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目失焦前,謝無猗望見天空綻開一刹耀目的光亮。


    下一刻,禁錮在她脖子上的鐵鉗消失了。


    謝無猗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她想翻身,身體卻沉重得不聽使喚。眼前騰起團團黑霧,朦朧間,謝無猗依稀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百步外,趔趄著向這邊跑來,跪地將那具沒有知覺的身體牢牢攏在懷中。


    “小猗!”


    撕心裂肺的唿喊將她的魂魄從遊離的夢境塞迴冰冷的軀殼。謝無猗勉強睜開眼,擠出一個幾不可辨的笑容。


    蕭惟,是你嗎……


    莫名地,她的心口流淌過短暫的歡喜。


    “山洞……鍾愈……”


    謝無猗倚在蕭惟耳邊,強撐著斷斷續續說了幾個字。蕭惟立刻會意,迴頭告訴一同過來的蕭婺。他抱緊謝無猗,如同找到母親的孩子,渾身顫抖不止。


    在看到鍾愈拴在林中的兩匹空馬時,蕭惟整個人都被恐懼吞噬,如溺深海。


    謝無猗,謝無猗……


    上天入地漫山遍野都是這個名字。


    蕭惟掙紮,唿救,口裏肺裏卻滿是積水,連憋氣都是枉然。直到觸碰到她的這一秒,他才終於被海浪狼狽地拍迴到岸上。


    拋去那點不可名狀的私心,蕭惟知道謝無猗要查喬椿的案子,知道她會迴澤陽,這才決定大張旗鼓地辦婚事,想把她放在身邊保護起來。可沒想到,她卻被自己保護成了這個樣子。


    說到底,都是他無能。


    蕭惟心中波濤翻湧,謝無猗卻像一條擱淺的魚,軟綿綿地癱在他懷中,一點生機都沒有。緩了一會,謝無猗終於倒上來這口氣,這才仔細瞧了瞧蕭惟。


    可能是在林中搜尋了一整晚的緣故,他頭發淩亂,雙眼布滿血絲,臉上全是塵土,衣袖和衣擺也撕裂了好幾個口子。謝無猗吸了吸鼻子,仿佛還聞到混在汗水和灰砂中間那逐漸加重的血腥味。


    “你受傷了?”


    蕭惟忙挪了挪身體,強忍疼痛抵住謝無猗的頭道:“不要緊,隻是個把小毛賊,三哥和慨慨幫我擋了,我沒事。”


    他說得輕鬆,謝無猗卻明白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她昨夜遇到的刺客是何等兇殘,蕭惟不會功夫,又怎麽可能安然無恙?不過謝無猗不願也沒有氣力拆穿他的好意,轉而看向那個差點把自己送去見父母的殺手。


    他被一箭射穿頭顱,早已沒了氣息,而蕭惟的腳邊剛好躺著一張勁弓。


    清晨的冷氣裹挾了蕭惟沉重的唿吸,順著脊背扶搖而上,謝無猗微眯起雙眼,心中迷霧漸消。


    此人是蕭惟殺的?


    原來……是這樣嗎?


    蕭惟也和謝無猗一同看向刺客。剛剛就在自己跑到謝無猗身邊時,他看見他唯一一隻完好的眼睛死死地鎖在鳳髓上,雙唇微動,說了一句“青鸞”。


    或許隻是自己眼花了。蕭惟心煩意亂,忍不住側過臉,裝作不經意地貼住謝無猗的頭發。


    她的發質微黃,還有點毛毛的,絲毫不見詩中說的什麽香霧雲鬟青絲如瀑,可蕭惟心裏卻湧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眷戀和不舍。


    她嫁給他是為了查喬椿的案子,她從不屬於自己。


    或許,等一切塵埃落定,她就要走了。


    那邊蕭婺已經找到了鍾愈,鍾愈正抱著他的脖子虛弱地抽泣,不停地說他們的孩子又沒有了。謝無猗靠在蕭惟耳邊,看到蕭婺的臉色比黑夜還要陰沉三分。


    孩子……


    謝無猗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扯動蕭惟的袖子,啞聲問道:“太子妃……在孤峰,她的侍女被換了,你……去找了嗎?”


    太子妃?


    蕭惟一愣,正待開口,就見遠處浩浩蕩蕩壓過來一大隊人馬,為首的是一名紅衣女子。在金戈鐵馬的簇擁下,她身披朝陽而來,映出熾盛的色彩。


    蕭筠提槍高坐馬上,俯視著依偎在曦光裏的兩對璧人,眸光深沉。


    “都活膩了是吧?”蕭婺抱著鍾愈衝到近前,不管不顧地大吼道,“昨天平麟苑的守衛,統統給本王殺了!”


    “三弟!”


    蕭筠厲聲大喝,可蕭婺早已急紅了眼,竟直奔著她衝過來了。眼見他就要撞在馬上,蕭筠立即提韁撥轉馬頭。馬兒被高高帶起,嘶鳴著收蹄,堪堪避開了橫衝直撞的蕭婺。


    “蕭婺!”


    蕭筠一甩馬鞭,總算讓目眥盡裂的蕭婺冷靜下來。他哪敢和蕭筠頂嘴,隻咬牙喘著粗氣退到一邊,連鍾愈的哭聲也漸漸消散。


    山間寒風迴蕩,靜若僻穀。


    “我看見了你的信號,但夜間山路難尋,即便知道大概位置也難立刻過來。”蕭惟懶得理蕭筠,低聲對謝無猗解釋道,“抱歉,是我來晚了……”


    當時蕭惟已經發覺平麟苑混進了刺客,不放心派人出去,隻能和蕭婺帶著手下一寸一寸親自尋找。不想半路上遭遇伏擊,他這才如此狼狽。


    二人出發時,盧雲諫就已經派兵圍山,並讓祝朗行快馬迴宮報信。


    祝朗行直奔皇宮後,因蕭豫忙於國事無暇見客,內監建議去找蕭筠。蕭筠早年曾出征平叛,收服藩屬國,在軍中頗有名望,且可以調動皇城禁衛救援。


    但平麟苑畢竟太大了,饒是這麽著也耗費了整整一夜。


    蕭筠在一片噤若寒蟬中下馬走到謝無猗身前,蹲下來查看她的傷口。蕭惟想起前日在淑妃殿外的光景,忙用整個身體護住謝無猗。


    平日臉皮厚慣了的好處就是無論他現在做出什麽舉動,都不會讓人覺得奇怪。


    蕭筠見蕭惟有如驚弓之鳥,不覺冷笑一聲:


    “你會治傷嗎?”


    蕭惟張了張嘴,這才忐忑地放開謝無猗。蕭筠手一揮,跟著她過來的幾個侍女立即把兩人圍在中間。蕭筠查看過謝無猗的傷口,果斷地消毒敷藥。因在軍中曆練過,她的動作嫻熟輕柔,很快就處理好了。


    “條件有限,你迴去一定請禦醫看看,肩膀有點發炎。”


    謝無猗虛弱地應了,又見蕭筠在那個刺客身邊摸索了一陣,找出一枚令信。蕭筠麵色忽變,給蕭惟展示了一下就迅速掩在袖中。


    蕭惟閉上雙目,長睫顫栗不止。


    褚府……


    他的膽子太大了。


    血脈裏奔騰著從未有過的憤怒,蕭惟幾乎難以自持。他站在狂風中心,衣擺颯颯飛揚,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散發著殺意。


    而眼見蕭惟額上突出的青筋,謝無猗的心反而定了下來。


    早有預料的,不是嗎?


    她勾了勾手指,喚道:“殿下。”


    “我在。”蕭惟忙收起所有心緒,跪在謝無猗身邊握住她的手,“怎麽了,不舒服?”


    謝無猗默了一默,抬手輕輕撫平蕭惟眉頭的波瀾,“別生氣,我傷得不重,隻是累了。”


    這個什麽都自己扛的姑娘啊……


    蕭惟心裏一酸,忙收緊雙臂,任一切驚濤駭浪消弭在彼此的沉默中。


    打掃完這裏的一片狼藉,東宮侍衛也順利找到了太子妃,她身邊真正的飛雪早已不見蹤影,大約是被滅口了。太子妃淡淡地掃了一眼鍾愈,就被層層疊疊的侍衛簇擁著先行離開。


    這時,蕭筠派出去的親信也迴來了。


    “稟公主,在林中——”


    頭領剛要匯報,蕭筠立即豎手止住,迴身走到盧雲諫麵前。


    “本宮已經調取了昨日平麟苑的布防,在結果出來之前就由本宮親自接管這裏的防衛。”蕭筠停頓了一下,又道,“不知盧相以為如何,不會責怪本宮越俎代庖吧?”


    蕭筠嘴上客氣,實際的意思卻擺明了不讓別人插手。畢竟是皇家禁苑,蕭筠居長,她的要求其實並不過分,況且蕭婺嚷嚷著要全數處置平麟苑的守衛也根本不現實。盧雲諫要的是朝局穩定,於是他抬手一揖,道了聲“不敢”。


    眼見兩人達成一致,蕭筠便讓蕭惟和蕭婺先行迴府,她留下來處理這邊的事情。


    出發前,蕭婺親自敲響了蕭惟的馬車。


    “愈兒說多謝弟妹的救命之恩。”他遞過謝無猗的披風和燭骨,低聲道,“這根軟鞭原是本王送給愈兒的消遣,她說弟妹用著很順手,堅持要送給她,改日我們再登門致謝。”


    “三哥客氣了,”蕭惟代為迴道,“你們快迴去吧,我也累了。”


    蕭惟放下車簾,叮囑成慨趕車穩著些。


    燕王府這輛馬車是蕭惟讓人改裝過的,裏麵不僅一應物件俱全,甚至座位下方還設有折疊的小桌。謝無猗吃了幾口點心,頓覺舒服不少。她強打精神撐坐著,要去看蕭惟的傷,蕭惟怕牽動謝無猗的傷口隻好妥協,任她褪下自己的上衣。


    或許因為對麵的人不是侍女而是謝無猗,蕭惟還挺不好意思的。


    謝無猗倒不覺得有什麽,男人而已,她見得多了。可當她的手覆在蕭惟胸口那道刺目的血痕邊時,謝無猗的目光還是控製不住地閃爍起來。


    在外遊曆這麽多年,她隻要看一眼傷口就能想象出打鬥的場景。


    這一處,是摔在地上擦破的;


    這一處,對方下了死手,還好避開了;


    這一處,可能是有蕭婺和成慨,所以離要害偏了一寸……


    蕭惟的運氣太好,可不知怎的,謝無猗心裏忽然澀澀的。他為了她卷入朝中大大小小的麻煩事,現在又為了她而受傷,他們的牽絆會因此變得更深嗎?


    離開平麟苑,陽光逐漸明媚。流光透過輕盈細密的紗簾,緩緩照亮謝無猗按在蕭惟胸前的手指,也帶走了裏麵的溫度。


    謝無猗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她無言地從一邊的木盒中取出金瘡藥和細布,準備給蕭惟清理傷口。


    “嗷!”


    劇痛讓蕭惟脫口叫出了聲,他咧著嘴低頭,正迎上謝無猗詫異的目光。兩人唿吸相聞,看著她眸中的沉寂和正觸在自己胸口的粗糙冰冷的指尖,感受著她如蘭花般清冽的氣息,蕭惟渾身都燒了起來。


    從心口開始,上衝頭頂,下達四肢。


    簡直比刀山火海還要難熬。


    在被徹底“烤熟”之前,蕭惟慌忙扯開謝無猗的手,胡亂披上衣服,又窘迫地轉開臉。


    “太疼了,迴府再說……”


    謝無猗也不勉強。


    也是,王府裏自有照顧他的禦醫,還有春泥雲裳封達成慨。他身邊有那麽多人,哪裏還需要她這個野丫頭?


    反正都是合作,他不想裝了,她也沒必要無微不至。


    隻是這欠他的恩情要怎麽還呢……


    謝無猗默默收迴手,把紛亂的思緒都驅逐出腦海,馬車外的薄光在她眼底映出一片冰雪。


    “那個……你累嗎?”


    精神緊繃太久,謝無猗確實早就虛脫了,於是輕輕點了點頭。


    “躺一會吧。”蕭惟拍拍自己的大腿,怕謝無猗多想又補充道,“你放心,我腿上沒傷,我也不鬧你。”


    謝無猗本想拒絕,但她實在是太困了,便也不和蕭惟客氣。她枕在蕭惟膝上,再也挑不開沉重的眼皮。


    蕭惟看了一圈,謝無猗的披風已經沾了血,肯定是不能當被子用了。他隻好展開自己已經殘破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蓋在她身上。


    “先湊合吧,我們一會就到家了。”


    沒有迴應。


    蕭惟垂首,見謝無猗竟已伏在他的膝頭安然睡去。


    他不自覺地笑了。


    秋光旖旎,水麵低平。


    然而也隻是一瞬,那道清淡的笑容就隨風消逝。


    仿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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