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沈著帶迴京都的信箋上共寫有三件事。


    其一,陳列周鶴所有罪行。


    其二,設計取得罪證,請求陛下調兵馳援。


    其三是步竫舟那點私心。


    他道皇家宗法最重孝悌,如今到了商羽,免不了要去看看太後故居,見了那冷冷清清的故居,自然免不了推己及人,唯願太後也能全一全思鄉之情。


    老管家年邁,身體卻康健,或可進京一見。


    步竫舟言辭恭敬謙卑,即便沒有絲毫冒犯之意,此舉在陛下看來,也無疑是種挑釁。


    陛下雖沒有做那坐收漁利的漁翁,可梅花箋上,到底未提及太後隻言片語。


    是以那梅花箋上的滔天怒意,或許不止為周鶴,也為他的不知進退。


    迴到京都這日,天下小雨。


    唿進肺裏的空氣帶著明顯的潮濕。


    明王府上下似蒙著一層看不見的陰翳,隻等有雙手,將這層陰翳親自揭開,方能雨過天晴。


    步竫舟坐在窗前寫信,一字一句細細斟酌,將陛下交代之事的結果如實上報。


    沈著領了信鑽入雨中,頃刻消失在視野裏。


    天子之怒,不是那麽快就能平息的。


    等到第三日,路公公方才帶來陛下口諭,宣明王覲見。


    宣的是明王,卻沒說帶不帶旁人。


    步竫舟對著路公公恭敬一笑,示意他稍等。


    弈川很快帶著人上前,來人恭敬拘謹地立在步竫舟身側,衝著路公公深深鞠禮一拜:“草民見過公公。”


    來人正是秦府的老管家。


    自秦老將軍辭世,秦予入宮,他遣散了府中所有家丁,一個人守著宅子幾十年,從未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見到小姐的親生骨肉。


    倘若步竫舟再晚去一日,恐怕他就打點好一切,收拾行囊歸家養老了。


    得知有機會能再見小姐一麵,他自然是欣喜不已,二話沒說便跟著步竫舟的馬車一路來了京都。


    此刻麵對宮裏來的公公也唯恐失了禮儀,目不斜視地盯著腳麵,未能起身。


    路公公看著眼前人,麵露難色,抬腳上前,示意步竫舟借一步說話。


    步竫舟自然知曉路公公的意思就是陛下的意思,可人已經到了跟前兒,哪有不領進去的道理。


    他寬慰道:“路公公放心,小王自有分寸。”


    “哎呦!我說王爺呀!您也不是糊塗人兒,怎麽就,就……嗨!罷了!”


    路公公無奈一笑,手裏的拂塵揚了揚,到底還是走到躬身的老管家跟前,高聲道:“起來吧!”


    馬車一路疾行,路公公挑起車簾往外望了望,見已進了朱紅色大門,終究還是放下簾子長籲短歎。


    “周鶴一事王爺辦的妥帖,陛下很是高興,不過秦管家這事兒,也著實令陛下不快。”


    路公公這話說得委婉。


    臨行前若提及此事,向陛下請旨,那是合乎規矩。


    臨行後公私兩事一概而論,難免有事先謀劃,先斬後奏的嫌疑。


    可若提前請旨,陛下未必恩準。


    這其中的彎彎繞繞,路公公豈會不知?


    步竫舟不做他言,隻點頭稱是:“確是小王思慮不周。”


    進了錦和宮殿門,陛下正坐在矮榻上撿棋子,路公公快步行至跟前兒,躬身道:“陛下,明王到了。”


    “皇弟到了。”陛下抬頭同路公公一齊看過來時,步竫舟將將行禮,腦袋低下去那一瞬,看見陛下故作疑惑的神色,“這是?”


    路公公張口欲答,步竫舟趕在之前道:“迴陛下,連日降雨,泥濘路滑,路公公來傳口諭時,秦管家正好在側,臣弟便讓他駕車一同進宮了。”


    “既是駕車,候在宮外即可。”陛下收迴視線,又不緊不慢地繼續撿棋子,“怎麽也跟著進來了。”


    陛下始終未免禮,秦管家便跟著步竫舟一同保持行禮的姿勢,兩人三言兩語間,他也聽出了大概。


    路公公粲齒道:“陛下——”


    “迴稟陛下!”


    秦管家雙手交疊深深一拜,發自肺腑道:“陛下乃一國之尊,英明神武,治國有方,此次逆臣伏誅,實乃啟安之幸!商羽臣民之幸!草民故來叩謝皇恩!草民願陛下長歲如鬆,願啟安日月麗天!”


    此番話說完,陛下眉眼間倏忽多了笑意,將手裏的棋子盡數放入棋盒,再開口時嗓音清朗愉悅:“隻顧著說話,忘了你二人還行著禮,趕快平身吧!”


    始終提心吊膽的路公公總算默默舒口氣,望著秦管家的眼底欣賞浮動。


    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人,也挺會說話。


    “路一。”


    “老奴在。”


    “春日多雨,人也跟著犯懶。”陛下望一眼窗外霧蒙蒙的天色,不假思索道,“你且領著人走一趟太後宮殿,太後聞此消息,興許人也精神些。”


    “是,陛下。”


    “草民叩謝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路公公這邊兒趕緊帶著秦管家退出錦和宮,往著美人殿行去。


    兩人走遠,步竫舟始終站在原地一言不發。


    陛下一甩袖子,指了指麵前的棋盤,徐徐勾唇:“故人相見,隻怕一時半會兒迴不來,皇弟可願陪皇兄下上一局?”


    步竫舟躬身應承,堪堪在陛下對麵坐下:“臣弟遵命。”


    然而這盤棋隻下了一半,來不及分個高低輸贏,路公公便領著人迴來了。


    步竫舟帶著秦管家恭恭敬敬行禮告退,路公公淺淺送了段路後,又忙折迴錦和宮伺候。


    秦管家駕著馬車出宮門,兩人一路誰也沒說話,唯有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噠噠聲不絕於耳。


    自路公公帶著人出門,寧君哲心裏總是惴惴不安。


    一個人站在廊下,呆呆的盯著雨幕出神。


    他倒不是擔心步竫舟下大獄吃苦頭,而是擔心萬一步竫舟倒牌,他又該去哪兒呢?


    還是說也會被連坐下大獄?


    受刑的滋味兒真不好受,他不想再體驗一次了。


    想到這兒,寧君哲側頭幽怨地看一眼身旁同樣忐忑不安的流叔,暗自腹誹:小魔頭,甩的那兩鞭子真他媽疼。


    終於,在兩人的殷殷期盼下,步竫舟和秦管家全須全尾地迴來了。


    寧君哲釋然一笑,高高興興跑到廚房去找六嬸要好吃的。


    步竫舟帶著秦管家進入臥房,弈川極有眼色地替步竫舟掩上門。


    一路上步竫舟心焦難耐,擔心隔牆有耳始終一言不發。


    此刻還未行至四方桌前,便急急問:“母後眼下身體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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