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猗目光一閃。


    燕王殿下,圖窮匕見了?


    她雖然很感謝蕭惟之前保護範可庾,但這是在澤陽,他也不是歪帽布衣的養豬漢,自然沒理由再縱容她。


    隻要她還是朝廷要犯,他把她娶到府中,就還拿著她的死穴。


    謝無猗微微一笑,故作懵懂地問蕭惟:“殿下說什麽?妾身不懂。”


    “哈,我隨便說的,可能是剛才酒喝多了有點暈。”蕭惟不以為意地打了個哈欠,遮住眼底的重重情緒,又鼓著腮道,“不過我不許你自稱妾,你是本王的妻,明媒正娶的妻!”


    蕭惟說著,起身走到門邊擊了兩次掌,謝無猗不解其意,也跟著站起。外麵走進來兩個侍女,一個身材嬌小,一個高大結實。謝無猗不禁腹誹,蕭惟用人還真是自成一家啊,封達成慨的性格天差地別,沒想到連侍女也是如此。


    “春泥,給王妃念念各家的禮單。”蕭惟擺擺手吩咐道,“王妃帶來的花夫人有年紀了,以後府上的事你和雲裳多幫襯點。”


    小巧玲瓏的春泥福身答應,她本是蕭惟莊子上的侍女,這次是特地被調迴王府的。春泥展開名冊,將各家的賀禮一一念來。


    蕭惟大婚是澤陽盛事,盧皇後賞下聞名三國的尺璧羅衣料和書簡,淑妃派蕭惟的乳母葉娘親自送來一整套頭麵首飾和一對玉鐲,齊王府送了一套九連環,楚王府送了人參補品,祝府送了一隻袖弩……


    謝無猗本有些心不在焉,聽到祝府時不覺愣住。所以當日祝朗行說的兄弟就是蕭惟,他口中那個“貌若天仙的美人”就是……她?謝無猗嘴角抽搐起來,她哪根頭發絲能和“美人”兩個字沾上邊啊?


    見友識人,蕭惟本就荒唐,也怨不得祝朗行不靠譜。


    蕭惟見謝無猗出神,以為她是不喜歡這些賀禮,便先讓春泥和雲裳二人退下,把謝無猗帶到屏風後麵。


    “你不喜歡那些東西就放在庫房,沒關係,春泥會照管的。”蕭惟拍了拍地上的大箱子,有些忐忑地笑道,“這是我母妃代長姐給你的添妝禮,因為來不及就直接送到我這了,你……打開看看?”


    蕭惟口中的“長姐”是德妃所生的高陽公主蕭筠,因德妃早逝,蕭筠從小寄養在淑妃膝下,故而她和蕭惟就如親生姐弟一樣親近。


    謝無猗聽了這話隻覺得奇怪,蕭筠是公主,給她一個王妃添的哪門子妝呢?她滿腹狐疑地打開箱子,見裏麵放的全是賬簿手冊。


    “之前不是把莊子過給你當嫁妝了嘛,”蕭惟在旁解釋道,“我怕便宜了謝府,就隻好把這些賬目明細親自交給你啦。”


    看著箱中厚厚的賬冊,謝無猗心裏愈發沒底。


    這樣示好,他到底在打什麽算盤?


    抑或這隻是他讓她放鬆警惕的溫柔刀?


    為了一個通緝犯出賣“色相”,殿下還真豁得出去。


    謝無猗挪開卷冊,忽然發現下麵還嵌套著一個箱子。她打開箱蓋,一眼看見蓋子的左下角綴了一枚小小的“花”字。


    耳朵裏“轟”的一聲,如同刀劈斧鑿,謝無猗久久不能言語。


    那是她家的箱子。


    小時候,花飛渡不止一次指著那個箱子告訴她,那是花彌留給她的嫁妝,要跟隨她一輩子的。


    喬府被抄,一切財物充公,她也沒指望能尋迴這些東西。可當這個嫁妝箱子再次出現在眼前時,謝無猗心中的恐懼卻壓過了感動。


    她不是想不到蕭惟為了找這個箱子要花多少心思,還以蕭筠的名義還給她,處處替她著想。她害怕的是,蕭惟對她實在太好了,讓她不能接受,也根本還不起。


    更何況,她猜不透他的目的是什麽。除了喬椿的案子,他在她身上還有什麽可圖?總不能是豬油蒙了心,真的看上她了吧?


    決鼻村裏,從相遇到分別,還不到三天啊。


    謝無猗以箱體為遮掩,緊緊地攥住左手小臂,強忍胸口的窒息感和身上的顫悸。


    可蒼煙能救她的命,卻不能把她從海底帶出水麵。


    她這樣的人,哪裏還能指望重獲新生呢?


    謝無猗隻能強迫自己不停地深唿吸,直到終於把那些紛亂的心緒壓下去。再起身時,她的麵上隻有如水般的平靜。


    “多謝殿下。”謝無猗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屈膝行禮。


    蕭惟眼睛一亮,“你喜歡?”


    不料謝無猗卻顧左右而言他,不接蕭惟的茬,“多謝殿下娶了我這個名聲不好的女子。”


    “是為這個啊……”蕭惟的目光下移,落在剛才被她捏皺的左袖上。


    她在擔心巫女身份,還是在擔心他?


    誠然,越來越多人知道了謝無猗是巫女,現在司巫在昭堇台閉關,萬一哪天他突然出關拆穿她,或者皇帝決定不再相信巫堇,不光謝無猗,就連蕭惟的命也要沒了。


    但其實蕭惟知道這種事不會發生,隻要大俞皇室還在,巫堇就會一直存在。百姓可能不信帝王,但一定會信天,有了巫堇,誰都動搖不了蕭氏的統治。這也是蕭惟從來不屑於拜巫堇的原因,張口買賣閉口生意,簡直褻瀆神靈。


    不過見謝無猗多多少少帶了點關心自己的意思,蕭惟嘴角還是不由得彎了起來。


    “你不用怕,大俞會一直相信巫堇的,司巫也會信你的。”蕭惟安慰道,“隻要你在我身邊,除了個別以‘日月山澤自有行走,豈人力能知能改’為家訓的虞部老古董,沒人會對燕王妃指指點點。”


    謝無猗剛要迴應,又聽得蕭惟意味深長地道:“不過還是小心些,夜深露重過於勞累終究不好。”


    好吧,每次隻要謝無猗稍微有點感動,準會被他一盆冷水給澆醒。蕭惟現在提起她夜探褚府的事,看來那天他又是裝醉。


    不光裝醉,還趁機占她便宜!


    惹上這麽個太歲,她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謝無猗在心裏冷哼一聲,繼續眼觀鼻鼻觀心。


    二人相對而立,房間裏除了燭花的劈啪響,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


    良久,蕭惟手撐著膝蓋彎下腰,“小猗,天色晚了,要不……我們休息吧?”


    謝無猗唿吸一滯,僵硬地點點頭,任由蕭惟拉著她的胳膊,扶她躺在床上。


    龍鳳花燭要燃到天明,蕭惟放下帷帳,將二人困在這方小小的天地間。他坐在謝無猗身旁,一隻手撐在她裏側的肩膀邊,定定地望著她。


    不知為什麽,蕭惟有些怕。


    怕花彌的遺物沒能給她驚喜,反而帶來隔閡。


    滿室靜默,帳子裏的溫度越來越高,謝無猗的臉一下子燒了起來,也就是這裏昏暗,蕭惟才沒有察覺。十指在被子下扣住,已近乎痙攣,她視死如歸地閉上雙目。


    不就是圓個房嗎?


    豁出去了!


    蕭惟強自壓抑的唿吸越來越近,謝無猗的心跳亦如擂鼓。


    再怎麽闖刀山下火海,從未經曆過的洞房花燭夜她還是有點緊張的。


    恰在此時,房門被叩響了。


    “達達你找死嗎?”


    蕭惟氣急,猛地拉開帷帳,謝無猗驟然放鬆了身體。她盯著帳外火光搖曳的龍鳳花燭看了一會,額角落下豆大的汗珠。


    門外的封達氣得直跳腳,“成慨你不是男人!你就是知道殿下會生氣才讓我替你背黑鍋的!”


    “進來吧。”


    二人整理好衣襟坐在床邊,蕭惟才沉聲吩咐。


    “殿下……早上好啊……”自知壞了主子們的好事,封達乖順地貼著牆根跪下,死盯著自己的肚臍迴話,“那個,殿下……宮裏傳信……淑妃娘娘突發急病。”


    蕭惟雙手倏地握緊,謝無猗也是一驚。幾個時辰前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病了?


    問了幾句病症,封達也說不清楚,隻說淑妃又抽搐起來,口中說著別人聽不懂的話。蕭惟聽了隻覺不好,他轉過頭,想安撫謝無猗一番,畢竟新婚之夜丟下王妃進宮多少有點不近人情。


    沒想到謝無猗卻先開了口:“我和殿下一起吧。”


    “好。”


    蕭惟感激她的體諒,也沒有心情再耍貧嘴,“我先進宮,你稍後坐馬車跟去就好。”


    “不必,我可以騎馬。”


    說話間,謝無猗已從架子上抓起一件外袍,她拿發帶攏住頭發,緊跟在蕭惟身後出了門。


    按之前的觀察,盧皇後出身世家,是三皇子齊王蕭婺之母、當朝權相盧雲諫之妹,為人最重禮節,謝無猗可不想這時候被挑毛病,連累蕭惟和淑妃。


    再說,婚事已經辦妥,眼下這個關頭,越少有人關注她越好。


    蕭惟和謝無猗一前一後策馬狂奔,火速進了宮。內侍早已等在門外,把兩人引到淑妃的寢殿增成殿。


    彼時高陽公主蕭筠也在,蕭惟隻匆匆拱了拱手,便拎起一名禦醫。可禦醫支支吾吾,說暫時診斷不出病因,隻能先施針緩解症狀。


    一聽這話,謝無猗當即皺了眉,病因都找不出來就施針,這種人也能當禦醫?她站在蕭惟身後,見淑妃渾身抽搐,麵紅氣短,手在空中不斷抓著什麽,旁邊的侍女按都按不住。


    謝無猗又看向守在淑妃身邊年紀稍長的侍女,她衣著樸素,腕上戴著一隻金鑲玉鐲子,應該就是蕭惟說的他的乳母葉娘了。謝無猗總覺得殿中有種說不出的別扭,剛要上前詢問,就聽侍從高聲通報:


    “皇後駕到!“


    袖口微動,謝無猗被蕭惟拉著跪下。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後,盧皇後來到殿中,腰間素雅的荷花玉佩琮琤作響。她看了一眼發病的淑妃,環視殿裏跪著的人,目光最後定格在謝無猗身上。


    “淑妃白天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病了?”


    盧皇後表麵上是責問禦醫,但話裏的意思不就是指蕭惟新娶的王妃不祥,給淑妃帶來了災禍嗎?


    謝無猗動了動手指,卻被蕭惟輕輕握住。


    雖然相處的時日不長,但兩個人經曆的事頗多,蕭惟早已清楚謝無猗的這些小動作。當她無意識動手指的時候,就說明她的耐心已經不多了。


    蕭惟迴稟道:“母後,兒臣迴宮之前母妃就病了,今天可能是過於勞累,請您不要降罪於禦醫。”


    盧皇後一怔,見蕭惟三言兩語就撇清了謝無猗,她也不好多說,隻笑道:“燕王說得是,好歹有你在淑妃身邊時常陪伴,她也能舒心些。”


    這話說得刺耳,誰不知道蕭惟是在外麵待了兩年才迴宮的?謝無猗忍不住悄悄看了蕭惟一眼,沒想到他在宮裏的日子過得這麽累,難怪他喜歡住在決鼻村。


    養豬可比伺候人舒服多了。


    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啊……想到這,謝無猗的心情竟有些複雜。


    “禦醫診斷不出來,淑妃的病也不能一直耽擱。”盧皇後悠然笑道,“依本宮看,不如去請司巫出關。畢竟他通曉巫術,樂善好施,曾修繕昭堇台讓百姓有處祭拜,又挨家挨戶教澤陽百姓打井取水,本宮著實是欣賞他。”


    謝無猗一聽就要直起身迴話,蕭惟忙拉住她,皺眉示意她不要多嘴。但謝無猗看淑妃病情緊急,何況盧皇後點明巫堇,顯然就是在針對自己。


    敵我未明,若真請出司巫,她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來不及多想,謝無猗開口便道:


    “母後,兒臣不才,請求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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