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暗流


    情人是這樣 婚姻未必不是這樣 我現在掙了錢我也不想告訴我老公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可能 從他隻管自己不在乎我的感受開始


    起初,趙剛壓根沒看上過李梅,甚至有些厭惡。大家都是打工的,趙剛就知道得過且過,從不為難同事。偏偏李梅一個辦公室後勤,弄得跟公司老板娘似的,發點東西斤斤計較,又不是她家的,也不知道幫誰省錢。趙剛不止一次聽到同事吐槽,去她那兒領辦公用品比登天還難,生怕人占公司便宜。他們在背後奚落李梅是老板的狗腿,也有人疑心她可能真跟老板有一腿,不過很快被否決。老板娘來過公司,標準的人間富貴花。而李梅,一株刻薄的狗尾巴草。草當然不會刻薄,而她是從皮到肉的刻薄。顴骨高得嚇死人,一雙眼睛從不會正常看人,眼珠子非要向上或向下地使點眼色,那張嘴更是不饒人。反正,整個公司除了老板,沒人願意跟她打交道。


    趙剛倒是沒怎麽被為難過,就是拿東西時被羅裏吧嗦地教育了幾句要節儉。家裏本來便有個愛說教的妻子,所以李梅的那點碎碎念,完全影響不了他。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罷了。他之所以厭惡,是有一次在樓梯道抽煙時聽到李梅跟丈夫打電話,罵男人跟訓狗似的。物傷其類,他聽得很不舒服,自然看不慣她。不過沒什麽,同事而已,看不慣就躲遠點唄。


    那天是聖誕節,老板娘來公司查崗,順便給他們帶了一箱超大號車厘子,讓後勤給大家分分嚐嚐鮮。每個人分到一捧,果子個頭快趕上小雞蛋了,大家歡天喜地地拿去衝洗,邊吃邊誇。隻有趙剛沒動,用餐巾紙包著放在電腦旁。有人問他怎麽不吃,他說帶迴去給小孩嚐嚐。說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是真不好意思,笑容也是強顏歡笑。因為他想起了前兩天家裏的一場架。吵架的是他的媳婦和孩子。孩子想吃車厘子,念叨好幾天,媳婦嫌貴,買了兩斤沙糖桔敷衍了事。母子倆大吵一架,大的罵小的沒良心,沙糖桔七塊錢一斤呢,怎麽吃不得,不都是甜的;小的罵大的摳門,扣著壓歲錢不給,吃上也不滿足。吵著吵著,變成更深層麵的道德攻擊。大的喊:“狼心狗肺,不考慮家裏的經濟狀況,自私得隻想滿足自己。”小的迴:“既然這麽窮,為什麽你們要生小孩!”婚姻中,趙剛往往扮演和事佬的角色。然而那一天,他的捧哏逗趣全都不管用。大的小的,全都怨上了他。就連他,最後也怨上了自己。年輕時以夢為馬,以為能擁有明月天涯;人到中年才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匹原地打轉的牛馬,緩緩迎接的隻有命運的捶打。他疲憊,他惶恐,他茫然,他做夢都想逆天改命,但是醒來永遠原地徘徊。渾渾噩噩太久,習性難改。那短暫而心虛的愧疚,就用這捧進口的巨大的車厘子去彌補吧。


    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沒有注意到路過的李梅神色有多動容。快下班時,李梅忽然經過他的工位,飛快扔過來一個黑色塑料袋。他打開袋子,裏麵是一大捧車厘子,差不多是他分到的兩倍。他十分不解,卻也不好聲張,隻能偷偷發微信問她。她迴答:“這是給好男人的獎勵。”


    趙剛不記得,已經多久沒人說過他是好男人了。社會在發展,對男人的要求也在提高。他父親那個年代,不嫖不賭不打老婆,就是好男人。到他這一代,僅那些條件,遠遠不夠。反正,他家裏那位早已不覺得他是好男人,他在另一半心裏的印象分簡直不堪入目。結果,這個素來刻薄的女同事,說他是好男人,還給予獎勵。他望著那隻黑色塑料袋,隱約生出幾分惶恐的感動。不是因為被誇,而是對方沒由來的信任。光送他的就有一大捧,那她自己私下究竟扣了多少下來呢。平時的辦公用品和加班補給,可想而知也會中飽私囊吧,怪不得對同事那麽苛刻。他當然不會泄露出去,畢竟,現在受益的可是他。隻是,這莫名其妙的人情,無緣無故的示好,實在令人難以心安。為求心安,他第二天悄悄往她桌子下麵塞了兩盒點心,估摸著能抵了車厘子的價值。他覺得人情賬平了,殊不知,換來她更深的悸動。


    饒是趙剛再遲鈍,幾個迴合下來,也開始意識到不對勁。對旁人依舊刻薄的李梅,在他麵前,如春風化雨。若是恰巧沒有其他人在場,她還會露出幾分嬌羞,音調也變得粘膩起來。趙剛陷入抉擇,送上門來的,吃,還是不吃?跟欲望相比,更多的是虛榮心被滿足。一事無成的中年,成天被枕邊人嫌棄,第一春尚且枯萎如斯,哪還敢指望迸發第二春。誰知道,第二春自己找上門來。這不正說明,其實他挺有魅力的。他客氣地推諉了兩下,引得李梅更加癡迷。拉拉扯扯,就扯到床上去了。


    要說那方麵的感受,倒還真沒有什麽特別的。畢竟是生過孩子的中年女人,加上本就是中人之姿,到這把年紀更是乏善可陳。但是說話處事上,真讓人舒服。趙剛舍不得花錢,又要考慮掩人耳目,最後選在一所很偏僻的小賓館,開兩小時的鍾點房。就這,李梅都沒表現出任何不滿。顯然,是真看上了他這個人。


    人到中年,趙剛力不從心,在床上的表現令人尷尬。李梅卻十分淡然,心滿意足地摟著他的胳膊,像小女生似的說東說西。然後,他知道為什麽李梅認定自己是好男人了。他雖然平庸,但是對自己的骨肉沒話說,有啥好吃的都緊著孩子,自打成為爸爸就沒怎麽嚐過雞腿。李梅的丈夫卻是個跟孩子搶食的奇葩玩意,拿點工資全緊著自己一個人吃喝,從不管老婆孩子的死活。李梅越吐槽自己的丈夫,越是用力摟著他的胳膊,好像要深深纏上他。他不禁悚然,亦有幾分動容。第一次有人這麽認可他、需要他,他想,這個女人應該是真的喜歡他。


    就這樣,這間偏僻陳舊的賓館小房間,成為他的中年樂園。一個月大概來三次,每次固定兩個鍾頭。有時,他們先肉體交融,在那私密的空間裏,李梅的發絲肆意散開,她的唿吸溫熱地灑在趙剛脖頸,肌膚相親之際,趙剛感受到久違的激情,雖不熾熱如少年時,卻也足以撩動他平淡許久的心弦;完事後,他們再傾訴衷腸,她會靠在他肩頭,輕聲說起工作的瑣碎、生活的煩惱,趙剛靜靜聽著,偶爾迴應,那一刻,他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有時,他們有許多話要說,於是先暢所欲言,從兒時趣事聊到當下困境,在言語的交織中拉近彼此距離,等情緒烘托到位,再相擁纏綿,每一次,他都感到十分滿足。肉體的發泄倒在其次,真正讓他愜意的是她那種小意溫柔的態度。


    在公司那麽刻薄的一個人,在床上卻不忘替他整理衣服。她的這份心意,他甚至沒在妻子身上感受過。他脫衣服總是翻過來,妻子每次洗衣服都會抱怨說還要幫他翻邊,罵他邋遢自私。而她,每次都會默默將他的衣服翻過來,從來沒有丁點兒抱怨。經曆半年多的秘密獨處,趙剛在李梅的真心上,逐漸也萌生幾分真情實感。再看那高聳的顴骨,竟不覺得突兀,甚至有點奇崛的美感。他想,如果在單身時遇到,他應該會選擇她吧。


    李梅察覺出他的變化,在床上愈發愛撒嬌,流露出小女人的癡纏嬌嗔。有一次,她不經意地幻想出他們結婚後的場景,她相信他會成為最好的爸爸,而她也將做個好媽媽,他們各自的孩子會得到一視同仁的待遇。趙剛倏的立起汗毛,嘴上附和她的甜蜜暢想,實則心慌意亂。他沒想過離婚。心思不統一,再上床,便有些提心吊膽。可就這樣斷開,他又舍不得。稀裏糊塗地處著吧,走一步算一步。


    那個周末,李梅有點事耽誤,趙剛先到。無所事事,在附近閑逛,看見彩票店,進去打了張票。這是他的一個習慣,沒有成癮,但是看到就買,碰碰運氣。李梅難得興致不高,兩人匆匆完事,她立刻忍不住抱怨起丈夫,一個大男人竟然偷用孩子的補習費,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趙剛隻敢無關痛癢地安慰幾句,言語間甚至有勸和的意思,生怕她一衝動選擇離婚。或者,找他借錢。她逐漸沉默寡言,臉色也垮下來,但是他起身時她還是下意識地幫他整理衣服。就像在家洗衣服時那樣,她依舊順手翻翻他的口袋,然後看到那張彩票。他不知道她為什麽發呆,信口胡謅道:“專門給你買的,保證能中五百萬,拿去花!”她握緊那張彩票,笑容有些慘淡。


    自那之後,李梅不再找他,在公司即使單獨碰麵,也沒了之前那股子親近。她完全變迴了之前那個刻薄的女同事。趙剛猜測是自己之前的態度讓她退卻了,不禁一陣悵惘。有時情緒上頭,他想過找她解釋:並非他天性涼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身不由己啊......實際上,他心裏是有她的。然而,她不給他任何說悄悄話的機會,信息也不迴。她如此決絕,他反倒上頭,日日魂不守舍的,直到無意中從同事嘴裏聽說她前段時間彩票中了大獎。


    她原本瞞得滴水不漏,偏偏這個同事沉迷彩票,手機裏一堆相關微信群,然後在其中一個群看到了她領獎的照片。獎金十三萬多,比他們一年的工資還多點。趙剛心裏咯噔一下,下意識追問中獎時間。正是他們最後一次幽會的第二天。直覺告訴他,那本來是屬於他的獎金。他上網查出當天的中獎號碼,並不能確定就是自己買的那張彩票號碼。不過是隨手一買,加上之前從未中過獎,他當然不會放在心上。可他堅信,那十三萬,是他的,被她私吞了。那是一年多的工資,跟它比,情分算什麽。他可以分她一點,但是堅決不允許她吃獨食。


    麵對趙剛的質問,李梅抵死不認賬,堅持說是自己買的彩票,還說他給的那張早就被她當作廢紙扔掉了。“睡了半年,唯一送過的禮物隻有一張彩票,這樣的摳門東西,留著丟人現眼麽!”她無比刻薄地奚落道。趙剛惱羞成怒,更加認定她做賊心虛,於是威脅要去彩票店調監控,要找人打官司。李梅麵紅耳赤,惡狠狠地瞪著他,恨不得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半晌,她想出對策,同樣威脅起來,他敢調監控打官司,她就讓他妻子知道他們的事。


    趙剛一時啞住,繼而底氣不足地表示如果那樣的話,他也不介意找她男人聊聊天。李梅麵露得意,催促他趕緊去,正好她想離婚呢。趙剛咬咬牙,正無可奈何,忽然想到最初的那一大捧車厘子。在崗位上中飽私囊,就算老板無所謂,同事們的口水足以噴得她丟工作。李梅氣得臉色發青,眼睛裏升起切實的懊悔和恨意。她恨他,更恨自己輕信於人,隨意交出自己的把柄。


    一個不想離婚,一個不想丟工作,各自有軟肋,自然無法同歸於盡。最後,他們各退一步,獎金一人一半。不勞而獲大半年的工資,換誰都覺得交到好運,但是他倆始終高興不起來,都覺得自己吃虧了,恨不得從來沒跟對方打過交道。即使,那張中獎彩票,也曾是他們孽緣的一部分。可孽緣就是孽緣,在利益麵前,不值一提。現在小孩如此惡劣!嫌棄父母貧窮,還要指責父母生他,怎麽不嫌棄她自己來投胎呢?不嫌棄自己沒能投好胎呢?!對父母一點尊重和感恩之心都沒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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