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裏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


    一晃兒就過去兩月,再有月餘便是年關之時了。


    昨晚兒剛下過一場大雪,青樺院的粗使下人還未將院中清掃出來呢,一位白衣女子還是按照每日時辰進來,最後站定在西廂房門口。


    小石也像往常一樣阻攔,“三少郡,側郎……昨兒吩咐奴才了,說您以後都不必等了……誒……少郡您不能進去啊少郡……”


    三少郡每日上職前都過來等候。


    即便側郎不予理會,她也沒放棄過,依舊安靜等候在外,直至上職時刻才肯離去。


    可今日不知怎地,三少郡竟不等了。


    小石力氣有限,根本攔不住女子,隻得眼睜睜看她闖了進去。


    房中。


    江符直奔床榻,一眼瞧見抱膝縮在床尾的男子。


    他滿臉淚痕,發絲散亂,昔日靈動雙眸猶如一潭死水,沒有半點生氣。


    短短兩個月,宋玉急劇消瘦,寢衣穿在他身上空蕩蕩的,宛如他整個人就剩一副骨架般。


    江符心中刺痛,撲過去抱他。


    “人死不能複生,如果唐叔父在天有靈,也不會希望你如此,你……要節哀。”


    兩月前,一道赦免宋景的旨意下來,縣女府如淋甘露。


    可她們沒想到的是,宋景流放當日,被一劍斃命。


    唐周無法接受,一頭撞了廊柱……


    宋阿翁也險些沒挺過來,還是阿翁陪伴了數日才無奈接受。


    宋景的死因江符心知肚明,也不覺江籬有錯。


    宋景三番五次針對,若換做別人,早就屍骨無存了。


    江籬還是看在阿翁跟宋阿翁多年好友麵子上,才遲遲沒下手。


    “你們將軍府一點兒事都沒有,可我卻沒了最愛的長姐和父親!”


    宋玉抬眸,猩紅眸子望向江符,歇斯底裏。


    “每當看到你們其樂融融之時,我就會想起我的家人,除了他們……我什麽都沒了……如今他們也不要我了,你告我,我該如何節哀?”


    麵對宋玉的質問,江符無言以對,隻能不斷收緊雙臂。


    安撫過後,她捏上男子雙肩,與之對視。


    “宋玉,你還有我,我已進了軍營,待我立功,就求陛下將你……”


    “……不嫁。”


    “我不嫁給你。”宋玉連掙紮力氣都沒有,泛著灰白之色的眸子看向虛空。


    長姐和父親都因將軍府而死,他又怎會出了青樺院,又進青鬆院呢?


    說他遷怒也好,無情也罷,反正他無法心無旁騖地跟江符在一起了。


    江符沒有任何不悅,依舊輕哄,“好,不嫁,我照顧你一輩子,你我之間無需婚事束縛。”


    “我說的不是嫁不嫁給你,是我不想喜歡你了,聽不懂嗎!”


    宋玉終於忍不住,大聲咆哮。


    蒼白麵龐上盡是絕望和瘋狂,淚水也像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簌地掉在江符手上,燙得她心口劇痛無比。


    “好,聽你的,不必再喜歡我,但請不要剝奪我照顧你的權利,宋玉,我也知道失去至親的滋味。”


    張敬死亡那日,她還沒得知生父是誰。


    那時她也是絕望的,哪怕張敬帶給她的隻有打罵,她還是為此痛不欲生。


    覺得自己像被全天下拋棄一般,無人喜歡,更無人在意。


    也會控製不住地去怨恨根本沒有錯處的江籬。


    有時人就是這樣,心中清楚,卻無法控製心緒。


    所以……哪怕宋玉不再喜歡她,哪怕宋玉恨她,她也沒有任何怨言。


    她隻想陪宋玉走過最難熬的時刻。


    兩個人……總要好過一個人。


    “宋玉,如果恨我能讓你緩輕心中痛苦,那便盡情地恨吧,我江符毫無怨言。”


    江符依舊輕柔不改,細語呢喃。


    她永遠都是如此,出口的話就像溫潤春風,能吹散冬日寒冷的冰雪。


    宋玉感覺破敗的心被女子小心翼翼撿起,溫柔且細膩地縫補。


    即便她手被紮的千瘡百孔,也不曾有過半句嗬斥和不耐……


    心,像突然有了感覺,一抽一抽地疼。


    宋玉抵上女子肩頭,淚水更加洶湧,“阿符……”


    “長姐沒了……”


    “父親也沒了……”


    “我什麽都沒了……”


    就隻剩你了……


    江符撫順男子脊背,“哭吧,哭出來就好了,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


    聽著抽抽搭搭的哭泣,江符心中悔恨不已。


    她就不該給宋玉留獨自發泄空間。


    兩個月了……


    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挺過來的,觸手盡是骨頭,一點兒肉都沒有,好像一陣輕風都能吹走似的。


    “江符……”


    不知哭得久了,還是沒用早膳緣故,宋玉隻覺腦袋嗡嗡作響,眼前漆黑一片。


    昏倒之際,隻來得及喚女子名字。


    “宋玉?”


    “宋玉!”


    “來人,快傳太醫!”


    ……


    西廂房一陣兵荒馬亂。


    江籬和安懷清也等候在偏間。


    直至寢房裏傳來江符懵怔質問,“什麽?有身孕?”


    兩妻夫對視一眼,悄然離去。


    太醫囑咐孕夫以後必須按時用膳,又給開了張滋補養胎藥方。


    江符還沒緩過神來,呆愣接過。


    別說她了,已經蘇醒的宋玉也是愣愣的。


    十七悄咪咪地跟太醫擺手,二人快步離去,帶上房門。


    江符失神好久,才跑到門口,命十八帶上方子取藥。


    又急忙跑迴床邊,想伸手,卻猛地想到什麽。


    在火盆處烤了好一會子手,直至雙手熱燙,才敢隔著被小心翼翼地覆在宋玉小腹上。


    一臉擔憂,“有否難受感覺?孩子不會踢人吧?會不會踢破肚子?”


    “噗嗤……”宋玉被她逗笑。


    搖了搖頭,“才兩個多月,還小呢。”


    “啊……這樣啊。”


    江符撓了撓頭,雙目悄然盯著宋玉看。


    ……兩個月沒見他笑了。


    自打宋景和唐周出事,宋玉就沒再出過西廂房的門。


    她擔心之餘,卻不敢擅自闖入。


    生怕宋玉看到屬於將軍府的她會更加悲傷。


    可她還是不能放心,隻得偷上房頂,掀瓦觀察。


    兩個月間,宋玉從未笑過,時常縮在床角,渾渾噩噩度日。


    誰也不理,誰也不見,更不會有任何生動表情。


    而今……他終於笑了。


    江符撫上男子消瘦麵龐,心中抽痛,“答應我,別再折磨自己了。”


    宋玉垂眸,含著悲傷的雙目凝望平坦小腹。


    慢慢的,悲傷散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和。


    “如今……我也是做父親的人了,總得為自己孩兒撐起一片天不是?”


    逝人已逝,生者終究要往前看。


    更何況,此事本就是長姐的錯。


    他得放過無辜的人,更要放過自己。


    而不是因至親的逝世走不出來,一而再地傷害愛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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