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蕭豫下了聖旨後,蕭惟等人便整日待在登聞院查閱資料。案情步入正軌,謝無猗能做的有限,便經常代蕭惟進宮去陪淑太妃說話。


    這日,謝無猗從宮裏出來,馬車在宮門口停了一瞬才繼續行駛。謝無猗掀開車簾,發現趕車的人從春泥變成了落照。她料到是蕭筠有話要對自己說,便任由落照引路。


    一路行至城東的某處院落,謝無猗抬起頭,見牌匾上書“藏峰”二字,這才反應過來這裏是蕭筠的私院。


    謝無猗微皺起眉,下意識地握住左手小臂。


    蕭筠這時候要見她,大約沒什麽好事。


    餘光瞥去,藏峰院中怪石累累,危峰兀立,硬朗的線條勾勒出千萬種形狀,頓顯肅殺之氣。一如馳騁沙場的蕭筠,鋒利而張揚。


    轉過一處比人還高的山石,映入眼簾的是柵欄圍起的場院,幾隻鹿正在其中悠閑地散步嬉戲。蕭筠身著窄袖長袍,顯然已經等候多時了。


    “嘉慧太子喜歡建宮苑,這個院子就是他為本宮修建的。”蕭筠知道謝無猗就在身後,她並沒迴頭,隻望著昂首優雅的鹿淡淡道,“本宮小時候就喜歡養鹿,如今澄兒喜歡畫鹿,這裏有我們母女很多美好的迴憶。”


    當初蕭筠守寡,先帝為她的女兒賜名蕭澄,封清河郡主。蕭筠偶爾會在親近之人麵前提起女兒,而對她的駙馬卻是諱莫如深。


    不過人人都有私隱,謝無猗也無意窺探蕭筠的內心。她安靜地聽蕭筠講述藏峰院的來曆,得知這裏的每塊石頭每株花木都是蕭筠親自設計,而蕭爻對他這位妹妹也十分寵愛,盡力滿足了她的要求。


    這些事謝無猗聽蕭惟提起過多次。每當念起大哥,不比其他有利益衝突的兄長,蕭惟眼中總是滿溢純粹的崇敬。


    或許身為年齡最小的庶子,是蕭惟最不幸也最幸運的際遇。


    聽完蕭筠的介紹,謝無猗仍摸不準她的用意。默了片刻,謝無猗隻好走到蕭筠身旁,賠笑道:“嘉慧太子仁善,殿下也總說他謙和有禮,愛護兄弟姊妹。”


    蕭筠搭在柵欄上的手倏地收緊,眼底深處閃過一絲莫名的狠戾。不過她很快遮掩過去,要不是謝無猗觀察敏銳,也根本發現不了這短暫的異常。蕭筠把手中的弓遞給謝無猗,溫和道:“選一隻吧,射中了送給你烤肉吃。”


    她放在心尖上的鹿,居然如此輕描淡寫地要送人烤了吃?


    謝無猗忐忑地接過弓,蕭筠覺出她的猶豫,笑著拍拍她的肩膀道:“這裏沒有別人,本宮隻是想謝你救了六弟。”


    人人都道高陽長公主不怒自威,謝無猗也算領教過幾次。她推脫不過,隻好隨便瞄準一隻小鹿,將弓拉滿。


    冷不防地,一個念頭從謝無猗心頭浮起,恍若朝陽照徹幽冥山穀,令人陡然生畏。


    逐鹿。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蕭筠現在毫不遮掩地和蕭豫站在一起,這會不會是她的試探?


    今日若她這一箭射出去,是否就表明蕭惟有逐鹿之心?


    謝無猗的手腳刹那間變得冰涼,她忙收起弓,道了聲“不敢”。蕭筠的笑容裏湧現出一絲懷念,她側身靠在柵欄上,抬手遮住刺目的日光。


    “弟妹,你這個樣子真像你兄長……”蕭筠半眯眼睛,朱唇邊漾起兩個好看的梨渦,“當年他也是站在這裏,對本宮說——‘不敢’。”


    謝無猗自然還記得蕭筠和謝暄的舊事,差點維持不住臉上的幹笑。


    敢直接把皇室私密宣之於口,蕭筠倒是沒拿她當外人,隻不過這話如今聽來,更像是隱晦的警告。


    ——蕭惟的一舉一動都瞞不過她。


    相比於不知道該把弓放在哪裏好的謝無猗,蕭筠笑得十分坦然,“六弟不是早就和你說過了嗎?本宮馬上要嫁給建安侯,估計也是最後一次跟你聊聊他了。放心,本宮不會為難他,陛下也不會為難你們。”


    如果隻是在出嫁前談些往事,倒像是謝無猗多心了。


    還沒等謝無猗緊繃的心弦鬆弛下來,她就看見場院中一個小太監馬上就要被追逐跳躍的鹿踩到。來不及多想,謝無猗搭弓舉箭,一箭射穿鹿頭。小鹿掙紮跳起,進而轉了方向,堪堪避開小太監的身體。


    謝無猗垂下眼睫,心怦怦直跳。蕭筠卻沒有斥責的意思,揮手讓人把那隻當場斃命的鹿抬過來。她蹲下身,輕摸了摸它的頭,“處理一下,送到王妃的馬車裏。”


    待眾人退開,蕭筠負手看著謝無猗道:“弟妹箭法超群,出手果斷,若真比試起來,本宮不一定是你的對手。但你要記住,雷厲風行未必是好事。”


    謝無猗聽蕭筠話裏有話,反倒放下心來。和以“逐鹿”試探相較,她還是更喜歡蕭筠這樣敲打自己。


    “澄兒喜歡鹿,在她眼中,一隻鹿就是最珍貴的東西,小太監並不算什麽。可對於別人來說,一隻鹿很明顯沒有一個人的性命重要,哪怕那人隻是個身份卑微的奴婢。”


    蕭筠隨手抽出一支漂亮的羽箭,直比空中的驕陽。


    指尖微動,箭杆隨之發出嗡鳴之聲,無瑕的銀色照在蕭筠眼底,格外光亮。


    “換句話說,有人在乎名聲,有人在乎金錢,每個人看問題的角度都不同。”蕭筠轉向謝無猗,語氣變得嚴肅,“而身在皇室,必須站在高處才能掌控全局。你要離得遠才能看得清,否則隻會永遠局限在自己的小天地裏。”


    謝無猗細細品味蕭筠的話,她知道蕭惟最近除了調查登聞鼓案,還在暗中為曹若水的事奔波。謝無猗當然明白,對於蕭豫來說,無論是劉氏還是曹若水,都沒有朝局安穩重要。


    蕭筠今日就是蕭豫的說客。


    “六弟最近不常迴府,那就由本宮來告知你。”蕭筠四下看了看,才繼續道,“陵州傳迴消息,劉氏孫女是懸梁自盡的。”


    謝無猗眉頭不禁一跳,劉氏不是說何茂良虐殺了她的孫女嗎?


    日頭轉過中天,冷意漸退,謝無猗卻依然覺得後背在不停地冒汗。她定了定神,默然交握住十指。


    蕭筠命落照呈上從登聞院抄出來的卷宗,“王巍的人馬重新驗屍,對比原始的記錄,確定劉氏孫女除了頸部的勒痕外,全身並無其他傷處,且尚是完璧之身。”


    “沒有傷口不能證明她不是被何大人逼死的。”謝無猗手捧卷宗,下意識喃喃。


    “不錯,”蕭筠頗為讚同地點頭,“但何大人說在劉氏孫女死前,他並沒有見過她。”


    一個時辰前,蕭筠在登聞院親耳聽到了何茂良的供詞。


    “下官到陵州後聽說了劉氏的案子,可玉大人手腳幹淨,實在查不出什麽。”何茂良筆直地跪在堂中,平靜開口,“下官隻當他知道下官就任按察使有意隱瞞,便向劉氏提議去澤陽上告。”


    王巍餘光瞟過蕭筠,戰戰兢兢地問道:“那何大人為什麽要收劉氏僅存的積蓄?”


    “僅存的積蓄?”何茂良麵露錯愕,“下官不知,下官收錢是為了讓她安心。”


    說到這,何茂良不禁苦笑。後來劉氏的舉動證明她對他並不放心,不過事已至此,何茂良也無需隱瞞,索性照實說了。


    “劉氏為了討好下官,把唯一的孫女獻了出來。可當夜下官恰好去和陵州故舊遊湖,迴來時才發現劉氏孫女在下官的房間裏上吊了。”何茂良雙手微握,朝蕭惟和蕭筠磕了個頭道,“劉氏告發那天,下官想起此事,一時心虛逃走,這一點下官不否認。”


    劉氏沒有錢,隻能將孫女草草收葬,且因為傷心過度變得神誌不清,堅持認為是何茂良騙占了孫女之後又將她逼死。不過這些細節何茂良並不清楚,他到陵州公務繁雜,總不可能隻關照劉氏一個人。


    何茂良的口供與陵州的迴報相符,他的行蹤也有充分的證明,基本已成定論。謝無猗抿緊嘴唇,如果何茂良無罪,劉氏孫女並非被虐殺,這就意味著劉氏在訴狀中說謊了。


    這一樁是假的,那其他內容呢?


    謝無猗忽然抬起眼睛,“劉氏的背景呢?”


    蕭筠眸光微閃,手在柵欄上重重拍了兩下,“這個有點麻煩。劉氏年輕時曾在青樓做歌伎,後來被人贖身,但依舊沒有脫離賤籍。”


    謝無猗心裏“咯噔”一聲。她當然聽得懂蕭筠的潛台詞,如果劉氏是風月場的老手,那她的身份就有了汙點,其證詞的可信度也就大打折扣。


    “賤籍是賤籍,伸冤是伸冤。”謝無猗與蕭筠對望一眼,堅定地道,“就算曾經十惡不赦也不影響她爭取自己應得的錢糧,更何況她的五個兒子為國捐軀,不能到最後連個名分也沒有。”


    蕭筠赫然失笑,“弟妹,你為什麽那麽堅信劉氏的兒子們是為國捐軀呢?”


    謝無猗怔愣不解,征兵文書由官府派發,蕭惟也看過,難道文書還能造假?她剛要發問,蕭筠卻抬手止住了她的話。


    “本宮提醒你一句,玉大人畢竟是盧相的侄子。”


    熟悉的感覺重新撞入她的神誌,一盆冰水潑剌而下,令謝無猗悚然而驚。


    此前為了調查軍糧押運案,她曾窺見朝中黨爭暗流。而蕭筠這句話,無疑又讓她想起了想要滅口書生的兩路人——


    盧氏的那枚飛鏢的確想要書生的命,盧雲諫負責邛川戰後撫恤,盧玉珩與他同出一族,他自然有理由阻止劉氏鬧事。


    而竇文英的人是去救書生的,他要保住盧雲諫的“罪證”。


    蕭筠不知道謝無猗曾讓人跟蹤刺客,她看著謝無猗攥緊的拳頭,補充道:“有人以為自己位高權重就暗中慫恿,借邛川舊事給盧相使絆子,弟妹覺得這步棋走得聰明嗎?”


    不聰明,簡直愚蠢!


    盧雲諫的勢力遍布朝野,邊境還放著手握兵馬的蕭婺,便是蕭豫也不能拿他怎麽樣。這樣看來,就算竇文英想借劉氏之事指盧雲諫玩忽職守,汙蔑蕭惟,也隻會激起盧雲諫更強烈的反抗。


    如果盧雲諫被逼急了,隻要他一句話,劉氏手中的征兵文書就可能是假的。


    一旦文書是假,誰人偽造文書,劉氏的兩個兒子去了哪裏,邛川之戰必將引發臣民的無數揣測。而最終,沒有人會在意文書的真假,這把火還是要燒到蕭豫身上。


    畢竟他是蕭爻戰死後最大的獲益者。


    疑心殺人比真刀真槍更為可怖。蕭筠幾乎是在明示盧雲諫和竇文英相爭,謝無猗卻沒有迴答她,有些內情,終究不是她們該在這裏討論的。


    “弟妹,現在外麵的百姓又聚在登聞院外討要說法了,”蕭筠輕扶謝無猗的肩膀,“你去替六弟聽聽民意吧,他身為燕王尚被人議論,更何況其他人呢。”


    當初,謝無猗讓王巍派出三路人馬,分別調查盧玉珩、何茂良和劫匪。如今,蕭惟的嫌疑洗清,何茂良的罪名子虛烏有,那盧玉珩那邊呢?


    謝無猗側頭望向肩頭那微微收緊的手指,意識到蕭筠並不打算和她談劉氏的案子了。縱然心中有無數謎團,謝無猗也隻能行禮告退。


    蕭筠揚起下巴,取過謝無猗用過的弓用力一握。落照走上前,悄聲問道:“燕王妃能明白殿下的苦心嗎?”


    “但願她比六弟聰明些,”蕭筠揉了把臉,沉聲道,“六弟一味追尋真相,卻連盧相和竇相那兩隻老狐狸爭來鬥去都看不清。”


    蕭筠轉過身,點燃火折子燒掉懷中的一封信函。紙張化為灰燼,吞沒了信的末端綴著的那個小小的“竇”字。


    一腔熱血反噬己身,蕭惟和竇文英太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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