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是轟隆隆的水聲,眼前是謝無猗和花飛渡相視對笑,蕭惟有點牙痛,以前那種別扭的感覺又迴來了。


    他拚了命追逐謝無猗的腳步,好不容易能與她並肩,卻還是比不上她們心有靈犀,以至於現在他隻能和封達成慨一樣,滿頭霧水地聽兩人打啞謎。


    濕潤的風拂過臉頰,蕭惟身上一凜。他在犯什麽病,吃花飛渡的醋嗎?


    真是……無聊。


    蕭惟輕咳一聲,笑眯眯地掩飾道:“請夫人賜教?”


    謝無猗自是看出了蕭惟的心思,她忍不住聳聳鼻子,在心裏狠狠奚落了他一番。迅即,謝無猗擺正表情,指著後麵飛流直下的瀑布道:“花娘的意思是,一般人會認為機關就是要保護重要的人,因此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集中在有機關的地方,但這裏的機關很有可能隻是障眼法。”


    方才他們與黑衣人打鬥許久,黑衣人的覆蓋範圍隻是山穀,正好把瀑布的位置空了出來。“控製自己的本能”——這是破解機關的重要思路。


    其實這種設計並非特別精巧,若不是瀑布本身就是遮蔽,花飛渡和謝無猗也不會想到這一層。


    “不錯,”蕭惟得到啟發,點頭讚同道,“崇嘉峽穀位置特殊,萬一有人成功破解了機關到達山腳,那這個機關就沒用了。”


    這世上從不乏能人異士,但此地埋葬的是蕭爻,是大俞太子,呂薑自然不會冒這個險。


    蕭惟目光移向花飛渡手中的枯草,“這是?”


    “水草,也會長在有水的山上。”花飛渡把枯草放在鼻子下聞了聞,“是青苔的味道,看來是那邊山壁了。”


    峽穀如此幹淨,必然有人經常檢查機關並抹去闖入者的痕跡,而莫名出現在這的水草恰恰表明此人就居住在水邊。


    飛瀑在穀底炸起水花,宛如一隻通體雪白的孔雀展開尾翼,傲然扭動著身軀,對他們說——


    快來啊。


    在花飛渡的帶領下,眾人爬上山,沿著林間平緩的小路來到瀑布旁邊。此前在山腳下,他們都沒覺得這條瀑布有多雄偉,直至靠近才發覺——這簡直就是絕妙的天險!


    瓊漿飛迸,細如煙塵的水珠拍打在臉上,流水已不是巨龍,而是天女的袖擺,隨便一揮便能吞噬天地萬物。


    麵對從蒼穹傾瀉而下的巨浪,人比螞蟻還要渺小,連說話都要扯著嗓子大吼才能勉強聽清。


    順著花飛渡手指的方向,蕭惟看見峭壁的石縫裏隱藏著一根很粗的藤條,算長度剛好可以直接蕩進瀑布裏。他不由大喜,立即道:“我和王妃還有花夫人進去,你們在外麵等著。”


    “不行!”


    封達和成慨同時反對,封達一把推開不善言辭的成慨,急急拉起蕭惟的胳膊道:“太危險了,殿下到底要找誰啊?屬下可以代勞!”


    成慨看著蕭惟,他的麵色和往常一樣雲淡風輕,眼中卻帶著焦急。再看看謝無猗,也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成慨無奈,隻能轉迴來勸蕭惟:“殿下,封達受了傷,的確不適合跟著。”


    “慨慨你!”封達氣得直跳腳。


    “不如由屬下護送您和王妃進去,”成慨跪地請求道,“您若有什麽意外,屬下無法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對對對,”封達趕忙躬身附和,“屬下也這麽想!”


    蕭惟豎手製止兩人的話,“你們兩個很擅長破解機關嗎?”見封達老臉一紅,蕭惟繼續道,“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就算真遇到危險,我們三個是最容易逃出來的。”


    成慨見狀,自知無法更改蕭惟的心意,他隻好磕了個頭道:“那屬下在外麵等,半個時辰您不出來,屬下一定會帶人進去。”


    “好。”


    幾人簡單準備後,花飛渡檢查過藤條,率先用力一蕩,消失在厚厚的白浪中。謝無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瀑布。不一會,一顆石子從水中橫向拋出,這是花飛渡為他們找的落腳點。


    謝無猗頓時鬆了一口氣,立刻讓蕭惟第二個走,最後自己再跟上。


    一川水簾分開又迅速並攏,三個黑點至此再無聲息。封達在原地不停地轉圈,雙手合十,把自己能想到的神佛全都念了一遍。


    要是殿下出事,以後我就……再也不給你們燒香了!


    謝無猗等人身手不凡,穿過瀑布後皆安然落地。和外麵聲勢浩大的景象不同,這裏的瀑布化身紛紛揚揚的大雪,伴隨著石洞裏偶爾滴下的水,極盡潔白,極盡清冷。


    花飛渡在前麵引路,蕭惟和謝無猗就跟在她身後。說來也奇,這座山洞隻有幾個天然形成的岩洞,岔路並不多,也沒有人為開鑿的痕跡。洞頂懸掛著玉白色的鍾乳石,或薄如鵝翎,或挺如鬆竹,點綴著陰暗的山洞。


    越往深處潮氣越淡,倒頗有適合人居住的意思了。三人沿山洞最寬敞的一條路走了一陣,謝無猗忽然拉住蕭惟,給他指了指旁邊的石壁。蕭惟轉過頭,身上的血液瞬間凍結。


    石壁上印著一個半幹的掌印。


    也就是說,有人剛好在他們進來之前來過!


    蕭惟的眼皮無可遏製地抽搐起來,蜷在謝無猗掌心裏的手也微微顫抖。謝無猗調整了姿勢,與他十指相扣,用口型說道“別怕”。


    她用他最喜歡的方式牽手,然後告訴他,別怕。


    在外遊曆時,花飛渡曾無數次對她說過這句話,所以謝無猗知道這看上去蒼白的兩個字有多重要。蕭惟從前放浪形骸,可能從來沒有人會這樣安慰他。


    從前沒有,現在有了,以後也會有。


    蕭惟一震,明亮的瞳眸浮起輕柔的水霧。他默了一默,拉起謝無猗重新邁開步子。


    這一次,穩如磐石。


    手中的火折子火光微閃,走在最前麵裝作什麽都沒看見的花飛渡停了下來。她垂下的小指向內一扣,謝無猗會意,無聲地對蕭惟道:


    有人。


    蕭惟深深吸氣,緩緩開口道:“大哥,該出來見我了吧。”


    與此同時,花飛渡拔足掠身,一下子按住麵前閃過的黑影。謝無猗則甩動燭骨,“啪”的一聲巨響後,漸弱的迴聲從四麵八方闖入她的耳朵。謝無猗收斂心神,燭骨是特製的,如果這裏還有別人,迴聲會有異樣。


    山洞逐漸安靜,謝無猗對蕭惟點了下頭,示意附近無人。


    蕭惟這才看向被花飛渡壓倒在地的黑影,此人有些眼熟,但卻不是蕭爻。他掙紮著吼道:“你們是誰!”


    “這個問題該我來問你,”蕭惟蹲下身,扣住對方的喉嚨,“蕭爻在哪?”


    那人臉漲得通紅,咬牙道:“嘉慧太子早就殉國了,你說他能在哪!”


    “好啊,還沒有人敢對本王這麽說話。”蕭惟手下收緊,厲聲道,“本王姓蕭名惟,乃當朝燕王,你究竟是誰?”


    那人聽到蕭惟的名號後驀地一愣,隨即停止了扭動,隻呆呆地望著蕭惟。蕭惟眸光一閃,放鬆了力道:“本王……是不是見過你?”


    “沒有!”


    “不,本王一定見過你。”那人越是反駁,蕭惟就越是肯定。他退開些距離,眼神凝在虛空的一點,慢慢迴憶道,“本王有一次去祝少觀府上,見過他與建安侯切磋武藝。當時建安侯帶了幾個隨從,你應該是站在……最左邊的那個?”


    “我不是!”那人的表情終於有些慌亂。


    “你知道建安侯?”


    呂薑在邛川之戰之後才獲封侯爵,而他居然能聽懂蕭惟在說誰,看來他的確與外界有聯係。蕭惟勾唇一笑,“想起來了……你是史威。”


    本應戰死在邛川戰場的,呂薑一次都沒去祭拜過的心腹校尉史威。


    這就對了。蕭筠出嫁那天蕭惟還問過呂薑,他那樣重情重義的人,居然毫不在乎自己的親信,原來他根本就沒死啊。


    一連遇到這麽多“活死人”,這趟西境之行還真是收獲頗豐。


    史威“唿哧唿哧”喘著粗氣,並不理會蕭惟。


    “殿下,找到了!”


    謝無猗的聲音從旁邊的岔路傳來,史威目眥盡裂,嘶聲道:“不要!別去!”


    說著,他不顧一切向前一撲,試圖抓住蕭惟。不過花飛渡動作更快,點住史威的穴道,像拎小雞崽一樣把他從地上提起。


    蕭惟按捺住狂跳的心,大步去找謝無猗。轉過一道石壁,謝無猗手持火折,正站在一口烏木棺材旁。


    她披著深紫色的鬥篷,直直凝望蕭惟,又仿佛透過他看向另一個自己。


    跳動的火光中,蕭惟雙手鬆了又握。三年了,他恨過,痛過,懷疑過,最終,走到了今天這最後一步。


    和謝無猗孤注一擲尋找有關喬椿的線索不同,蕭惟要麵對的是蕭爻,隻要他揭開麵前的木棺,就等同於揭開天武朝最大的秘密。


    他曾經仰慕崇敬的大哥,視他為兄友弟恭擺設的大哥,真的躺在這裏嗎?


    向前一步,時光倒退,蕭惟耳邊響起稚嫩的童音。


    “大哥,等我長大就替你出征,安邦定國,怎麽樣?”


    “小家夥,別老想著打仗,你知道打一次仗會花多少錢死多少人嗎?”


    再向前一步,歲月飛速前進,童音變得成熟,小娃娃長成了朝氣蓬勃的青年。


    “大哥,憑什麽不讓我送你?邛川那麽偏遠,而且我是你弟弟啊!”


    “胡鬧!本宮身處風口浪尖,有多少人恨不得生吞活剝了本宮。況且父皇就在宣室殿看著呢,你送本宮豈不是自認東宮一黨?”


    蕭惟停在棺材前,將手輕輕放在光滑的烏木上。如果蕭爻死了,他知道他來看他了嗎?如果蕭爻還活著,他知道他來看他了嗎?


    “殿下,要不我來?”謝無猗扶住蕭惟冰涼的手腕。


    “沒事,我可以。”


    蕭惟閉目穩定心神,抽出瑤光,插在棺蓋的縫隙處。他一點點用力,聽著“吱呀呀”的聲響,蕭惟隻覺得他撬動的是自己的心。


    厚重的棺蓋徐徐開啟,蕭惟膝蓋一軟,跌靠在謝無猗懷裏。


    棺內空空如也。


    長久以來的不安落在實處,蕭惟比想象中要鎮定得多。他再次往棺材中看了一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


    騙子。


    棠棣之情是假的,君安臣樂是假的,為國捐軀是假的。


    都是假的。


    而他就像個小醜,為一場場騙局歡喜著,驕傲著,難過著。


    “阿衡……”


    謝無猗牢牢抱住蕭惟,臉貼在他胸口,用自己的體溫安撫他。她不敢想蕭惟的感受,也無法切身理解。她隻知道,心有懷疑和懷疑被證實的差距形同天淵。


    他現在該是很疼很疼的。


    老天為什麽要這麽對他呢……


    花飛渡十分善解人意,故意等了一會才架著史威過來。彼時蕭惟已直起腰,神情肅穆地站在棺材前。他俯視完全喪失鬥誌的史威,冷聲問道:


    “蕭爻在哪?”


    史威軟綿綿地掛在花飛渡手裏,眼眶通紅,仍舊不發一言。


    “本王找到了狄虎的劄記,最後一頁寫道呂薑曾命各營暫時蟄伏。”蕭惟環抱雙臂,沉著臉道,“據本王所知,你們與鄢軍對峙了半月有餘,而後雙方爆發了一次大戰,蕭爻‘該是’那時死的,你也是。”


    蕭惟沒有提狄虎的墓,因為破解了崇嘉峽穀的秘密,狄虎的假屍之謎也就水落石出了。


    史威臉上的肌肉開始顫抖,脖子上淌著汗,也不知是恐懼還是疼痛。


    蕭惟走到史威身邊,扭過他的下頜,句句緊逼,“一個本應戰死的人卻活生生地站在這裏,守著另一個本應戰死卻沒有屍首的人,那半個月一定發生了什麽,對吧?”


    史威緊緊閉著眼睛,擺出寧死不屈的架勢。


    “哈!嘴挺嚴啊,”蕭惟撫掌一笑,“你知不知道違逆本王會是什麽後果?”


    “他隻是奉命行事。”


    一壁相隔,“篤篤”的拐杖聲由遠及近,“殿下千辛萬苦甩開眼線暗渡邛川,為什麽不直接來問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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