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搞不清楚情況,隻說就在剛才一群黑衣人從天而降,大家還沒反應過來幾十名船工就被殺了。


    “放肆。”


    蕭惟聲音不高,卻足以凍住涯河碼頭紛紛擾擾的議論,曹若水更是直接跪在血泊裏,一個字都不敢說。


    謝無猗抬起頭,逆著光,她看不清蕭惟的表情,隻能看到他繃直挺拔的輪廓,如同從楓染的土壤中拔地而起的雪鬆。


    這世上,唯有他一人,隻站在那裏,便是世間最清雋修晰的存在。


    可謝無猗知道,此刻的蕭惟同她一樣憤怒。


    手下疼痛和灼熱交織,蕭惟一動不動,暗恨自己的無能。


    他無心權位是他不屑於卷入爭鬥,但這並不代表他會允許歹人在他蕭氏的王朝疆域裏興風作浪。他們決定來碼頭不過是一刻鍾前的事,知情人隻有曹若水一個。


    聯想到曹若水直接去吊雨樓鎮找他們,蕭惟一步一步走上前,把掌中的斷箭扔到他手邊。涯河受邰縣管轄,要是他不給個說法,蕭惟絕不會罷休。


    曹若水驚得冷汗都下來了,他認得官軍的羽箭,可這人的的確確不是他派的。


    他要怎麽說才能打消兩位欽差的懷疑?


    曹若水正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就見遠處浩浩蕩蕩地跑過來一群兵卒,為首的正是關慶元。


    “怎麽迴事?”


    關慶元掃視眼前的狼藉,忍不住皺起眉頭。蕭惟冷眼看去,見他頭上脖子裏全是汗,肩甲歪斜,鞋底還帶著未幹的河泥,一看就是匆匆披甲趕來的。


    曹若水看了看箭杆,踉蹌著從地上爬起,一把揪住關慶元的衣領。


    “關慶元你大膽!”曹若水失聲吼道,“下官一直敬你為大都督,但涯河直屬邰縣,就算要派兵圍剿也該知會曹某這個縣令。更何況他們都是平民百姓,罪不至死啊!”


    關慶元抹掉額上的汗,一手推開曹若水,“曹縣令好大的官威啊。本將身為大都督,聽說碼頭出事帶兵來援,這是本將的職責。不像曹縣令,包庇暗漕盤剝百姓,還無憑無據汙蔑上官,你憑什麽說人是本將殺的?”


    兩人的關係本就不好,曹若水被關慶元一噎,太陽穴頓時突突直跳。他從地上抄起箭杆舉到關慶元麵前,“這是合州軍的箭,你還有什麽話可說?二狼山山匪橫行多年,之前下官請求過無數次剿匪,也不見州府和你們都督府派人,害得那些稅糧錢穀十次有兩三次都會被劫走,最後還不是要在邰縣境內補齊,苦了我們的百姓?你現放著正經山匪不剿,反而對無辜的船工下手,簡直與禽獸無異!”


    曹若水一口氣說完,不免頭暈眼花,他嘴唇不停地顫抖,腳下直打晃。關慶元掃了一眼曹若水手中的斷箭,冷笑道:“曹縣令還真是巧舌如簧,這箭我都督府有,刺史府有,連你邰縣縣衙也能找出幾十支,怎麽就一口咬定是本將的?”


    二人爭執不下,這麽等下去不是辦法,更何況對付官員將軍蕭惟自有主張,不需要謝無猗在這裏浪費時間。她轉身帶走祥子,打算去看看龍頭家裏的狀況。


    圍觀百姓隻說船工被殺,卻沒說龍頭家的情況,萬一還有希望呢?


    可剛走出十幾步,她就被曹若水的話吸引了注意力。


    山匪?


    他們在去吊雨樓鎮的路上經過二狼山的外圍,謝無猗也注意過,可沒想到風平浪靜的山裏竟盤踞著一批山匪。


    曹若水在情急之下脫口說出山匪劫糧,孔帆的稅糧會不會就是他們劫走的?


    二狼山不算隱蔽,山匪能維持多年生機很可能與官府有勾結,或者官府最起碼是知情的。那麽與他們狼狽為奸的會是誰呢?


    眾多念頭從謝無猗腦海中閃過,她腳下未停,跟隨祥子進了大千家。


    謝無猗推開房門,徹骨的寒意瞬間從脊背躥上頭頂,直衝雲霄。


    大千的夫人和小妾終究沒能幸免。


    更要命的是,兩人脖子上有一排牙印,旁邊還有針孔一樣的小洞。


    謝無猗倚在門柱上,不由緊緊握住左手小臂。她認得這個殺人手法,就在三個月前,紀離珠當著她的麵用同樣的方法殺了頂替他的傀儡。


    她閉上雙眼,那兩道傷口如同橫貫心肺的利劍,讓她生生看到自己的胸口在不停地流血。哪怕紀氏當鋪的老板不是真正的紀離珠,他也已經死了,屍體就躺在邰縣停屍房裏。


    他的身手沒有十年二十年練不出來,就是雙生子也無法做到步調完全一致。


    人死不能複生,眼前這兩位女眷到底是誰殺的?


    深深的恐懼攫住心頭,一時間,謝無猗連唿吸都難以為繼。


    “夫人!阿霞!”


    祥子不顧形象地跪倒在地,淚水如滂沱的大雨奪眶而出。寸步不離跟在謝無猗身後的桑子魚慌忙捂住阿郎的眼睛,可阿郎還是看見了躺在地上的母親。他掙脫桑子魚的懷抱,張著肉乎乎的手臂跑到小妾阿霞身邊,不停地搖著她的手。


    “娘親,娘親你怎麽了……”


    桑子魚忙跑到阿郎身邊把他抱出房間,她強忍眼淚,低聲問謝無猗:“大人,現在怎麽辦……”


    謝無猗閉目平複著心緒,緊握的拳頭忽然被一隻大手覆住。


    “怎麽了?”蕭惟在她耳邊輕聲問道。


    謝無猗深唿吸幾次,小聲解釋了前因後果。


    “殿下怎麽找到這來了?”


    “商貨已積壓數日,現在碼頭出事,商人裏有人趁亂喧嘩,非要進大千的房間拿迴定金,真讓人頭疼。”


    蕭惟懶得理會這些小事,便命關慶元帶人圍住大千家,讓他務必保證這裏的安全,任何人不得入內。


    謝無猗靜靜地聽著,忽然不明所以地開口。


    “要動手嗎?”


    他們來碼頭是為了找孔帆提的貨,而祥子說這裏的出貨單向來由大千和他夫人掌管。現在兩人都出了事,連帶整個碼頭都被滅門,顯然他們驚到了蛇,對方已經打算撕破臉了。


    蕭惟側臉貼了貼謝無猗的鬢發,“還差一樣東西。”


    “我明白。”


    謝無猗終於睜開眼,麵色如常地走進屋,對幾乎哭到暈厥的祥子說道:“本官要看大千的房間。”


    祥子尚未從悲痛中緩過來,他戀戀不舍地看了大千夫人和阿霞一眼,胡亂抹了把臉,把謝無猗和蕭惟帶進內室。


    內室裏的物品擺放整齊,沒有被搜過的痕跡。謝無猗一邊觀察房內的陳設,一邊問道:“碼頭的出貨單在哪?”


    祥子在書櫃裏翻找了一陣,找出一摞卷冊。蕭惟翻開看了兩眼,上麵記錄著貨品數量和交貨日期等信息。他剛要叫謝無猗,就見她蹲在窗簷下擰眉翻看幾雙靴子,手指正落在其中一雙靴子裏麵右腳腳跟的一處磨損上。


    “你們龍頭平時習慣從鞋裏掏鑰匙嗎?”


    祥子想了想,答道:“不是,龍頭的鑰匙都掛在腰裏。而且這個房間我們都不能進,小民也是偶然得知出貨單放在哪裏的。”


    這就對了。


    謝無猗點點頭,開始一寸一寸地屈指敲擊內室裏的書櫃床板。半晌,她在床板下找到一個薄厚不一的夾層,翻出一個上鎖的鐵匣子。謝無猗取出袖中的綠鑰匙,其形狀大小與鐵匣子上的鎖眼完美吻合。


    這把鑰匙是特製的,既然大千平日裏不會在外人麵前拿出來,加之靴子裏的壓痕和磨損,都表明綠鑰匙是他保存秘密所用。


    謝無猗把匣子裏的出貨單展示給蕭惟,上麵的文字多用暗語寫就,看來大千果然做過不能見光的交易。


    二人目光交錯,這份秘密出貨單就是他們最需要的東西。


    “謝大人,林大人!”桑琛突然闖進來,冒冒失失地揖道,“是關將軍的手下請下官來的,碼頭出了這麽大的事,下官有罪,下官該死!”


    桑琛也來了?有意思。


    不過也好,人齊了就可以開始搭戲台子了。


    謝無猗瞥了一眼輕聲細語哄阿郎的桑子魚,沒理會桑琛,抬腳走出了房間。


    陽光刺眼,謝無猗和蕭惟同時舉目眺望,關慶元正在遠處指揮手下清理現場,而曹若水陷在商隊那邊,似乎是在對付帶頭鬧事的商人。


    堤岸血流成河,染紅了半邊天。


    半個時辰前還活生生的人,轉眼就變成了冰冷的屍骨,數不盡的冤魂仿佛也在河麵上盤桓不散。


    蕭惟沉默須臾,將手中一明一暗兩份出貨單都交給祥子,囑咐他一定要收好。


    “達達,你以本官的名義,把祥子和阿郎都帶到官驛歇息,等我們晚間問過問題再放他們迴來處理後事。”


    謝無猗在旁補充道:“你也是剛來,去找關將軍借幾個可信的人護送你們。”


    封達張了張嘴,他就算不熟悉合州難道還不知道官驛怎麽走嗎?再說朱雀堂那麽多人躲在暗處,哪裏會有危險?可一看到蕭惟警告的眼神,封達也不敢反駁,忙縮著頭帶人離開了。


    謝無猗負手而立,雙拳緩緩收緊,嘴唇也抿成了一字。不一刻,桑琛踮著腳走到她身後請示道:“大人,您看下官能做點什麽?”


    “桑大人糊塗了,”蕭惟對桑琛的稱唿已經從“桑兄”變迴了“桑大人”,顯然是對他有所不滿,“眼下碼頭出了這麽大的事,桑大人難道不知道該做什麽嗎?”


    桑琛一怔,慌忙躬身請罪,“下官失言,下官失職,下官……這就協助關將軍看守碼頭,疏散百姓。”


    有了桑琛的幫襯,關慶元很快就把圍觀百姓都請迴家了,而曹若水那邊也已經抓了挑事的商人。那人自稱是大鄢來的行商,對曹若水抓他甚是不服氣,跳著腳高聲嚷嚷。


    “在下在碼頭待了五天都沒等到貨,還搭進去不少住宿的錢,難道你們大俞都是這樣欺負人嗎?”


    曹若水見謝無猗和蕭惟已經看過來,忙讓人去堵商人的嘴,生怕他這幅猖狂樣子讓本來心情就不好的兩位欽差再遷怒於自己。


    商人自然也看到了他們。他眼睛大亮,一個高蹦起,掙開押送他的侍衛,誇張地朝謝無猗揮手。


    “哎,九——”


    話說到一半,商人發現謝無猗正穿著男裝,旁邊還站著一位麵色陰沉的男人,忙急急改了口:“阿九哥!我是薛白啊!”


    謝無猗在外遊曆時化名阿九,聽到有人喊這個名字,她本是隨意一瞥的目光也定格在此人身上。


    停頓片刻,謝無猗邁開步伐。對方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腰間別著一把精致的竹扇,一雙桃花眼和封達有幾分相似,隻不過比封達更明媚多情。見謝無猗往這邊走,薛白自覺抓住了救命稻草,大聲道:“三年前,你記不記——”


    “你記錯了。”


    謝無猗冷冷地打斷他,她不能讓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不過謝無猗確實認出了薛白,邛川之戰爆發前,她在大鄢定州救過此人。


    “但我認得你,薛兄。”


    薛白像條小狗一樣不住地點頭,一個箭步衝到謝無猗麵前,殷勤地圍著她轉來轉去。


    “阿九哥,小弟不是鬧事,是真的有正事。”薛白扯起謝無猗的袖擺,小聲央求道,“都是為了賺錢,能不能讓這位大人放了小弟?”


    謝無猗不疑有他,轉向曹若水道:“曹大人,小兄弟也是因為生意,都是一場誤會。看在本官的麵子上,先放過他吧。”


    欽差親自開口,曹若水也不能說什麽,他拱拱手,算是給薛白賠罪。薛白沒想到謝無猗說話這麽管用,又一臉崇拜地湊上前去。


    “阿九哥,今天真是太感謝了!”薛白抽出腰間的竹扇,隨手在指間挽著花,撣落謝無猗肩上的灰塵,“你現在住哪?小弟能不能去蹭你的住處,我們可以抵足促膝,秉燭夜談——”


    驀地,薛白的竹扇被一管長虹破雲的簫抵住,一個冰冷的聲音自謝無猗背後響起。


    “這位兄弟,沒事的話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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