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身著錦衣的富態夫人端坐堂中,見到謝暄忙熱情地上前噓寒問暖,“暄兒迴來了呀!快讓娘看看,出去一趟瘦了沒有?”


    謝暄依舊溫和地笑著,“孩兒不累,讓母親擔心了。”


    因公務在身,謝宗義出門前特地叮囑謝夫人先給謝無猗安排住處。謝無猗垂手立在旁側,別有深意地欣賞著眼前母慈子孝的一幕。


    他們都是害死謝九娘的兇手。


    在謝家派去麓州的嬤嬤口中,華氏是勾引謝宗義的山野賤婢,進門沒幾天就大了肚子,於是謝九娘就順理成章地成了人人厭棄的“野種”。


    謝宗義夫婦把她遺棄在決鼻村,又僅僅因為謝家嫡女謝十娘馬上及笄,謝夫人覺得病懨懨的謝九娘妨礙了她女兒的婚事,就打算活活燒死她。


    謝九娘長到十七歲,連個名字都沒有。謝無猗第一次見她時,草房裏臭得能把人熏暈過去,謝九娘進的氣還沒出的氣多。雖然也試圖施救,可謝無猗知道這女孩活不長了。


    就是在那個瞬間,她決定試一次。


    她要救謝九娘。


    謝無猗請花飛渡把人送去麓州醫治,後來花飛渡告訴她:“這孩子身上生滿了瘡,骨頭也爛了。麓州離決鼻村尚有一段距離,連他們都嫌她晦氣,她活著的時候肯定聽了不少混賬話。”


    一想起這句話,謝無猗的心口像剛被刀剜去一塊肉,又被嘩啦啦地撒了一把鹽。


    毀以人言,為無知;毀於人言,為不智。


    謝九娘是笨了點,聽進村民的風言風語,添了心病。可一個女孩子,從小生病沒人照顧,孤零零地躺在土炕上,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她又做錯了什麽呢?


    巫堇在大俞的地位猶勝皇權,但若世上真有巫堇,怎會任好人白白受罪?


    雖然結局並無不同,不過也許對謝九娘來說,病死和被親人燒死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謝無猗麵無表情地聽謝夫人母子敘了半日話,最後還是謝暄提醒謝夫人,“母親,這是咱們家九娘。”


    謝夫人逃脫不過,便輕咳一聲掩飾道:“是了,今日我們一家團圓。我一時高興,都忘了九娘了。”


    其實燕王第一次派人來時,謝夫人心中非常不快。她的親生女兒謝十娘謝淳才貌出眾,可燕王卻指名道姓要娶謝無猗做王妃,還搬出長幼有序的話來。謝夫人和謝宗義鬧了一場,一大通嫡庶尊卑說得謝宗義頭疼不已。


    謝宗義無法,隻得好言安慰,暗示謝夫人如今燕王雖是親王,但恩寵大不如前。太子已然殉國,謝淳馬上及笄,有不少人都曾向他透露過提親的意思,其中還包括齊王蕭婺和楚王蕭豫的近臣。這二位在朝中炙手可熱,比燕王有前途得多。謝夫人轉過味來,方才作罷。


    正式拜見後,謝夫人借故支走謝暄,這才細細端詳起謝無猗的樣貌。


    這一看,她不覺震住。


    眼前這個女孩雖然恭恭敬敬地站著,但脊背筆直,表情寡淡,加上纖長的眼睫和輪廓分明的臉頰,女子的窈窕溫婉不見多少,反而有種莫名的壓迫感,分明就是華氏的翻版。


    虎狼便是睡著,也是猛獸。


    曾經謝夫人有多厭惡華氏,如今就有多忌憚謝無猗。


    “九娘在外麵受苦了,”謝夫人強打精神,熱絡地拉過謝無猗的手,又看向站在她身後的花飛渡,“這位看著有點眼生,不知是?”


    “她是花娘,”謝無猗低頭迴道,“我重病時全靠她照顧。”


    “啊對對對,也是從我們府裏過去的對吧?你可是我們謝家的大功臣啊。”謝夫人張口就來,眼睛直眯成一條縫。


    畢竟讓謝夫人吃過虧,聽說那位殺人未遂的嬤嬤也已經被謝宗義打發迴老家,謝無猗對謝夫人陰陽怪氣的態度心如明鏡。她最不屑理會內宅裏爭風吃醋的事,因此隻靜靜地聽著,想看謝夫人到底還能怎麽對她。


    果然,謝夫人和花飛渡客氣完便把話題繞迴謝無猗身上。


    “九娘呀,你看我們謝家的女兒都是從水的單字名,你看你這個……嗯……謝……”


    這是連名字都不打算編了?


    謝無猗心下嗤笑,謝夫人這碗水還是太淺了。


    “謝無猗。”她十分配合地答了一聲。


    “對呀,‘無猗’,‘無依’,聽著多無依無靠啊,也不像我們謝家人。”謝夫人執起謝無猗的手不停地撫摸,“不如就改迴本名,我想你也不會介意的吧?”


    本名?


    謝九娘哪裏來的本名呢?


    給初次見麵的庶女改名,美其名曰“認祖歸宗”,實際上不就是找個由頭宣示主母的地位,想把謝無猗拿捏在股掌之中嗎?


    私心如此明顯,謝夫人倒也真不管謝宗義的死活啊。


    “夫人,按大俞律例,如果有人收養棄嬰,即便是尋迴親生父母也不一定要改名,為的是不辜負養育之恩,這是禮法。”謝無猗強調了“禮法”二字,把手抽迴來扣在身前,“再者,敢問夫人,燕王提親進行到哪一步了?”


    謝夫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裏不免責怪謝暄嘴太快。


    這孩子,勸說老爺趕走嬤嬤就罷了,怎麽胳膊肘天天往外拐啊。


    的確,燕王已經“問名”了,謝府交出去的名字就是謝無猗,現在改名罪同欺君。


    謝夫人幹笑著應付兩聲,雙頰不停地抖動。


    時過中午,謝無猗見謝夫人連飯都沒有準備,便懶得再和她打啞謎,“今日拜見過夫人,無猗先告退,也請夫人早些安置。”


    按正常的情況,謝無猗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做主母的早該有所表示,然而謝夫人隻是轉身坐下,專心致誌地喝起茶來,並不理會她。


    真是給你台階都不知道落腳啊。


    “或者——”謝無猗左手拈起蒼煙,走近兩步,“巫堇有諭,我還是住在外麵比較好?”


    看著不知從哪裏變出來的藍紫色蝴蝶,謝夫人陡然想起嬤嬤轉述給她的場景,差點直接從椅子上跪下去。


    那時,她還不相信這是真的。


    謝九娘就是一個野丫頭,怎麽可能被火燒還毫發無損,怎麽可能被巫堇選中成為巫女?


    可眼見謝無猗絲毫不留情麵地將話說透,又見她指尖的蝴蝶狀若妖異,謝夫人鐵青著臉,卻再也不敢怠慢。她口中直道“哪裏哪裏”,手忙腳亂地叫下人進來給謝無猗收拾住處。


    燕王議親,謝府沒有不收容謝無猗的道理。謝無猗知道謝夫人無非是想給自己一個下馬威,她不是惹是生非的人,但也不能任人欺負。


    凡事都該有個限度。


    見她總算退讓,謝無猗滿意地收了蒼煙,盈盈拜別謝夫人。


    晚間,待謝宗義迴來,謝無猗主動敲響了他的書房門。


    四目相對,謝無猗先是躊躇著站在門口沒有進去。她雙手絞在一起,把衣服都揪皺了。再抬起頭來時,兩個眼圈紅紅的,裏麵蓄滿了淚水。怔愣片刻,謝無猗張了張嘴,嘴唇卻因幹裂貼在一起,良久才發出顫顫巍巍的聲音。


    “老爺……”


    一見謝無猗這個樣子,謝宗義哪裏受得了。他搶步上前,一把將謝無猗摟在懷裏,不停地安撫她的背。


    “好孩子,不哭……是爹不好,爹讓你受苦了。”


    謝無猗遊曆江湖久了,見過的事情自然多。她知道,對於謝夫人那種色厲內荏的婦人就得來硬的,表現得越不好惹她反而越會心生敬畏。


    而謝宗義不同,他身為鴻臚寺少卿,一舉一動都需謹慎小心,恪守禮節,絕不會輕易在女人麵前表露內心。


    要在謝家過得好,就得讓謝宗義重視她;要讓謝宗義重視她,裝得楚楚可憐博取他的同情,讓他想起這麽多年對這個女兒的虧欠,無疑是最省力的辦法。


    謝無猗是戴罪之身,查案最重要,實在沒那麽多精力為謝家的事周旋,因此她必須盡快穩住“謝九娘”的地位,免得橫生枝節。


    可聽著謝宗義的哽咽,謝無猗隻覺得反胃。


    他若真的愛華氏,就不會把謝九娘扔在決鼻村十七年了。


    “老爺,”謝無猗硬擠出幾滴眼淚,抽泣著問道,“在出嫁前,我可以祭拜一下她嗎?”


    她沒有說出華氏的名字,目的是驗證謝宗義的態度。


    聞聽此話,謝宗義臉色一變。他鬆開謝無猗,胡亂收拾起桌上的卷軸,“孩子,不是我要燒死你的……那並不是我的主意。”


    他在說嬤嬤去麓州火燒謝九娘的事嗎?


    嗬,謝宗義果然不在意華氏母女,那你當初迎她進門作甚?


    謝無猗心下不禁冷笑,表麵上隻委委屈屈地歎息道:“她不會連個正經的墳都沒有吧?”


    謝宗義手下一僵,心虛地喝了口茶,“你娘生了你之後得了癆病,按規矩隻能燒了,不能進謝家的祖墳。夫人她……原也沒辦錯……”


    一陣惡心從胃裏躥騰到四肢百骸,謝無猗覺得這出戲實在是演不下去,原本因謝暄而起的照拂之心逐漸冷卻。


    燕王是誰本就無足輕重,等她嫁到燕王府,謝家也同樣沒那麽重要了。


    謝無猗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然明白。剛一轉身,她的手臂就被拉住了。


    “無猗……”謝宗義有些動情地說道,“其實看到你迴來,我真的很高興,就好像……就好像重新看見了你娘一樣……”


    還要繼續表演深情嗎?謝無猗掙開胳膊,卻聽見謝宗義踉蹌著推動了書閣。


    她轉過頭,沒想到謝宗義竟然在書房暗格裏私設了華氏的牌位。深情得不徹底,虛偽得不純粹,一時間,謝無猗的心緒有些複雜。她見謝宗義對著牌位出神許久,才從中拿出一幅泛黃的畫。看質地,想必午夜夢迴,它已經在他手中被撫摸過千萬遍了。


    那是華氏的小像,旁邊題著一首詩,寫著她的名字。


    華漪。


    原來那個可憐的女人叫華漪。


    她給自己取的新名字是“無猗”,真是好巧。


    可當謝無猗的目光落在華氏臉上時,她的心猛地跳漏了一拍。


    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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