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玄功施展下,通玄道人能洞悉任何人的殺意。


    不過,眼前這個築基小輩,非但對自己沒有半分殺意,其言語中,還有借斬殺倆人之實,以做投名狀之意。


    身處幕後,通玄道人自然認得,方才周不勞斬去的兩名築基修士,正是開陽宗和玉露閣的親傳弟子。


    這小子易容術了得,心計也是深沉,盡管修為隻有築基初期,憑借那可怖雷法和手法的加持,實力卻是堪比築基後期。


    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既然他有心獻力,自己又何必推拒。


    “小輩,你做得很好。”


    周不勞抬眼望去,通玄道人的法相占據了整座山穀,一道看似褒獎卻暗含威壓的魂音傳來。


    看來,通玄道人也沒能看穿食相典,周不勞最怕這些金丹後期的老妖怪,將自己的金丹元魂看穿。


    此前時有擔憂,不過在修習了三七居士給予的食相典後,周不勞也能察覺出自己的元魂被眾多駁雜的元魂擁護掩藏。


    恰好,曾章喬莊這些人,也都隻是築基修士罷了。


    “小輩,你既然有心棄暗投明,那我便賜你一番造化。”


    說罷,魂壓直下,周不勞很是配合的裝出戰戰兢兢模樣,任由通玄道人將一道魂印強行塞入自己的魂識中。


    話說得好聽,所謂造化也不過是道同生共死印,周不勞自然知曉,築基修士煉化金丹真人的魂印,的確能夠提升修為,但如字麵意思,此後元魂就會同生共死,這是無法斬斷的聯係。


    索性,讓喬莊的元魂來受這道同生共死印罷。


    周不勞閉目,佯裝煉化魂印,實則沉入了心境之中。


    楊林未免死得太過幹脆了,幹脆得周不勞都以為這是程昱,或者某位幕後人刻意設計出來的。


    所以周不勞留了個心眼,並沒有讓食相典將他的元魂直接吞食。


    心境之中,楊林驀然醒來,看著眼前的春日暖陽,良久,慢慢的舒出一口氣:


    “這便是死者的世界嗎?沒想到我還能有此幸事。”


    “雖然你的肉身已經死了,但這並不是死者的世界。”周不勞毫不留情的打破楊林的幻想,而後隨意坐下,方才還空無一物的世界,忽然多了一條小舟,周不勞正好坐在小舟一側:“這是我的心境。”


    楊林淡白的身形,隨著小舟搖晃,有些詫異但並未失望,隻是慢慢的坐在周不勞對側,低聲道:“是嗎?那倒也是個不錯的葬身之地。”


    “誰說你會死的?”


    “我不該死嗎?”楊林淡然一笑,“殺了我罷,畢竟我知道你如此多底細,何況我的命數就到這了。”


    此時的楊林,心中早已經徹底喪失了求生念想,仿佛是某種與生俱來的使命,讓他心甘情願的走上斷頭台。


    周不勞皺了皺眉,天色隨之變得昏暗,仿佛將要入夜,他冷冷開口道:


    “命數就到這了?什麽命數?誰人定下來的命數?倘若我偏不殺你呢?”


    一連串的質問,並沒有讓楊林懼怕,此刻他仿佛換了個人般,某些背負很久的東西,早已經隨著肉身消亡,被甩得一幹二淨。


    “古人言:命數自有天定,我的命數自然就是天意定下來的。”


    “可笑至極!”


    周不勞顯然有些慍怒,但楊林仿佛沒有察覺他的心緒變幻,隻覺得一縷寒風吹過,攏緊並不存在的衣裳,自顧自的說道:


    “因為師祖有言,開陽宗所有的一切都是借來的,是偷來的,所以也終有一日會物歸原主,倘若那人現身,我等就應該順應天意順應時勢,歸還所有的一切。”


    “師祖本不應該習得那門秘術,所謂拜師學藝,也隻是偷師竊藝的美稱罷了,宗主和長老心知肚明,開陽宗每一個親傳弟子也心照不宣。”


    周不勞隻覺好笑,怎麽這些修仙界的人都如此固執,如此認那所謂的天道命數,他心中最為不喜這番說辭,總以為是蠢人自以為是的借口。


    但楊林是個聰明人,至少周不勞一直覺得他是個聰明人,事到如今,連楊林也要用如此拙劣的借口為自己掩飾嗎?


    念及此,周不勞的語氣都不由得冷了許多:


    “你又如何知曉那人是誰?又為何覺得我就是你師祖口中的那位?”


    “因為周道友的煆天手,道韻最接近師祖所施展出來的。”楊林說罷,自嘲一笑,搖頭否認,“是我失言了,哪有父親像兒子的道理,應該說是師祖僥幸傳承下來的幾分道韻真意,隻有周道友施展的煆天手,其中的萬一。”


    周不勞驀的又想起什麽,好像是捕風捉影,好像是確有其事,疑惑與不安,同時湧現心頭。


    夜色無邊,河水變得冷冽,小舟在茫茫黑夜中緩慢前行,周不勞逐漸看不清楊林的身形了,隻有一團白色的模糊的霧氣:


    “子虛烏有之事,就憑口口相傳的話,你就要心甘情願的赴死?”


    “周道友很多疑,這點也和師祖說過的一模一樣。”楊林坦然自若,並沒有迴答周不勞的疑問,“我的命,也是幼時修煉拓日神功延續的,拓日神功是我的一切,但這隻是開陽宗諸多絕學其一,這就好比開陽宗的一切,也隻是取自你的一部分罷了。”


    “楊道友,在下的故鄉中,有這麽四個字……”周不勞伸手,想要抓住什麽,卻兩手空空,“這四個字叫:人定勝天,在下故鄉中的人們,相信天道酬勤,也相信世間大公無私。”


    “天道未必酬勤,世上總有不公。”楊林搖了搖頭,任由寒風如刀,唿嘯割過,“在下不識得什麽人定勝天,在下隻知道天命難違。”


    “這就好比,任我楊林如何作怪,如何唱戲,就算窮極一生,也無法觸及人定勝天四個字,也無法知曉天道真麵目,因為我這一生不值得落墨。”


    周不勞之所以對楊林動殺心,隻是因為覺得楊林知曉得太多,


    “周不勞,楊某還要感謝你,若是沒有你,楊某這一生本該一筆帶過的,正因有你,我才得以占上短短篇幅。”


    楊林雙臂張開,往後倒去,嘴角帶著一絲笑意,沉入水中。


    天底下最公平的,就是每個人都不知足,所以每個人都會死去。


    孤舟在寒風凜冽的夜間飄蕩,尖銳的冰層磕破了脆弱的木板,孤舟悄無聲息的往下沉淪。


    周不勞默然無言,任由靜謐的冷河逐漸蠶食小舟,浸沒身體。


    船梢墜入水麵濺起一圈水紋——這是冷河最後的波動,今夜過後,空蕩蕩的小舟將隨著一切沒入冰封的湖底,


    楊林沒有死,但這個無人落墨的故事,終將無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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