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謝無猗攏住披風,在一片白霧彌漫的密林中疾步穿行。


    腮邊還留有蜻蜓點水般的溫軟,蕭惟深沉堅定的話語縈繞在耳邊,謝無猗的心從未像此刻這麽安定過。


    蕭惟要在朝中立足,找出謀害他的兇手,合州是蕭豫交給蕭惟的第一個任務,絕不能失敗。如果她能找到稅糧,能安然迴到他身邊,謝無猗可以給他答案了。


    “殿下,”她撫上自己熾熱的心口,“我想清楚了。”


    謝無猗有心偽裝,連朱雀堂都發現不了,她甚至還在街邊買了兩個餅充饑。之後,謝無猗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邰縣,不多時已經來到了大千和歡哥遇害的地方,曹若水也是在這裏被抓的。


    他為什麽會吸引他們關注此地呢?


    謝無猗蹲下身,再次檢查那片被壓倒的灌木叢,可除了淩亂的足印和斷裂的樹枝,什麽線索都沒有。正自驚疑,她腳下忽然一空。


    長年闖蕩江湖的經曆已經讓謝無猗的肢體反應比腦子更快,就在剛剛落入陷阱時,她已經抽出腰帶勾住了陷阱的入口。


    這根腰帶是上次在決鼻村觀音廟遇險時,謝無猗情急之下從蕭惟身上搶過來的。它的質地非常特殊,和謝無猗的披風類似,尋常兵刃要數次才能砍斷,足以防身。因花飛渡帶走了燭骨,蕭惟連夜讓人把腰帶改製成一根軟鞭,又在鞭口按謝無猗的力道加上薄刃,更容易掌控。


    雖然腰帶的韌性和靈活度不如燭骨,但應付眼下的局麵足夠了。


    謝無猗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麵,她抿了抿唇,裝作失手的模樣放鬆了腰帶,任薄刃刮擦著陷阱壁,再也支撐不住她的體重。


    下落的速度尚且可控,然而下一刻,謝無猗卻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她本以為這是一個普通的陷阱,可沒想到整個通道竟飛速旋轉起來,一時間滾滾沙流打著轉兒,宛如吞噬萬物的海底漩渦,將她的身體狠狠甩在一邊的石壁上。謝無猗下意識地閉眼,又立刻強逼自己睜開,卷起手中腰帶在毀天滅地的亂流中穩住身形,須臾便落了地。


    謝無猗警惕地觀察著黑漆漆洞底的八條一模一樣的通道,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她的方向感極強,方才被她劃出刀印的通道換位置了!


    這是何等精巧的機關,通過操控旋轉通道,讓落入其中的人很難選對。一般人就算能認出自己是從哪裏掉下來的,因為位置變化,等待他們的恐怕也會是下一道機關。


    謝無猗瞥了一眼可以原路返迴的“出口”,站起身收迴目光。


    她找到大千的綠鑰匙時踩過同樣的土地,既然當時沒有觸發機關,就說明這裏的一切都有人操控,甚至他可能就在暗處監視她的舉動。


    如果他們真的處心積慮要炸死蕭惟,那就讓她來替他掃平前路吧。


    謝無猗輕挑眉尖,彎起手指,將貓睛戒指舉到眼前。


    洞底本是晦暗無光,謝無猗辨認出的八條通道也隻有模糊的輪廓。可就在戒指照到她掉下來的那條有刀痕的通道時,貓睛石上忽地現出蜜色的光斑。


    然而隻是一瞬,那道光就消失了。


    有光斑就說明有光源,果然如她所料。


    謝無猗十分愉快地笑笑,手指一轉,負手抬腳向那個方向走去。


    想引她闖機關,那她可不能讓他失望啊。


    雖然心裏麵不怕,謝無猗的每一步也走得格外謹慎,她在仔細聽腳步的迴聲,借此判斷山洞的厚度和材質。


    篤——篤——哢——


    腳下的聲音有異樣,謝無猗裝作崴腳迅速矮下身子,左手中指按在蒼煙之上。四周並無敵襲,她向鞋底一模,發現幹擾她的不過是幾小撮散落的粟米。謝無猗手指輕撚,粟米很新鮮,不會就是孔帆押運的那批稅糧吧?


    嗯……不僅有糧米的味道,還有鐵鏽味?


    謝無猗又往深處撥了撥,入手竟是一枚生鏽的金屬碎片。


    她心中一震,碎片上的刻紋她見過,這是朝廷衛兵專有的甲胄。金屬生鏽說明山中有水源,甲胄沒有完全爛掉,說明在洞裏的時間不長不短,肯定不屬於孔帆的手下。謝無猗一時想不清,便把帶刻紋的部位掰下來,以最快的速度藏在腰帶的夾層中。


    若無其事地重新站起,謝無猗爬上有光的通道,竟似來到另一個世界。


    腳下的平台大約有兩步寬,麵前是一片開闊的空地,比江南莊有過之而無不及。四下靜得隻有她的唿吸聲,卻處處透著血腥味,透著無聲的殺機。地獄中那隻猛獸笑意盈盈地張開爪子,和入口處的謝無猗打招唿,仿佛在說——


    來啊,來啊……


    在江南莊,她有花飛渡,有蕭惟,然而今天,二狼山中隻有她自己。


    謝無猗定了定神,把剛才隨便握在手中的石子向前一扔,隻聽得“嘶嘶”聲響,三排羽箭破空襲來,如同一串銀色的風鈴。


    幾乎是在同時,身後機括轉動,謝無猗的退路被阻斷了。


    向前不敢進,向後退不得,這裏便隻剩右邊唯一一處能夠容身的角落。謝無猗卻沒有躲到那邊,而是扯下披風順著羽箭的軌跡阻擋襲擊,自己則側身緊緊貼牆站直。


    羽箭堪堪擦過她的胸脯釘在石門上,謝無猗則無比感謝花飛渡花大價錢給她做的這頂披風,關鍵時刻這東西比盾牌還管用。


    不過謝無猗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右邊原本平整的地麵就突然向下凹陷,而她站立的地方也出現了隱隱的轟鳴。


    又是這種伎倆。


    要是她憑借普通人的本能行事,現在已經變成肉餅了。


    謝無猗愈發慶幸,慶幸自己是孤身前來,最起碼她不會連累蕭惟,更不會連累他耗費數年才建起來的朱雀堂。


    “想破解機關,你永遠要多看一步。”緹江的教導迴蕩在耳邊,“接招後尋找接下來的落腳點,控製自己的本能,必要時去走死路。”


    凝結在空氣中的幻音還未消散,謝無猗腰帶出手,準確無誤地勾住左前方的一處泛光的環形石壁。她之前沒有見到這個光點,看來是被剛才的羽箭觸發的。


    就在謝無猗雙腳離地的一瞬間,地麵尖刀林立,刀尖上泛著淡淡的褐紅色的寒芒。


    吸飽饜足的血跡昭示著,這是另一處“小梅叢”。


    二狼山和江南莊的機關會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嗎?


    這樣的猜測從謝無猗腦海中閃念即逝,她凝神屏氣,借力一蕩,單腳落在正對麵唯一一處安全的地方,環形石壁同步收縮迴牆麵,平整的地麵塌陷,她腳邊的土地現出懸崖峭壁的本相。


    太惡毒了吧!


    謝無猗心裏暗罵一聲。前後都是深不可測的危崖,她現在可真真正正隻有雙足支撐,不得不集中十二分的精力,辨別黑暗中的聲息,不敢有毫厘之差。


    機關的始作俑者肯定不會給她尋找生路的機會,迅即頭頂再次有羽箭射出,謝無猗不得不用腰帶卷住一塊岩石稍作借力,翻身躍下懸崖。


    羽箭如同疾風驟雨穿透岩石,帶起巨大的轟鳴,謝無猗的手被震得又麻又痛。不過在生死之間,她的思緒卻漸漸明朗,甚至還帶有一絲興奮。


    下一步呢,下一步是什麽?


    來啊,讓我見識你的本事啊!


    謝無猗單手拉住腰帶,不動聲色地掛在懸崖邊,在心裏讀秒。


    “機關總是一環扣一環,看不出關竅的時候就等,”緹江的聲音還在繼續,“從某種角度來說,設計機關的人比落入險境的你更著急。”


    五息過後,原本黑暗的山洞逐漸明亮起來。


    然而謝無猗的心卻並沒有跟著敞亮,她看清了光亮的來處——懸崖下燃起的熊熊大火。


    不僅如此,頭頂和四周寬闊空蕩的崖壁上翻出釘板,正快速朝她壓來。


    白雪覆蓋大地,月光灑落海麵,這是一張龐大的網,一篇早已寫就的碑文,每一經每一緯,每一筆每一劃,都不留翻盤的可能。


    謝無猗的身形微微一滯,刀光和火光交織在眼中越來越近,她隻覺得毛骨悚然。


    高興得太早了……


    但謝無猗之所以能在無數次危險中化險為夷,絕好的運氣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她從不放棄,即便是絕境也從不放棄。


    直麵死地才是她的一貫作風。


    稅糧尚未找到,蕭惟還在等她迴家,她怎麽可以停在這裏?


    “去走死路吧。”


    不動就是等死,這種地形蒼煙派不上用場,謝無猗當機立斷收迴腰帶,如同折翼之鳥墮入火中。


    這一幕與阿特羅的高塔牌宿命般地重疊在一起。謝無猗用力將雙眼睜到最大,明烈的火光刺得她眼眶酸疼,麵頰愈加燥熱。眼看她就要和烈火來個親密擁抱——


    下墜隻是短短的一瞬間,卻被紛亂的思緒拉得很長很長,長到謝無猗想起了很多人。


    她想起花飛渡教她功夫,她的雙手起滿水泡也隻敢在被窩裏哭;想起喬椿送她出門闖蕩時,明明萬分不舍還是滿口嫌棄,指責她叛逆得不可理喻;想起蕭惟迎娶她那日,激蕩在他眸中廣闊浩蕩的碧海青天……


    一個個熟悉的人如走馬燈般在謝無猗麵前掠過,謝無猗想到的最後一個人,是她的師父緹江。


    她一襲白衣,坐在海港裏的小舟裏,默然凝望謝無猗。深棕色的瞳眸有慈愛,有悲憫,更有遺憾。須臾,緹江揮動衣袖,小舟翩然入海,花白的長發遮住她的身形,再不迴頭。


    赤火起,高塔落。


    謝無猗蜷起身體,做出自我保護的姿勢。她已經活過十八歲,如果這就是她生命的盡頭,她亦能欣然接受。


    隻不過還有些願望沒來得及實現,有些人沒來得及愛罷了。


    在火舌劈啪爆響的嗡鳴中,謝無猗聽到了一聲不和諧的卡頓。


    懸崖對岸彈出一塊柔韌的踏板,她眼睛一亮,踮起雙腳踩住踏板,在空中急轉身軀,斜斜飛落在對麵的平地上。


    謝無猗翻滾幾周立即跪地戒備,機括不再轉動,她的嘴邊浮現出如釋重負的微笑。


    又見麵了,玄柔先生。


    從掉入陷阱開始,七步機關處處殺招,又處處絕地逢生,能做出這樣的手筆,天底下沒有第二個人。


    謝無猗重新束緊頭發,用發簪固定好。還不待站起,她便眼前一黑,雙手被人絞住,身體也軟綿綿的提不起力氣。


    用毒?


    謝無猗不禁暗唿倒黴。百密一疏啊,她光注意提防機關,沒想到那燃燒的火焰竟然有毒。她冷哼一聲,不知是怪自己學藝不精,還是怪玄柔先生太過狠毒。


    從唿吸聲判斷,對方至少來了三個人。謝無猗被他們推搡著,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脖子旁邊擱著一把又冷又硬的刀。


    不過她沒打算掙脫,機關都闖過來了,不見見主人豈不虧?謝無猗雖然頭暈眼花,依舊努力凝神屏氣,通過聲音和氣味默默計算著方向。


    從懸崖那邊出來,他們在往西走,期間應該經過了三條岔路和兩個儲存食物的地方。然後向南拐,那裏有水聲;再然後向東,有隱約的血腥和鐵鏽味……


    喲嗬,山中還有牢房?


    謝無猗咬破舌尖,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過一陣,這些人又押著她往北,往西……


    奇怪,他們怎麽一直在兜圈子?


    她又不是驢!


    不過已經到達人家的地界,謝無猗隻得忍下來。她一向自詡定力非凡,然而這次不知是不是中毒的緣故,等走到第五圈時,謝無猗再也沒了耐心。


    “五圈了,”謝無猗自黑暗中撇撇嘴,“魏娘子,有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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