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三日,謝無猗都會來海邊坐一個時辰,她什麽都不說,蕭惟就在旁邊陪著她。自十四歲墜湖後,蕭惟第一次感覺到水並沒有那麽可怕,他也該試著正視自己的心魔。


    這日晚間,謝無猗再次站在海岸邊,她抬手試了試風向,“殿下,過兩天天氣應該不錯,我們可以考慮出海了。”


    蕭惟不覺挑眉,沒想到謝無猗還有這個本事,“所以你這幾天一直在觀測天象?”


    “算不上觀測吧……”謝無猗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在大鄢定州住過一段時間,和漁民學了點皮毛。不過虯窟灣天氣不穩定,還是得聽漁民怎麽說。”


    蕭惟笑得愈發燦爛,他攬過謝無猗的肩膀,單指勾住她的下頜,“小猗就是厲害,今天我出來之前姐夫告訴我,後日就出發。”


    呂薑的準備工作進行得隱秘又迅速,暗中盯著的人說他假借旁人之名弄到一艘商船,這艘船常年往來於大俞和大鄢之間,人人都認得。此外,呂薑還打聽清楚漁民出海的時間,特地挑了個人多的時辰,這樣就不會引人注意。


    祥子在涯河碼頭做了兩年船工,倒也成了半個行家,他親自檢查過商船,確定船本身沒有問題。蕭惟聽著眾人的匯報,難道是他錯疑忠良了?


    不過蕭惟心裏一直有個疑惑……


    “你說,就算狄虎是紅鷹的內應,太子出海肯定會帶上熟悉海域的人,狄虎到底是怎麽準確地讓船隊在風暴當日駛入事故多發的虯窟灣呢?”


    謝無猗自然也想過這個問題,虯窟灣的氣候是變幻莫測,但它又不是全封閉的海港。人一旦發現問題總有機會撤出,不至於全軍覆沒。


    她心念一動,“有人在船上動了手腳?”


    比如裝個磁石讓指路的羅盤失靈,或是毀了船舵,讓船隊來不及更改航向,隻能一頭紮進風暴中心。


    再或者,漁民聽見疑似的爆炸聲響起時,船上的人已經死了。


    “有可能,但還是說不通。”蕭惟搖了搖頭,“其一,就算盧相想害人,竇相是絕對不會讓他有可乘之機的。其二,紅鷹如果隻是想弄死太子,實在沒必要大費周章把他引出去,暗殺這種事狄虎隨時隨地不都能做嗎,他們為什麽要舍近求遠?”


    除非是另有所圖。


    謝無猗沉默不語。的確,紅鷹挑起大俞和大鄢漁民的衝突,策劃邛川之戰,目的就是為了削弱兩國國力,大涼的反叛更給此局增加了變數。以紅鷹走一步看三步的作風,他們選中蕭爻肯定還有後招。


    見謝無猗神情鬱鬱,蕭惟忙拋開紛亂的思緒,“算了先不想了,達達有句話說得對,去看一眼就知道了,哪怕隻看見水底的船骸也比我們在這胡思亂想好。”


    謝無猗“嗯”了一聲,她抬眼看向蕭惟,“殿下想這些是因為難過嗎?”


    因為錯認了蕭爻,才會一遍遍推演整個邛川之戰,他這分明還是在用蕭爻的錯誤淩遲自己啊。


    蕭惟深深望進謝無猗濕漉漉的瞳眸,隻覺得情難自抑。他的小猗啊……總是能懂得他的忐忑,總是能一針見血地道出他內心最深處的恐懼。


    誠然,戰爭的始作俑者是紅鷹,可若不是蕭爻性格有缺,他們的計劃也不會進行得如此順利。說到底,邛川之戰不過是個巧合,且看蕭爻利用百姓的性命為自己賺取名聲,犧牲運糧將士為自己鋪後路的行徑,就算沒有紅鷹,沒有邛川之戰,他早晚也會自掘墳墓。


    偏偏這就是蕭惟從小到大的榜樣,換作旁人,這樣的真相不啻信仰崩塌。


    好在,如今他的心境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蕭惟轉了話題道:“小猗,這三年我也見過很多人,決鼻村裏經常跟我換吃食的李老漢,在合州泥潭裏掙紮的桑琛,還有發誓要為周梁報仇的晚三秋,這些都是我在宮中時想都不敢想的。”


    謝無猗安靜地聽著,她能理解蕭惟的感受。隻有走出去過,才能真正看到每一個人,看到他們的幸福與痛苦,然後,共情,理解,最後煉就一顆柔軟卻堅韌的悲憫之心。


    與世間萬物和解是謝無猗在遊曆九州時悟出來的,現在,她有了同路者。


    “所以,如果看到空棺的那一刻我還會難過,這幾天我也想明白了……”蕭惟輕輕吻上謝無猗的額頭,“我敬愛他是我的事,是他先背叛了我,辜負了我的敬愛,而不是我識人不明。”


    沉溺於過往非智者所為,他隻想求個真相,而後就可以毫無牽絆地繼續往前走了。


    是啊……謝無猗微閉雙目,在心裏默默念著。手握權力的人都道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可她是個平民百姓,隻能看到山河無永固,社稷難永存,一陣風吹過,什麽都留不下。


    說來說去,人生隻有短暫的七八十年,總要為自己而活。


    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費一分一秒,都是對生命的褻瀆。


    墨藍色的天幕下,海浪依稀悠蕩,疏朗的星子打在水麵,如同鑲嵌了無數碎玉的夜光璧,綻放出盛於日月的光華。


    就在這片飄颻幽光中,一隻不起眼的小舟由遠及近。


    謝無猗詫異地朝蕭惟揚起眉毛,蕭惟則攜起她手走上前,對劃槳的祥子點頭一笑,“辛苦了,你先迴吧。”


    祥子順從地對二人行過禮,一陣風似地溜走了。謝無猗遠望他欲蓋彌彰的腳步,又迴頭看著裝飾精美的船艙,心裏“咯噔”一下,她好像知道蕭惟要做什麽了。


    最近光惦記著出海的天氣,她都忘了喬椿喪期已滿,蕭惟沒有理由繼續忍了……


    怎麽還有點期待呢……


    雙頰頓時漫上控製不住的燥熱,謝無猗輕咳一聲,強自按下亂七八糟的念頭。隻見蕭惟先跳上船,筆直地站在船頭,向她伸出手臂。


    “小猗,今夜星光璀璨,你我同去遊賞如何?”


    謝無猗不由感激在這般天色下,蕭惟應該看不出自己紅了臉。她故作鎮定地躍到蕭惟身旁,“殿下不是怕水嗎?怎麽還會撐船?”


    蕭惟哈哈大笑,“為夫不怕水的時候,還在宮裏劃船載過父皇呢!”


    海天靜謐,小舟緩緩離開海岸,謝無猗坐在蕭惟腳邊,看著他操槳的動作微微一笑。蕭惟慣會說大話,沒想到他還真會劃船。半晌,蕭惟鬆開槳,順勢靠住謝無猗。


    “小猗一直盯著我做什麽,為夫有這麽英俊嗎?”


    兩人沐浴著滿天星光並肩盤坐,蕭惟十分專注地望著她,謝無猗隻覺得整張臉都快燒著了,口中也幹得厲害。她張了張嘴,拚命在腦海裏搜尋話題,可腦子就像打了死結似的,怎麽都理不出頭緒。


    哎,還自詡見過大世麵呢,現在就連與他咫尺之距都難以忍受。


    蕭惟緩緩靠近,眼看灼熱的雙唇就要著陸,謝無猗忽然眼睛一亮。


    “神跡啊!”


    她輕聲念道,如遇大赦般一骨碌爬起,失去了倚靠的蕭惟差點栽倒在船艙裏。蕭惟還沒來得及噘嘴,謝無猗已經解下燭骨,在海水裏一甩手腕,蕭惟的話頓時噎在了喉嚨裏。


    燭骨所及之處竟泛起道道幽藍色的熒光,隨著謝無猗的動作和浪花的變化上下起伏,直飄蕩到數丈遠的岸邊,連同他們的小舟也一起被照亮了。


    遠遠望去,海水化作神女潑了墨的裙裾,在黑夜裏鋪陳開來。


    “好看嗎?”


    謝無猗一邊輕搖燭骨一邊問道。蕭惟從沒見過這般如夢似幻的景色,連唿吸都輕了好幾分,生怕會擊碎眼前的仙境。


    好看。


    蕭惟在心裏道。


    “還有更好看的。”謝無猗說著,把披風放在水下一兜一揚,掀起的海浪宛如寶藍色的螢火蟲,又如染了浮碧的繁星,撲撲簇簇落在船艙上,須臾又消失不見。


    謝無猗掬起一捧瑩瑩海水,送到蕭惟麵前,“這叫‘巫堇之手’,海邊的百姓都把它視作巫堇的愛撫,一般隻出現在海邊,近海很難見到的。阿衡,我們的運氣真好!”


    不光是運氣好,就連謝無猗這樣不信鬼神的人,都願意相信一起看到“巫堇之手”的戀人會永遠在一起,什麽力量都不能將他們分開。


    蕭惟的喉結上下動了動,美景固然難得,可此刻的謝無猗卻令這片盛大的柔藍都黯然失色。她一瞬不瞬地凝望著他,眼中滿是純粹,滿是愛慕,滿是亮麗的華彩。


    一時間,海上萬物歸於沉寂。


    心口一熱,蕭惟再也控製不住自己,起身箍住謝無猗的兩肩。他喘息片刻,在被荒唐的想法衝昏頭腦之前驀地轉身,三步兩步跨進船艙。


    滾燙的溫度穿透薄衫浸在皮膚裏,謝無猗臉上笑意更濃,蕭惟落荒而逃的樣子反倒讓她心中的不安煙消雲散了。


    他們早已是生死相許的夫妻,有天地做媒,有碧海為伴,還有比眼前更合適的良辰吉日嗎?


    想到這,謝無猗抖抖袖擺,抬手取下束發的白玉簪,任長發披散在腦後。她深吸一口氣,準備進艙和蕭惟聊一聊。雖然有些話讓女子來說很難為情,但她本就是離經叛道的人,怕什麽呢?


    更何況,身上的感覺是騙不了人的。


    才整理好思緒,謝無猗的目光忽地投向大海深處,藍色的波光明明滅滅。


    有人?


    謝無猗立即戒備,中指抵在左腕的蒼煙上。三道幽藍的細線分開翻湧的海浪由遠及近,片刻之後,謝無猗就發現這根本不是線,而是——


    尾羽。


    更確切地說,是青鸞的尾羽。


    謝無猗身形一顫,手腳霎時冰涼,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捆住,忘了出聲也忘了動作。她瞪大雙眼,眼睜睜看著那隻巨大的青鸞張開翅膀厲聲唿嘯,直奔二人所在的小舟。


    別過來!


    謝無猗大驚,慌忙去摸腰裏的燭骨,可她的右手卻根本不聽使喚。周身泛著柔光的青鸞穿胸而過,轉瞬散落成斑斑光點,隨同倒映在海麵的繁星消失不見。


    嘩——


    謝無猗一下子清醒過來。


    喉管腥甜,謝無猗緊緊按著胸口,冷汗早已洇濕了衣襟。熟悉的景物湧入眼簾,她看了看四周,小舟沒有受到撞擊,海麵平靜如昔。


    剛才是幻象嗎?


    為什麽連暈眩和疼痛都那麽真實?


    謝無猗活動著右手,並沒有脫力的感覺。她又卷起另一隻衣袖,脈搏突突跳動,小臂上如蝶如鳳的花紋仍舊乖順地臥著。


    掀開布幔,船裏的燭光很暖,和海麵上的冷色截然不同。蕭惟正平躺在絨毯上,癡癡望著艙頂出神。見他並未察覺異常的動靜,謝無猗鬆了一口氣,看來的確是她太過緊張,都把自己折騰出幻覺了。


    謝無猗躺倒在蕭惟身側,在他耳邊吐息如蘭。


    “阿衡怎麽躲進來了,難道是不喜歡我了嗎?”


    怎麽會呢,她可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啊。


    蕭惟抬手放在謝無猗耳後,理了理她的頭發,艱難又苦澀地道:“小猗,有些事……我不想委屈了你,不想讓你覺得我是在占你便宜。”


    謝無猗甜甜一笑,認真地看著蕭惟,“可是阿衡,我也不想委屈你啊。”


    銀光微閃,謝無猗準確無誤地熄滅了一旁的火燭。黑暗中,蕭惟不覺繃緊了全身的肌肉,“可後天還要出海——”


    “無妨,”謝無猗挺起腰,吻上蕭惟的雙唇,“我身體好。”


    小舟悠然顛簸,熒藍的水麵喚醒燦燦星河,模糊了海與天的界限。沉睡許久的蝴蝶終於振翼而起,描畫出夢中刻骨銘心的痕跡。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挽驚鴻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安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安渝並收藏挽驚鴻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