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乍現,眼看就要刺入晚三秋的後心,下一刻,晚三秋卻突然趴下身,揮手擋住那抹光華。她立起雙指,卻沒有抬頭。


    來人大驚,剛要繼續出手,通道另一側緩緩亮起。


    蕭惟從黑暗中現身。


    牢中的“晚三秋”也站了起來,她拍拍衣服上的亂草,撥開額前的亂發,露出一張素白的臉。


    謝無猗?


    她什麽時候換的人?


    來人的表情變了又變,最終他摘下兜帽,不再隱藏自己的身份。


    “真的是您啊……”


    蕭惟舒了一口氣,心髒卻愈發揪緊。他別過頭打開牢門,遮掩住眸中的萬千思緒,“祝老將軍,我們談談吧。”


    牢中生起火,三人圍爐而坐,蕭惟給祝伯君端來一杯熱茶。


    謝無猗仔細端詳祝伯君發出的暗器。這是一支打磨得十分鋒利的冰錐,最前端帶有極短的細針,在火光的映照下閃爍著詭異的綠光,看上去應是劇毒。


    毒鏢射入心脈,人斷無生還之理。而在溫熱的血肉包裹下,冰錐會融化,深入骨血的細針太短,不細驗也看不出來,倒是絕好的暗器。


    她看向蕭惟,發現他交握雙手,根本不敢和祝伯君對視。祝伯君也低頭扶著茶杯,兩人都有對方不開口自己就不會出聲的架勢。


    謝無猗在心底默默歎息,罷了,還是讓她來做壞人吧。謝無猗剛張開嘴,祝伯君就指了指毒鏢,“扔了吧,小心沾到手上。”


    指尖一抖,爐中的火苗將毒鏢吞沒。謝無猗清了清嗓子,輕聲道:“老將軍,不才有些江湖見識,能分清人是心疾發作還是中毒而死。”


    不知為什麽,麵對祝伯君,謝無猗總是有種莫名的畏懼。饒是她自詡口齒伶俐,一句話說出來也覺得舌頭打結,全身的力氣都泄掉了。


    在吊雨樓鎮,謝無猗給阿福把過脈,他絕不是心疾發作。因此,她暗中叮囑仵作無論驗出什麽異常都先算成心疾。下午,謝無猗與仵作再次驗屍,終於在阿福的心髒裏發現了一小截發黑的針。


    ——和剛才刺向她的那根針一模一樣。


    “我可以斷定阿福是遇襲斃命,而且襲擊的人離他不會太遠。當時我和殿下還有封達都在關注晚三秋,阿福站在我們身後……”謝無猗忍不住垂下眼睛,“算位置應該隻有老將軍能對他動手。”


    那麽問題來了,祝伯君是兩朝護國將軍,是大俞威望最高的鐵血英雄,為什麽一定要殺阿福和晚三秋這兩個無名小卒呢?


    隻有一種可能。


    就是他們最怕的那件事。


    “老將軍,我……想從頭猜測一二,如果不對還請您指正。”謝無猗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她便恢複了冷靜,如同之前無數次揭開他人的陰謀算計一樣。


    “首先,據玉大人說,老將軍致仕後打算去西境看望祝少觀。”


    謝無猗對從澤陽去西境的路線太熟悉了,正如蕭惟下意識的反應,祝伯君沒道理繞道合州,走一條和喬椿相同的路線。但轉念一想,二人又覺得盧玉珩和謝顯都是文官,如果是蕭豫請祝伯君最後護送一程也未為不可。


    “於是我與殿下決定先解決合州的事。但是,就在我們設計引出晚三秋那夜,”謝無猗看了蕭惟一眼,“阿福的異常引起了殿下的注意。”


    阿福怕火怕光怕生人,這些都很正常,但當謝無猗拉開書架時,他沒有攻擊謝無猗,反而徑直攻擊了站在最遠處的祝伯君。阿福一手格擋在胸前明顯是軍中戒備的姿勢,因此蕭惟當場就懷疑阿福曾在軍營中生活過。


    而且,祝伯君很可能是他的“仇家”。


    阿福是行伍之人還有一個佐證,今天白天他們在吊雨樓鎮遇襲,阿福奪刀的動作如行雲流水,並能熟練地直擊對方要害,招招式式都是軍中訓練過的。


    “這時候我想起了第三個問題,還是昨天,老將軍對殿下說邛川之戰時您一直都在前線,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謝無猗的雙手在袖中握緊,冷的夜,熱的火,正如此刻她煎熬的內心。


    而祝伯君隻是淡淡地看著她,不附和也不反駁。


    “老將軍戎馬一生,必然清楚糧草的重要性,為什麽您在前線斷糧時也沒有征糧?換句話說,您當時真的在邛川嗎?”


    昨夜晚三秋暴露,蕭惟起了疑心,迴客棧後向桑琛逼問當年吊雨樓鎮的事情。桑琛說曾有一位軍爺讓他獨自去吊雨樓鎮收拾殘局,軍爺腰間的紫金穗令牌上寫著一個“刁”字。


    “‘刁’字倒過來是‘匕’,這是高祖皇帝賜給祝氏的符號,彰顯祝家世代勇武。而巫堇披紫袍,帝王掌金印,紫金穗就代表禦賜……”


    也就是說,桑琛見到的人就是祝伯君。


    到這裏,謝無猗也沉默了,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說下去。


    晚三秋是民間歌女,阿福有軍中背景,二人互相不知底細,唯一的交集就是同為吊雨樓鎮大火的幸存者。而祝伯君兩年前擅離前線,如今陰潛暗殺,都隻能說明一件事——


    滅口。


    他要殺掉所有知道吊雨樓鎮舊事的人。


    桑子魚看到的阿福腋下那個月牙形胎記,很有可能是祝家軍符號的一部分。


    謝無猗的嗓子幹得直冒煙,她分明是在揭露一個滿手血汙的“兇手”,卻不知為什麽,離真相越來越近,她的心卻在一點點下沉。


    一隻大手將她冰涼的指尖收住,依然是蕭惟安撫著她,可謝無猗清楚地感覺到,他自己的掌心也沁滿了冷汗。


    風一吹,那寒意就直鑽到骨髓裏。


    祝伯君的目光在二人間來迴移動,他看著年輕的後輩自詡正義又不知好歹,半晌輕笑一聲。


    “不用猜了,阿福是老夫的心腹,吊雨樓鎮的火是老夫下令放的,老夫認罪。”


    爐中的火苗向上躥了三寸,火星燙到蕭惟,他的腦子“轟”的一聲亂了。


    蕭惟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謝無猗的心亦隨之刺痛,她訥訥張口:“為什麽……”


    為什麽要離開前線,為什麽要屠滅吊雨樓鎮?


    這不是祝伯君能做出的事啊!


    在她的印象裏,祝伯君是高風亮節的良將功臣,不是濫殺無辜的兇徒。心中早已翻江倒海,哀聲一片,可謝無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陣前祭旗的三百將士,吊雨樓鎮的近千百姓,這些冤魂壓在謝無猗身上,她的每一次唿吸都是罪孽。


    ——喬家的罪孽。


    對此,祝伯君反倒十分坦然,“當日建安侯讓老夫確定軍糧的行程,老夫和喬侍郎走岔了路,路過吊雨樓鎮時聽說了借糧之事。老夫剛要折迴就見吊樓裏出現了奇怪的疫病,因擔心疫病蔓延到前線,老夫就趁夜色命手下燒了吊樓,之後又將參與此事的手下全部滅了口。”


    謝無猗呆呆地看著祝伯君,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隻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但他的話中有兩個問題。


    “老將軍見到的瘟疫是否和葉娘墜樓死在火中時的慘狀相同?”


    “是。”祝伯君幹脆地迴答。


    所以,他是因在宮中目睹了葉娘爍金蠱發作,才一下子想到了兩年前的吊雨樓鎮。而在宮宴上,緹舟反複暗示吊雨樓鎮和爍金蠱,祝伯君擔心事情泄露才著急辭了官。


    祝伯君喝了口茶,解釋道:“那些人發病的樣子太可怖,絕非簡單的疫病,當年的事更不該被人記住,還是老夫親手來了結比較好。”


    “可那是近千條無辜的人命!”謝無猗脫口而出,她不信馳騁沙場一輩子的祝伯君會視人命為草芥。


    “邛川前線拚死拚活的是數萬數十萬的人命!”祝伯君冷眼迴視謝無猗,他揮袖指天,目中鋒芒畢露,“這是最小的代價,若有人蓄意投毒,前線必不擊自潰!”


    洪鍾般的聲音在密牢中久久迴蕩,謝無猗心頭劇震,她雙唇輕顫,腦中一片空白。


    “可,可您完全可以下令圍住吊雨樓鎮,不允許他們外出……”


    用不著把全鎮的百姓活活燒死啊!


    後半句話謝無猗沒有說出,但在場三人都心知肚明。


    祝伯君的眼角微微抽搐,額上青筋暴起,手卻無力地垂下。他別開頭,爐中的火星拚命向上掙,映得他臉上的皺紋深如溝壑。


    謝無猗不停地深唿吸,她心裏還有另一個疑問,一個和她切身相關的疑問。


    “老將軍,您明知道軍糧被劫也沒有迴前線說明情況,甚至當聖旨下達……”謝無猗握住領口,嗓音已徹底沙啞,“您就任由三百人被處死?”


    祝伯君瞥了謝無猗一眼,仿佛在問,不然呢,她希望他怎麽做?


    “如果您能提前說明情況,我……”謝無猗咽下唾沫,艱難地改口道,“喬大人總罪不至死吧……”


    “說明什麽情況?”祝伯君冷漠地打斷謝無猗,“一夜之間丟失所有軍糧,當時沒人知道二狼山的機關,你真的以為丟失軍糧的罪名會比延誤更輕嗎?你真的以為區區一張字據就能抵消喬椿的瀆職之過嗎?你真的以為在先帝心裏,三百人三千人的性命比得過一個太子嗎?”


    謝無猗眼前一黑,身體不受控製地戰栗起來。


    血淋淋的真相揭開,這本是一些她早就該明了的道理。若不是嫁給蕭惟,謝無猗一介民女,父親身負大逆重罪,她連質問的資格都沒有。


    是啊,她怎麽會忘記先帝是怎樣一個人了呢。


    她為她的父親奔波,先帝的兒子也在前線。


    更何況,那是大俞的儲君,未來的天子。


    所以,戰事當前,先帝不會聽任何解釋。無論什麽原因,延誤就是延誤,喬椿就該付出代價。


    祝伯君殘忍地澆滅謝無猗最後的僥幸,“老夫可以告訴你,說與不說,放在平時是流放和斬首的區別,可在兩年前,那就是腰斬和淩遲的區別!”


    “夠了!”


    一直沉默不言的蕭惟突然喝止住祝伯君,他站起身在牢中來迴踱步,半晌才停在祝伯君麵前,“老將軍當真是自己下令火燒吊雨樓鎮,沒有受人指使嗎?”


    祝伯君陰沉的臉上浮現出短暫的笑意,“阿衡,你長大了……”


    “您迴答我!”


    蕭惟怒吼著紅了眼睛。這麽多年來,他視蕭爻如兄如父,祝伯君是元憲皇後的兄長,他自然從小就十分崇拜祝伯君。可沒想到一朝夢醒,他刨根究底的真相竟會是這樣。


    “您到底在為誰養人?吊雨樓鎮起火點甚多,遍布樓中內室,祝家軍都是硬功夫,混進吊樓執行任務的是誰?圍攻二狼山那日,您先行派來的援兵是什麽人?褚餘風到死都不承認江南莊是他的產業,那尖刀陣中的‘匕’字標記又是哪來的?”


    答案已然明了——


    死士。


    放火之人是他的死士,二狼山中與朱雀堂圍攻山匪的是他的死士,那江南莊會是他訓練死士的地方嗎?


    祝伯君一身戰功,他驕傲了一輩子,忠誠了一輩子,最後連爵位都不肯要,按理說除了皇帝沒人能驅使他。他為什麽會需要養祝家軍以外的私兵?


    為什麽因為一個吊雨樓鎮,他連心腹阿福都要搭進去?


    他到底在為誰賣命?


    老將軍,您快告訴我這裏麵有隱情好嗎?


    “這重要嗎?”祝伯君滿含慈祥地望著蕭惟,“燒死近千人還不足以讓燕王殿下定老夫一個死罪嗎?”


    蕭惟的眼眶再也承受不住千斤之重。


    他倉促地轉頭,狠狠抹掉這些出賣他的該死的淚珠子。


    “殿下,世家誰不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呢?”祝伯君笑道,“豢養死士、火燒吊雨樓鎮的罪老夫全部認下了。隻一點,江南莊與老夫無關。”


    平靜地說完這句話,祝伯君將杯中茶一飲而盡。他起身走到草堆上,摘下發冠,背對蕭惟和謝無猗盤膝坐下,任由二人如何追問都不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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