,解下肩上的披風,悠悠然繞到蕭豫身邊,“陛下如果懷疑詩集的真實性,不妨看看臣這張臉吧。”


    “你別動!”


    盧雲諫當即就要上前,卻被錫來牢牢按住,他半張著嘴,雙唇不停地打顫。蕭婺抬了抬眼皮,又毫無興趣地低下去,將臉貼在鍾愈冰涼的額頭上。


    星望塵慢條斯理地扶上麵具,一點點滑下。殿中眾人不由得屏住唿吸,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的動作,唯有謝無猗似早有預料,歪著脖子虛弱地等待著。


    兩道清麗的眉毛重見天日,盧鏡辭忽然覺得十分眼熟。


    緊接著,一雙灼灼瞳眸映亮殿閣,上挑的眼尾灑上清光,蕭惟臉色陡變,下意識地看了看蕭婺。


    麵具落在星望塵手中,如瀑的長發隨之散下。他薄唇輕抿,換了個清澈爽利的聲線。


    “太後,盧相,我好看嗎?”


    竇文英倉皇地閉上眼睛,這怎麽可能呢?他一萬次後悔自己沒跟著其他朝臣離開函德殿,星望塵臉上寫的何止是詩集的“佐證”,那分明就是“詩集”本身啊!


    星望塵的麵頰本就白皙,去掉麵具後,眉眼竟然與蕭婺有幾分相似,更完美地和盧鏡辭重合在一起。而在場眾人都見過曹若水,星望塵的嘴唇形狀和下頜線幾乎和他一樣!


    難道……


    盧鏡辭踉蹌著上前,一貫的從容鎮定蕩然無存,她顫抖著伸出雙手,停在星望塵的臉頰邊。兩行眼淚無聲滑落,盧鏡辭仿佛迷失在深沉的夢境,再也醒不過來。


    三十年前,她的世界曾裂開一道深淵,本以為早已冰封,卻不想時隔三十年,又被星望塵無情地刺穿了。


    “你,你……若水?”


    哢噠——


    勝負角逐,塵埃落定。


    謝無猗終於卸掉了全身力氣,她的目光慢慢轉移到蕭惟臉上,殘影漸次模糊。


    流光倒退迴昨夜,謝無猗站在昭堇台的燭光裏,與星望塵莞爾對視。


    “司巫知道我會來?”


    “巫女不來,豈不讓在下白白站了這麽久?”


    謝無猗凝望著星望塵淩厲的眼尾,“司巫既知我的來意,我就長話短說。明日齊王逼宮,如果司巫願意指認他和盧相勾結紅鷹炮製海難,我就可以付一筆你最想要的報酬。”


    星望塵手持燭台,邀請謝無猗入席,“真是巧了,今日有人找在下送來齊王與紅鷹的交易記錄,在下還以為是巫女安排的呢?”


    有人搶先?是蕭惟進京了,還是丹鳳主打算把蕭婺賣了?


    謝無猗迅速整理好思路,對星望塵的話避而不答,“既然司巫有證據,何不與我合作?”


    “在下為什麽要與一個首鼠兩端的叛徒合作?為什麽一定要指認齊王和盧氏謀逆?”星望塵揮了揮手,掌風掃過燃燒的蠟燭,“青鸞主,在下很好騙嗎?”


    有意思,他知道她是青鸞主。


    看來的確是丹鳳主在暗中聯係他。


    謝無猗直視星望塵,“我隻是給司巫一個提議,如果——”


    “在下接受你的提議。”星望塵截住謝無猗的話,眼角似浮動著萬頃星光,“在下隻是好奇,巫女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偷偷來見在下呢?”


    “自然是有司巫無法拒絕的理由。”


    謝無猗拈起蒼煙走上前,在星望塵的掌心寫下一個“旐”字。星望塵盯著她的指尖,眼神一下子變了。


    宮中典籍記載,盧鏡辭長女蕭旐出生即夭折,被先帝追封為安樂公主。


    但事實並非如此。


    安樂公主還活著,而且就站在謝無猗麵前。


    隻不過她不是公主,她是盧鏡辭和曹若水的女兒。


    星望塵始終戴著麵具,曹若水從前與謝無猗毫無交集,但謝無猗第一次見他們二人時就覺得麵熟。直到曹若水被抓,星望塵過度關心《仕林錄》一案,謝無猗才驚覺星望塵的嘴和下巴與曹若水如出一轍。


    參透詩集的秘密後,謝無猗偶然想到,星望塵麵具下露出的眼睛和盧鏡辭幾乎一模一樣。從那時起,謝無猗便確定星望塵就是蕭旐。


    這才是星望塵戴麵具的原因,是曹若水真正的《仕林錄》,更是盧氏最大的秘密。


    當年盧鏡辭入宮時已經懷了曹若水的骨肉,盧雲諫擔心事情敗露,加之盧鏡辭生下的是個公主,他便做主丟棄了女嬰,並宣布盧鏡辭產下死胎。


    也許是命不該絕,星望塵在宮外平安長大了。她不知從何處知曉了自己的身世,深恨盧雲諫,這才當上司巫攪動風雲,準備伺機扳倒盧氏。


    “你居然懂我的恨……好不容易啊。”星望塵收攏五指低低笑著,“青鸞主嗎?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


    謝無猗見她同意,便把明日的計劃講明,留下了給春泥的字條。星望塵送謝無猗出門時,感慨地撫著她的背。


    “同為女子,我很佩服你。”星望塵認真地說道,“聽說青鸞主有一把舉世罕見的鳳髓,你可千萬要保存好它。”


    雖為複仇,但十五歲就坐鎮昭堇台,我也很佩服你啊,謝無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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