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被安安穩穩置於庭院中央。


    為首的侍衛一臉公事公辦,中氣十足地傳達陛下聖恩:“此人於卯時暴斃,陛下仁德,念其忠心,特賜葬殮明王府。”


    語罷,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帶著其餘三人轉身離開。


    寧君哲冷眼瞧著那原木棺材,心中五味雜陳。


    身為臣子,身後能得陛下賞賜棺木,原是莫大的殊榮。


    可身為罪臣,得陛下一副原木薄棺,便是比不予賞賜還要來得羞辱人。


    府門被門口的監禁侍衛沉沉關上,六嬸仿佛被那重重的一聲震得方才迴神。


    她蒼老的麵上帶起疑惑,側頭問寧君哲:“君君,剛才那個人說什麽?誰暴斃了?”


    不相幹的人暴斃,絕不可能抬進明王府來。


    而昨日重傷還入了皇宮的,唯流叔一人。


    她心知肚明,隻是一時無法接受。


    寧君哲麵色平靜淡聲道:“六嬸,是流叔。”


    “三兒?他昨天不是跟著陛下迴宮了嗎?宮裏的太醫都是為宮中貴人治病的,醫術了得,怎麽會暴斃呢?”


    六嬸一副“你別騙老婆子”的玩笑神色,若無其事咧嘴笑著,可眼底已然泛起淡淡渾濁的老淚。


    她搖著頭,一邊捶腦袋,一邊抬腳往自己住的客房走。


    “唉,人老了,睡眠不好,都出現幻覺了。”


    她沉沉歎息,腳步踏在平穩的路上,卻有了顛簸之意。


    “六嬸。”


    寧君哲看得心裏一陣難受,抬腳正要上前攙扶,她卻頭也不迴地伸出手製止。


    她不再開口說話,隻微微顫抖著肩膀,平日裏硬朗挺直的身體突然佝僂,仿佛老了十歲不止。


    他鼻頭一酸,張嘴正欲說話,身邊的白鳴風適時開口:“讓六嬸一個人靜靜吧,當務之急,是將流叔收殮下葬。”


    寧君哲收迴視線,跟隨白鳴風來到棺材前。


    棺材蓋子並未封釘,二人合力將蓋子勉強推開一半,露出流叔的上半身。


    他麵色蒼白,依舊穿著黑色護衛服,雙手置於前腹,躺得規規矩矩。


    下半身的護衛服染了血,呈現大片冷硬的黑色斑駁。


    那根奪命長鞭也被疊成幾段,規規整整地放在身側。


    看著他此時此刻安靜乖順的模樣,寧君哲隻覺淒惶,連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與脖頸的脈搏。


    觸手的冰涼令寧君哲渾身一震。


    他終於不似一開始平靜,洶湧的眼淚一滴一滴砸在流叔臉上,為無聲無息之人添了幾分溫熱。


    他也終於切身體會到,當初眾人親眼看見他的冰涼屍身時,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傷無望。


    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此時此刻,他已然分不清了。


    王府中很快掛起白幡。


    寧君哲淚流滿麵地進入臥房,詢問步竫舟流叔安葬之處。


    步竫舟趴在床上,眉眼沉冷,口吻沉靜。


    “流叔平日除了喜歡上瓦,最是喜愛躺在廊下的花草叢中,便將他葬在那兒吧。”


    “好。”


    一場白事悄無聲息操辦起來。


    在寧君哲和白鳴風的努力下,廊下的深坑在天黑之際終於挖好。


    棺材沉重,兩人不得不找侍衛幫忙。


    經過昨日的衝突,侍衛們哪裏肯伸出援手,隻漠然地注視一切。


    麵對兩人的請求,大多置若罔聞。


    其中一位侍衛看向寧君哲,直言道:“我等隻是奉旨監守明王府,府中一切大小事宜,不在我等職責範圍之內。”


    虎落平陽,龍困淺灘。


    其結果大抵如此。


    可寧君哲還是控製不住地心火漸起。


    他麵不改色地直麵高大威武的侍衛,對上對方冷漠的眼神,毫無懼色。


    “陛下隻是將明王幽禁,並未廢封,天下大勢,無人能測,天子之意,更無人能知。


    你們難道就篤定王爺再無翻身之日了嗎?


    今日你們淡漠視之,豈知明日,又是否會落得跟侍衛長一般無二的下場?”


    不溫不火的話語擲地有聲。


    寧君哲此時此刻,儼然有了身為一府之主應有的氣魄與風儀。


    那侍衛見寧君哲鎮定自若,胸有成竹的姿態,不由得輕輕皺起眉,麵露糾結之色。


    如今陛下態度不明,行廷杖之時亦有路公公庇護,可見此事並未塵埃落定,一切真有轉機也未可知。


    明王雖未將此人身份大告天下,可也知道此人乃明王的心尖枕邊人。


    此人能說出這番話來,不是此事另有乾坤被明王看穿,便是此人八麵玲瓏,心思聰慧。


    若明王真有翻身之日,今日他承下此情,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也不至於叫人怪罪此時的無禮。


    還是莫要徹底得罪才好。


    幾番權衡之下,他揮揮手,組織了幾名侍衛,合力將流叔的棺材挪進了深坑之中。


    雖說是主動幫忙,但畢竟是念其身份,審時度勢,不是心甘情願。


    差事辦完,幾名侍衛從深坑中爬出來,臉上仍帶著淡淡的不悅。


    隻怕日後在這府中免不了還有求人的時候,寧君哲朝眾人躬身行禮,恭敬道:“多謝幾位援手,此恩我替明王記下了。”


    見寧君哲深諳為人處世之道,一派恭敬,他亦連忙抱拳迴禮道:“寧公子客氣。”


    而後主動命人拿起鐵鏟,鏟土掩埋。


    一抔抔黃土伴著五顏六色的花草落入深坑,在空中揚起薄霧似的塵沙,原木棺材迅速隱匿其中。


    漫漫沙塵中,寧君哲仿佛窺見了那張小小傲慢的臉。


    那些率直隨性,嬉笑怒罵,赤誠憂憤……


    一幕幕,皆隨之掩埋。


    他低頭看向沾滿塵土的雙手,沉重的心情忽而輕鬆許多。


    浪潮迭起,一事接著一事畢,雖過程痛苦,卻也意味著眾人追尋之日,正在漸漸靠近。


    將流叔的墓碑建好之時,月已高懸。


    明王府迎來了第一位不速之客。


    王府門口的侍衛一臉為難:“王爺,沒有陛下的命令,卑職也不敢隨便放人進去啊。”


    步成驍隻身前來,並未帶任何隨從。


    他穿著再尋常不過的墨色常服,卻自帶征戰沙場時的淩然肅穆。


    瞧著麵無表情,可那雙如鷹深邃的眼,卻透出一股陰鷙的壓迫感。


    侍衛背部起了層層冷汗,不自覺頷首低眉,不著痕跡往旁邊退了半步。


    步成驍氣定神閑跨步進門,與長廊下的寧君哲遙遙相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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