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明殿上,陛下一身明黃,端莊威嚴,那雙睥睨天下的眼睛,讓步竫舟想起了一個人——先皇後,陛下的生母周綏。


    周皇後是皇祖母周氏的一脈旁支,家族式微,卻從小深受皇祖母喜愛,教養在宮中,同父皇一起長大,乃是真正的青梅竹馬。


    父皇還是太子時,皇祖父見二人情投意合,便將周綏指給了他,成全了一對佳話。


    周皇後琴棋書畫、女工女德都十分出色,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體天生羸弱,常年藥不離口。


    這樣的身體狀況使她在生產步翌時幾乎難產殞命,此後身體便大不如前,一年比一年虧空,太醫們都束手無策。


    是以父皇對她與四皇兄步翌更加寵愛憐惜。


    周皇後生於臘月,十分喜愛臘梅,從步竫舟記事開始,禦花園中三分之二都是梅園。


    即便是同樣深受父皇疼愛的母妃秦予,位及貴妃也從未有過如此盛寵。


    父皇子嗣單薄,也因此對他和步翌同樣寵愛有加。


    這其實不是什麽大事,但他那時不懂,生於皇家,擁有和嫡子不相上下的寵愛,本身就是一種罪過。


    有一日他和步翌一同下學經過禦花園,禦花園中大片的臘梅都已凋謝,隻剩下光禿禿的枝丫。


    四月春迴大地,正是海棠盛開的季節。


    他站在海棠樹下,折了兩枝海棠花,一枝是要帶給母妃的,一枝便順手遞給了步翌。


    步翌伸手正要接過,卻聽一道虛浮的聲音驀然響起:“阿翌。”


    海棠花樹前,周皇後裹著厚厚的大氅,唇邊噙著一抹淺淡的笑意。


    她滿身珠翠,雍容華貴,即使身體每況愈下,氣質仍舊絲毫不減當年,望著步翌的神情溫柔而慈愛。


    身後跟著的一眾宮女太監恭敬朝步翌和步竫舟行禮,步竫舟亦端端正正朝周皇後行禮。


    步翌擔憂地跑過去牽住周皇後的手,大概是有些冷,立馬用雙手包裹住來迴揉搓,一邊哈氣一邊擔憂地問:“母後怎麽來禦花園了?天氣還帶著寒冷,萬一受了風寒如何是好。”


    “母後不冷。”周皇後蹲下身,伸手將步翌頭上肩上的海棠花瓣拈掉,眉目柔和,“方才遇見杜大人,知曉你今日提早下學,母後便想等你一道迴寢殿。”


    “兒臣謝過母後。”


    “迴宮吧。”


    周皇後牽起步翌的小手,轉身欲走。


    步竫舟連忙上前兩步,將手裏的海棠花枝遞向她:“皇後娘娘,這是竫舟特意送給您的。”


    他的聲音不大,唯恐失了禮數,周皇後腳步頓了頓,似乎是沒聽清他說了什麽,隻側目短暫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沒有看步翌時的慈愛寬厚,有的,隻是身為皇後本就該有的威嚴。


    她牽著步翌沒有絲毫停留,邁步往前走。


    步翌卻聽見了,迴過頭來朝他揮手,稚嫩的小臉上揚起抱歉而喜悅的笑容,向他無聲道謝。


    步竫舟並未多想,拿著兩枝海棠花高高興興跑去美人殿找母妃。


    往日他都是隻折一枝送給母妃的,今日多了一枝,母妃十分好奇,他便將在禦花園中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她。


    母妃當時看他的眼神尤為複雜,他並不理解,隻記得母妃說了一句話。


    她說:“皇後娘娘不喜海棠,你日後在她麵前別再提了,娘娘身子不好,你也盡量少和四皇子玩鬧,讓你四哥多陪陪她。”


    或許那日步翌迴到皇後寢殿,周皇後亦是如此教導步翌要謹記孝悌之道,此後他便極少在下學時見到步翌。


    周皇後薨逝那年步翌十二歲,距離她所企盼的步翌婚配隻有短短兩年。


    那日大雪,梅園中的臘梅開得繁盛。


    步翌站在臘梅樹下,仰頭望著枝頭上厚厚的積雪出神。


    跟著步翌的兩名宮女太監正要朝靠近的步竫舟行禮,被他製止,默默退到了一邊。


    厚厚的靴子踩在厚厚的積雪上,發出綿密的咯吱聲。


    步翌頭也沒迴,低聲喃喃道:“母後再看不見她最愛的臘梅了。”


    步竫舟緩緩走到他的身側,為他裹上大氅,徐徐安慰:“以後,皇兄便替皇後娘娘看吧!”


    許是在雪中太久的緣故,步翌迴宮便發起了高燒,昏睡了三日才恢複神智,這三日裏,他迷迷糊糊喊的最多的便是“母後”。


    父皇遭此連番打擊,似乎瞬間老了十歲有餘,步翌病情尚未痊愈,便正式立了步翌為太子,入住東宮。


    步竫舟被外放後,聽聞步翌為了也能得到曆練,自請前往茌陽賑災治水,一去便是兩年。


    誰都未曾料到,一心衛國的護國大將軍,他們的親叔叔,會起移天換日之心。


    若非步竫舟及時飛鴿傳書告知此事,想必步翌這個太子,會比他這個明王還要當得窩囊。


    陛下給他的封賞除卻金銀財寶這些身外之物,還有一塊地,最大的恩賜便是允他長久留住京都王府。


    蔚景城守這個半大不小的官職也由另外的人頂替。


    此番似曾相識的安排,使步竫舟驀然想起,上一任蔚景城守便是如此被父皇驟然革職查辦,撤去了官職,換他頂上。


    當初父皇如此將他外放,如今陛下如此將他留守京都,為的皆是不讓他手中有任何實權。


    同樣的帝王之術,同樣的手段。


    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陛下並沒有刻意挑揀他的錯處,令他寒心。


    步竫舟叩謝皇恩,接過聖旨,麵上平平淡淡,既不為陛下的敲打而心驚,也不為從未有過的賞賜而欣喜。


    登基大典結束,文武百官相繼離開。


    步竫舟如今算是名副其實的閑散王爺,以後除卻陛下召見,再無進宮的機會,就連上朝都是不夠格的。


    他跨出殿門,正欲往別處去,身後卻有人叫住他,他轉身見了來人,恭敬行半禮:“老師。”


    從前他被外放時,杜若言是唯一一個冒著大不韙替他求情的人,如今他如願留在京都了,杜若言恐怕也是唯一一個由衷替他感到高興的官員。


    杜若言輕拍步竫舟的肩膀,凝視他的眼中似含熱淚:“迴來就好。在蔚景的五年,你不少操勞,歇一歇也好。”


    這是安慰他的話,兩人心知肚明。


    步竫舟但笑不語,本來這皇權於他,也不甚重要。


    見狀,杜若言深感疼惜,長長歎出口濁氣。


    兩人沒說兩句話,侍奉在陛下身側的路公公疾步前來,行禮恭敬道:“王爺,陛下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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