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有據的辯證,不溫不火的反擊,真真是讀書人的胸襟和氣魄。


    澤無聞言,也沒有爭個高下的意思,凝視著杜懷欽的眼神中多了絲恍然,很快便又恢複清明。


    “曾聽恭王說杜大人幼時沉悶,脾性與老杜大人一般無二,如今官職加身,歲歲年年,亦巧言善辯了。”


    話音落下,步竫舟猝然擰眉。


    身為府中門客,要想掌握朝中錯綜複雜的關係,必定對各位大人生平事跡有所了解。


    步成驍會向澤無說起杜懷欽,也在情理之中。


    隻是澤無方才一刹那的神色變化,與盡量掩飾卻依舊慨然的口吻,著實蹊蹺。


    杜懷欽仍舊是溫和地笑著,淡淡道:“澤無先生謬讚。”


    寧君哲聽兩人你來我往的掐架,明明硝煙彌漫,卻絲毫不見赤紅白臉,劍拔弩張。


    他望著杜懷欽滿眼欣賞,不由感歎,果然是文人之間的唇槍舌劍,若換了他,隻會罵罵咧咧地往嘴外蹦國粹。


    梁翮安有所意會,含笑伸手替他抹掉嘴邊的糕點殘屑,悠悠道:“小君秉性率真,不必羨慕任何人。”


    看戲看得認真的某人下意識笑得一臉得意,不停點頭。


    話是沒錯。


    不過你誇就誇唄,怎麽還帶拉踩的,讓人聽見多不好……


    啊,已經聽見了。


    寧君哲接收到澤無那投射過來的不冷不熱的目光,明明置身於熱鬧熙攘的環境,卻無端打了個寒噤。


    他尷尬一笑,從油紙中快速拿出一個乞巧果,若無其事遞給對方:“吃嗎?”


    亮晶晶的眼睛誠意十足,澤無卻不吃他這套,言語間帶著似有若無的揶揄。


    “聽聞此前王爺為了一個小倌兒一擲千金,想必便是眼前這位了吧?”


    澤無身旁始終一言不發的少女見狀,伸手暗暗拉了拉他的衣袖,欲言又止。


    他沒有察覺,自顧自道:“街上美人如織,信步漫遊,寧公子的確算得上出眾。”


    話頭一頓,轉而看向麵色清冷的步竫舟,意有所指:“可有的美人卻隻能永困一隅,了此一生,令人唏噓。”


    澤無點到為止,再次朝在場眾人點頭示意,側頭對身旁人道:“小雪,走了。”


    名喚小雪的少女看了眼寧君哲,忙不迭抬腳跟上,隻是原本輕快的腳步卻變得沉重了許多。


    眾人望著兩人漸行漸遠的背影,神色各異。


    寧君哲瞧著步竫舟的臉色,張了張嘴想說些安慰的話,可奈何身邊有梁翮安,隻能作罷。


    本是一場萬民同樂的夜遊,到最後卻心事重重地不歡而散。


    迴到問柳館時已是子時,館內載歌載舞,因著節日的緣故,客人們似乎更為歡愉熱情。


    臨關門時,梁翮安伸手將門一擋,挑眉問:“杜懷欽身為宮中司察,公務繁忙,亦從未踏足郎館,小君與他是如何相識的?”


    寧君哲正值困意席卷,聞聽此言,迷蒙的雙眼瞬間清明,暗叫不妙,一時口快竟然露餡了。


    不過到底是小場麵,他稍稍動腦,前因後果便信口拈來。


    “小君初來京都時,餓得頭暈眼花,曾扯住一人衣衫苦苦乞討,杜大人心懷慈悲,非但沒有介意徒惹一身汙穢,還施舍小君一餐吃食,是以無限感激,印象深刻。”


    梁翮安看了寧君哲半晌,驀然一笑,悠悠道:“原來如此。”


    成功將人打發走後,寧君哲迫不及待躺在床上閉眼睡覺。


    翻了幾個來迴,到底還是又爬起來,坐在燭火下提筆寫信。


    寫好後將信疊好,打算明天一起交給流叔。


    誰知窗戶外麵突然探進來半截身子,卻是流叔無疑。


    “你今天不是放假嗎?還這麽勤勤懇懇?”


    “王爺料想你晚上肯定睡不著,所以遣我來給你送信。”


    流叔從懷中掏出信箋,見寧君哲手中也拿著疊好的信紙,驚訝道:“寧護衛和王爺還真是心有靈犀。”


    “誰說這信是給他了?”


    寧君哲麵上一臊,根本沒注意到自己的不打自招,兩手扯著信紙就要撕。


    “我就是睡不著隨便塗塗畫畫打發時間……流叔!你還給我!”


    他趴在窗欞上探出身子,看見流叔手裏拿著信,身姿輕盈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精美的白色信箋靜靜躺在桌上,寧君哲撇撇嘴。


    貪了便宜才知道給老子迴信。


    男人哪!


    他將信箋緩緩展開,見了那清瘦秀美的字跡仿佛見到了步竫舟本人,心浮氣躁的心情瞬間平靜。


    【澤無所言不必放在心上,你隻需記得你承諾我的,我絕不負你】


    寧君哲的確聽懂了澤無那番話。


    常言道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


    這位澤無先生倒好,之前不但對步竫舟的事情說三道四指指點點,現在還當著麵用太後幽禁之事戳人痛處,提醒步竫舟謹慎站隊。


    順帶著還鄙夷了他一把。


    小倌兒怎麽了?


    小倌兒不偷不搶憑本事賺錢。


    老子長得好看,有本事讓人為老子一擲千金,怎麽了?


    要不是當時顧念梁翮安在,他指定得衝上去打人。


    不過信中所說的承諾,他倒真想不起來了。


    畢竟每每裝乖時說的話多了去了,哪裏能全部記得啊。


    “絕不負我……狗男人,說什麽屁肉麻的話。”


    寧君哲一臉嫌棄地將信箋重新卷起來,放進之前藏藥的小匣子裏鎖好。


    困意去而複還,他躺上床,沒一會兒便進入了夢鄉。


    步竫舟這邊看著流叔遞過來的信紙微微挑眉。


    原本以為今天挑明了心意,小東西會斷幾日書信,倒是意外。


    流叔交差後果斷遁走,步竫舟捏著厚厚的信紙,萬分期待地展開。


    【這個澤無先生太自以為是了!


    雲月樓賺那麽多錢,王爺想怎麽花就怎麽花,幹他什麽事?!


    王爺你也別因為他說的話傷心,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有些事不能操之過急。


    下次再讓我見到他,我一定吩咐館內的小廝套上麻袋把他狠狠揍一頓不可】


    信中果然如步竫舟所料,言辭鑿鑿,憤憤不平,透過信紙,仿佛就能窺見那張氣鼓鼓的臉。


    他看著那毫無改變,一如既往張牙舞爪的字跡,唇角揚起一抹深刻的弧度。


    小東西倒是長心了,還知道順帶安慰安慰他。


    ……


    再過幾日,又是半月服藥之期。


    今日流叔趁著收信,將白鳴風已經煉製好的藥丸送了過來。


    自從從蓁蓁口中得知真相,寧君哲沒有一迴不按時按點服藥。


    他將藥丸放進小匣子裏收好,繼而吩咐小廝打了熱水沐浴。


    澡泡到一半,眼中突然閃過驚惶,一口血猛然吐進水中暈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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