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的就到了定好的婚期。


    前一日下了大雪,侯府的下人們簇擁著,清掃幹淨青石道,又將瓦片上的積雪掃下來。


    大紅的燈籠照亮了整個侯府,李延德又作新郎,此時十分得意痛快。


    “張公子,請進。”


    “哎哎,劉大人,這邊請……”


    自從他要續娶林首輔侄女的請柬發出去之後,李延德就腰板子挺直了。


    看著收到請柬的各位瞪大眼睛的模樣,李延德就覺得心裏爽。


    當時宮宴之上,薛成琰策馬迴來,當眾要求娶薑琮月。


    李延德至今沒想通是為什麽。


    他心頭猶如刀割斧鑿,痛苦不已,幾乎把自己的手都掐破了。


    本來上次以為薑琮月跟薛家旁支的那個二公子有關係,他就像被狠狠扇了耳光。


    而更恐怖的是,在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場景,一個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的人物,薛成琰,隻身迴京,就為了娶與他和離的棄婦。


    所有人看李延德的目光,都讓李延德想要吐血。


    但不管當初有多想不通,李延德如今,都找迴了一程麵子。


    林首輔名震朝野,向來很少和勳貴聯係。


    而此次,卻不僅和李延德結親,還給他弟弟李延良送上了國子監入學名額。


    等到開春,李延良就能去國子監讀書了。


    國子監可不是什麽尋常地方,李延德少時也是在那裏讀過書的。


    裏麵隻吸收勳貴、高官子弟,還有一些大周最好的讀書人家後代精英入讀,是一個極好的上層社交場。


    薛成琰就曾在國子監獨領風騷,現在也仍然有不少皇室子弟混跡在裏麵……


    想到這個名字,李延德目光沉了沉。


    他沒想到,有朝一日,薛成琰這個遙遠的名字也能成為讓他心頭一梗的心結。


    前麵有貴客來,他不再想這個,轉頭大笑迎上去。


    林家。


    林小姐正在備嫁,她也是嫁人第四迴了,一迴生二迴熟,到了第四迴那簡直是猶如賣油翁往銅錢孔裏倒油——無他,唯手熟爾。


    她父母早亡,林夫人正在她出嫁的閨房裏跟她講嫁人之後注意的事。


    “……和睦姑嫂,孝順公婆,上侍夫君,下養子女……”


    林夫人念著頓了頓,把書反著一扣扔在桌麵上,她念這玩意兒都心虛。


    林小姐滿不在乎地讓丫鬟梳著頭發,熟稔地介紹流程:


    “今日一整日都吃不上東西,我現在可要吃些好的。小環,去把那大油鵝腿拿來,咱們府的鵝腿最好吃,去了侯府怕是吃不上了。”


    丫鬟都愣了,局促道:“……小姐,現在若是吃了,怕今日不方便呢。”


    林小姐訝然:“不就成個親,還能耽誤我方便?”


    丫鬟:“……”


    她認命地去把鵝腿拿上來。


    林小姐就著鮮牛乳吃了鵝腿,又吃了一碟玫瑰糕,感覺舒服多了,被這身繁冗嫁衣壓著的難受也消散些許。


    趁人給她上著妝,林小姐道:“開麵就不用了,又不是第一迴成親,整那些有的沒的,不如早點結束,叫我吃個夜宵。”


    喜娘笑容訕訕:“是。”


    她手上經曆過那麽多新娘子,見過喜悅羞澀的,見過悲傷害怕的,還從沒見過這麽……無所謂的。


    外麵熱鬧起來,喜娘看了一眼,說:“小姐,迎親的隊伍來了。”


    林小姐打了個哈欠,點點頭:“讓他們折騰快點。”


    喜娘:“……”


    這讓她怎麽跟男方家說?


    李延德帶著大隊人馬,興衝衝上了林府。


    他帶著花轎,領著樂手和轎夫,還有一眾迎親的好友、親戚,滿麵紅光地上了門。


    聘禮已經送過去了,今日要過去看嫁資。


    林小姐的嫁妝就擺在堂上,滿滿當當,整整齊齊的六十四抬,全副嫁妝。


    李家帶去的轎夫掂了掂,差點摔個跟頭!


    哎喲!這老沉!


    裝的都是什麽?


    李延德和林家人應酬著,看見轎夫的動作,卻忍不住一喜。


    隻有金銀這樣的金屬才會那麽沉。


    再不濟,也是些實在的家具,那可都是上好的木材,值錢的。


    可見林家重視這場結親,嫁妝都堆滿了。


    李延德喜上眉梢,林家人攔轎門時,他都信手多撒了些紅包。


    這些錢也就是左手倒右手,來日就迴來了。


    女子出嫁,盡可以享受半副鸞架的待遇,且還有命婦才能有的鳳冠霞帔。所以出嫁對女子來說,是大事。


    李家的喜娘上前催了兩次,還沒等催完呢,新娘子就出來了。


    他們還準備三請四催,一抬頭看見人已經站那了,把他們都嚇一跳。


    李延德也愣了,遠遠的看著那林小姐,好像……


    身材頗高啊?


    他百思不得其解,似乎看著也挺……豐腴?


    李延德想了想,安慰自己,成婚這日穿著婚鞋呢,高一頭是正常的。


    又是冬天,穿得臃腫,新娘的衣裳那麽多層,肯定顯得富貴些!


    他臉上換上喜色,看著新娘走出來。


    林夫人不樂意見到李家的任何人,臭著臉就出來。李延德還剛想拜見,說兩句討好的話。


    林夫人就拿起帕子:“哎喲——我的侄女呀,真舍不得你嫁人呀——”


    她抹了下眼角,迅速收了聲,結束哭嫁,林公子把林小姐背進了花轎裏。


    林小姐一落座,林夫人就擺手道:“去吧!”


    李家眾人真是看愣了。


    不是,說好的哭嫁呢??


    哭嫁就這樣??


    就算是侄女,也不至於如此敷衍吧!!


    李延德還有諸多流程沒走,比如他還想著林家舅兄肯定不會太輕易放過他,預備好了接受各種為難,猜字謎,做遊戲,撒紅包……


    因此還找經驗豐富的媒人潛心準備好幾日,結果啥都還沒用上呢,花轎已經走在他前麵了。


    李延德:“……哎,哎!慢點!”


    倒叫新郎緊趕慢趕地追在後麵。


    娶親的隊伍敲鑼打鼓,走過鬧市,經過珠寶坊一帶。


    李延德故意往這邊路過的,就是要叫薑琮月聽一聽,他娶新人了。


    就算薑琮月子啊公堂上那樣詆毀他,他這個侯爺啊,也俏得很!


    因為李延德自己對薑琮月被薛成琰求親一事如鯁在喉,所以也斷定她會十分難受。


    為了多走這一段,李延德還花了不少銀子打通了路,叫行人避讓。


    此刻心裏雖心疼,卻十分痛快。


    談書聽見了聲音,問:“小姐,什麽動靜?”


    薑琮月毫不在意,翻了一頁賬本:“哪家娶親吧。”


    她道:“對了,別管那些有的沒的,咱們店如今生意越做越大,眼見著是要換個更大的鋪麵了……”


    一幹人等到了侯府,早有一幫人迎著了。


    新娘的嫁妝先抬到了侯府,擺在正堂上,叫來賓看嫁資。


    如此大的派頭,賓客們也很是好奇,紛紛議論。


    “林首輔的侄女,可不是一般人家,諸君猜猜這嫁妝能有多少銀子?”


    “我看啊非得上萬兩不可!不然,怎麽置辦得下來這樣大氣的六十四抬嫁妝?”


    許多人都有些眼紅李延德,原配是高嫁,薑家怕他們嫌棄,攢了許多嫁妝出來。


    續娶又是名門,自然嫁妝更豐厚。


    怎麽這樣好命!


    當即,有好事者提議道:“咱們娶親的習俗裏有掏箱一樣,不如由喜婆取鑰匙來開箱,叫我等漲漲見識?”


    富庶的人家,為了顯擺重視閨女、家底豐厚,自然是願意掏箱的。


    趙夫人和老侯爺也笑得合不攏嘴,問了一聲,叫了喜婆進來。


    喜婆一開,便有許多賓客湊過去,


    “哎喲,這個箱子大,看看是裝了什麽好東西!”


    喜婆笑眯眯的,討了個彩頭:“若是開到好東西,老爺、夫人可能賞小的一個荷包,沾沾喜氣?”


    趙夫人滿口道:“都賞,都賞!”


    她看著那碩大的木箱,心裏的歡喜真是無法壓抑啊。


    喜婆應了一聲,抬手便開了箱!


    霎時間,整個喜堂都冷靜了。


    整個木箱裏麵,就放了一個枕頭。


    不是金的,不是玉的,甚至不是陶瓷的。


    就是個布枕頭。


    喜婆都僵住了。


    就算放被褥,人家也是放一整套新做的綢被。哪裏有就放個枕頭的?!


    喜婆尷尬極了,趕緊道:“想來這是新娘子隨身的枕頭,習慣睡的!一抬有兩個箱子,還有另一個呢。”


    她開了另一個箱子,一揭!


    滿堂又沉默了。


    趙夫人看過去,也差點暈了。


    枕頭,還是枕頭!


    甚至這個,看著還舊一點!


    賓客沉默半晌,嘩然散開。


    “哈哈,吃菜,吃菜。”


    麵上看著沒人在意,可是個人都知道,這事不知道要被他們蛐蛐多久。


    即便是道心不動的老侯爺臉色也有點不好看了。


    他轉頭看了看最沉的那一抬箱子,還想讓喜婆開那抬。


    可是新娘的花轎已經到了門口,他們隻得憋下這口氣,去迎新人進門。


    新娘一出轎,觀禮的賓客又愣了。


    喜娘扶著她走進來,而李延德也被人帶到了喜堂上。


    兩人一並肩走。


    人群裏,來吃酒看熱鬧的王少,頓時間噴出了滿嘴的花生。


    這新娘比李延德高半個頭!!


    王少忙不迭地卷起袖子收拾桌上的狼藉,實在憋不住。


    他是薛成琰的好友,也在國子監讀書,成績十分出眾。還愛私底下寫些風月話本,假借筆名,在市井十分暢銷。


    曾經編排過顧西望無數風流韻事,氣得顧西望追著他打,但他毅然不屈,氣節堅硬,為廣大民眾輸出精彩的豪門秘辛,著下貴公子情迷俏尼姑,風月庵攬鏡照相思等精彩作品。


    李延德好歹也算是在國子監讀過書,雖然不熟,但出自他原配當堂狀告和離,二娶又娶了名門之女的份上,王少決意來看看有沒有什麽素材可以采取。


    說實話,就李延德那個有骨氣的原配,王少就覺得很有寫頭,她身上一定有許多故事。


    隻是不好上人家那兒去打聽,隻好來李延德這裏。


    王少蹭了頓酒喝,轉眼就看見李延德手拿彩球紅綢,被新娘子拽著進來,嘴裏的幹果都噴了出去。


    新娘子似乎還有些性急,好像是嫌李延德走得不快,大步進了喜堂,還把手裏的紅綢一拽。


    李延德正在如墜雲霧一般,雲裏霧裏地看著這個高大的新娘,猛地一個趔趄,正好絆在門檻上。


    頓時麵色大變,驚恐無比!!


    他堂堂一個新郎,竟然進門就摔了一跤!!


    堂上寂靜了片刻。


    由王少帶頭,響起許多人噴飯的笑聲。


    李延德難堪極了,狼狽地提著袍子爬起來,整了整帽子,顴骨都青了一塊。


    他也沒想到能這麽丟人,一言難盡地看了林小姐一眼,一個女孩子,怎麽力氣能這麽大?


    老侯爺和趙氏也是一臉喜色僵在了臉上。


    半晌,喜婆才笑道:“哈哈,哈哈,真是心急啊!這剛進喜堂,就叩拜上了!可見新郎新娘日後伉儷情深!”


    老侯爺和趙氏臉色這才和緩了點兒。


    讚禮者見場麵僵住了,立刻開始唱道:“奏樂,拜堂!”


    京都人成婚拜堂時,有個習俗,是搶前頭跪。


    也就是討個意象,誰若是先跪到墊子上,那以後就管家,可以壓住後麵跪的那個。


    尋常成親,自然是新娘讓著新郎,不著痕跡地稍稍後跪些許,給新郎官麵子。


    李延德上一迴也是這樣過來了,正重整袍服,準備跪下。


    在他旁邊的林小姐忽然眼疾手快,一腳把他的墊子踢了出去!


    李延德撲通一下跪倒在地上,毫無防備,痛得他齜牙咧嘴,怒目圓瞪!


    而林小姐習以為常,泰然自若地牽著裙子跪在墊子上,開始三跪九叩。


    李延德真是全身都青了,顴骨青了、膝蓋青了,臉色也青了。


    他不敢置信地瞪著林小姐,但禮節在此,他隻能被林小姐的紅綢拽著不停磕頭,七葷八素、上躥下跳地磕完了拜堂禮。


    讚禮者的聲音都越來越弱了:“……禮、禮成!”


    “送入洞房!”


    李延德隻覺得終於結束了,他滿心荒唐,這林小姐到底怎麽迴事?


    但賓客盈門,他隻能憋出笑來:“……送新娘子進去吧。”


    喜婆扶著他們走向洞房去揭蓋頭,李延德邊走膝蓋還疼,忍不住迴頭瞪了一眼,果然有許多平時看不順眼的人幸災樂禍。


    ……好,等過了洞房夜,看他怎麽收拾那些敢嘲笑他的!


    李延德扶著林小姐在床上坐下來,終於鬆了口氣。


    雖然林小姐行事粗魯,但畢竟是嬌養大的小姐,脾氣嬌慣些可以理解。


    林公子樣貌俊秀,林首輔也儒雅,李延德還是很期待林小姐的。


    這個洞房夜,他要好好圓三年前的遺憾,定不會再……


    李延德期待地問喜婆:“可以挑蓋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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