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來已是正午時分。夢中,總有一種淅淅瀝瀝的聲音執著持久地敲打著耳膜,越發讓我口幹舌燥。睜開惺忪的睡眼,那淅淅瀝瀝的聲音依在。這才微微地清醒,外麵下著雨。

    意識仍然渾沌。有一瞬間,我想是自己昨夜做了一場噩夢。下意識地伸手按按麵頰,卻是生生的痛。

    頭痛欲裂。心卻完完全全清醒過來,慌慌地拿起手機。其實心裏明鏡似地清楚什麽也不會有,可還是有些不甘。真的什麽也沒有,沒有未接來電,沒有短信。我木然著,腦子裏空白如洗。

    不知過了多久,心裏又漸漸滋生惱恨。逸塵,你真的好絕情!在你心中既然認定我曉蝶是水性楊花之人,既然你選擇不了了之,也就休怪我無情無義。我在心中狂喊:逸塵,我再給你一次機會,天黑前你再不來見我的話,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個狂喊的念頭讓我整個人為之驚悚。我瞧瞧牆上的時鍾,離天黑還有五個鍾頭。

    我現在已記不起那五個鍾頭裏自己都做了什麽,想了什麽。或許什麽都沒想,什麽都沒做。我隻是清楚地記得天漸漸地黑了,我像一個幽靈無聲無息地起床,梳洗,更衣。

    我打開房子裏所有的燈,一室的光明,可心底卻是無涯的黑暗。站在衣鏡前,望著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浮腫的眼睛,兀自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接著,我從櫃子的底層取出旅行箱,把屬於自已的東西塞進去。逸塵給我買的衣服和首飾我一樣沒帶。我想既然要離開,既然要忘記,那些沾染著逸塵氣息的東西隻會徒增我的傷感。

    最後,我拿起手機,想了想,給他發了一條短信,算是作別吧。“逸塵,我走了,你好自珍重!”然後,我取出手機卡,放到茶幾上。這張來濟南買的移動卡從此也與我無關了。

    關門的一瞬,我將傘也留下了。外麵下著雨,可是那把海藍色的天堂傘,是逸塵買的,上麵留有他的指紋,印有他的記憶。

    細密而綿長的雨,在路燈的映照下宛若一根根發亮的銀線。擦肩而過的行人步履匆匆,急駛而過的車輛濺起雨花朵朵。雨夜裏的濟南城憂傷地哭著。我伸出手想摸摸它哭泣的臉,它冰冷的淚卻掬滿了我的手窩。

    淚眼迷離中,依稀記起,半年前初來濟南的那個晚上,也是下著這樣細密而綿長的雨。

    獨立在火車站前,進站的一刻,我緩緩地轉過身,對著雨中的濟南城含淚微笑。雖然心中充滿了淒苦無依,但是,在我離開這個曾讓我向往愛戀的城市之時,我希望它記得的,是我微笑的模樣。逸塵,希望在你的記憶中,在你寂寞孤獨迴想我的時候,記得的,也是我微笑甜美的模樣。

    早上醒來,是在杭州。

    我喜歡南方。從小就固執地喜歡南方,討厭北方。

    北方的冬天總是特別漫長難看。樹木凋謝,西風冷冽。穿著厚厚的棉衣如企鵝一樣臃腫,我依然會感到寒冷。北方的春天又太短暫,被風沙包裹,總是還沒有細細體味它的味道,它就像一杯冰淇淋一樣融化在燥熱的空氣裏了。

    記憶中的所有旅行,都是在南方穿梭。北方的城市,從不曾走近。濟南是唯一的一個。

    也是唯一讓我心碎的城市。

    杭州是色彩繽紛的城市。讓人醉生夢死,可以遺忘。而西湖卻是一個多情讓人傷感的地方。

    杭州沒有我和逸塵的共同經曆。有的隻是口頭的約定而已。走在斷橋上時,驀然想起逸塵說過的話。

    是他第一次去焦作看到我在杭州的照片時說的。照片上的日期是90年7月30日。他說,曉蝶,我是那天離開杭州的,15年前我們在杭州是否曾擦肩而過?他在浙大呆了四年。對杭州充滿感情。

    有一張是我在斷橋上照的。逸塵說,曉蝶,有機會我們再到杭州去,在斷橋上,我們相向而行,來個斷橋相會,如何?

    我緩慢地在斷橋上走,從這頭走到那頭。我仿佛看到傳說中的許仙與白娘子在此一見鍾情,借傘定情。可是逸塵,我怎麽看不到你?你在哪裏與我相會定情?

    月老祠有副對聯: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月老的願望是好的,可是月老的神力終也是有限的,這天下有情人不成眷屬的又有幾多,前生注定好的又有幾多是錯誤的啊!

    含著淚逃離西湖。

    隨旅行團來到普陀山。導遊說,普陀山兼有“海之勝,山之幽,佛之瑞”,是四大佛教勝地之一,素有“海天佛國”之美稱,來到這裏你們一定要燒香拜佛。我聽著,忍不住笑起來。想起在廈門的南普陀對逸塵說的話:你不是善男,我不是信女,佛祖看到我們會頭疼的。

    逸塵說:心中有佛處處佛。佛祖大慈大悲,不會拘於形式。

    我買了平生第一柱香。第一次無比虔誠地拜倒在觀世音腳下。佛經裏說,遇難眾生隻要一心吟誦觀音的名號,就會得到觀音化身的拯救。我闔上眼睛,默默念誦:大慈大悲的菩薩,保佑逸塵平安快樂吧!如果他命裏注定的快樂不多,請將我的快樂都拿去給他。

    第七天,我決定迴去。

    出來的時候,是打算忘記逸塵的。迴去的時候,我放棄這個打算了。

    逸塵無處不在。我知道再這樣顛沛流離地走下去,也無法忘記。他在我的生命裏已生根,頑強地生長成參天的植物。既然無法忘記,不如懷念。

    為何要忘記?記憶裏有那麽多的快樂。他給我的快樂如陽光,他給我的痛苦如月光。陽光總比月光明亮溫暖。

    我提著行禮,一臉風塵,微笑著出現在蘇梅麵前。

    我笑著說:蘇梅,我要洗個熱水澡,然後再好好地睡上一覺。

    洗好熱水澡出來。餐桌上放著蛋糕和熱牛奶。我和蘇梅一起笑著說:填飽肚子再睡覺,好夢做到大天亮。

    沒有夢。也沒有睡到大天亮。醒來是半夜,赤腳走進客廳,蘇梅還蜷在沙發上看冗長的韓劇。

    我在另一張沙發上坐下來。蘇梅關了電視,起身為我斟了一杯紅酒,問我,曉蝶,你決定放棄了嗎?

    是,蘇梅。我搖著杯子裏的酒,琥珀一樣的紅。想起那晚自斟自酌,想起那晚的傷痛絕望,仿佛是前塵舊事。

    蘇梅重重地歎息,曉蝶,我看到你們那樣充滿激情地愛,我好生羨慕,我真的好希望你們可以有情人終成眷屬。我還希望我也可以遇到一個人,可以讓我充滿激情地愛一場,才不枉來世上走一遭。唉!

    我憂傷地問,激情到底是什麽東西?它究竟能存留多久?它是隨著容顏的老去漸漸溜走?還是隻是一朵浪花,在波濤間曇花一現?

    蘇梅緩緩地說,或許,激情就像一杯放置在空氣中的水。隨著年久日深,終會被慢慢地揮發殆盡。曾經看過一部電視劇。男人是個知識分子,在文革中落魄潦倒,為了尋求庇護,他和一個根紅苗正沒多少文化的女人結合了,並有了三個女兒。女人是愛男人的,卻也知道自己始終走不到他心裏去。女人對男人說,等女兒們都長大結婚了,我就給你自由。可是,等到那一天真正來臨之時,男人拒絕了,他說他已習慣了現在的生活。

    蘇梅,其實是他老了,他的激情被歲月消磨殆盡。歲月可以改變容顏,也可以改變心態。就如我的父親,他和我的母親年輕之時,仇恨冷漠,彼此不容,形同路人。可是在他們年老之後,在家庭發生變故之後,竟然會相互攙扶牽掛念叨。歲月真的是很殘酷。可歲月又真的很溫情。它不僅僅是掠奪,它總會留下一些東西安慰我們的殘生。

    包括心如止水。

    是。曉蝶,平靜的生活也是一種幸福。可是,你能做到嗎?

    蘇梅,你知道嗎?每一次我和逸塵在一起的時候,隻要一聽到淼淼打來的電話,我心裏就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負罪感。我總是想起逸塵和淼淼的那張合影。淼淼穿著粉色的小棉襖,摟著逸塵的脖子笑得那樣天真爛漫。我還時常想起逸塵給我說的那句話。他說有一次帶著女兒爬山,淼淼說:爸爸,和你在一起我好有安全感。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殘忍的掠奪者,掠奪了一個小女孩的幸福和她的安全感。

    所以,在逸塵身邊,我不能完全的平靜。或許,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完美的愛,所有的愛注定都會有缺憾。

    蘇梅歎息:孩子總會長大,她會有自己的世界。

    逸塵也這樣說。可孩子畢竟還沒長大,她需要安全地成長。我想杜玉真的是非常聰明的女人。她比我還了解自己。那天晚上她故意放電話給我聽,可是,淼淼的驚喜與不安卻是真實無雕飾的。最終讓我失去鬥誌的,除了逸塵的不信任,就是淼淼的驚喜與不安。逸塵對孩子說,他再也不會離開了,他會和她們永遠在一起。我想這樣的結局最好。這樣,他的家庭完好,他的父母安心,或許,他還有機會得到那個副總的位置。

    那麽,你呢?

    蘇梅,我記得你曾經說過,時間是世上最好的忘情水。可是,生命裏有些人有些事是時間帶不走的。逸塵,我知道今生今世無法忘記他。我為什麽要忘記他呢?他帶給我那麽真實那麽純粹的快樂。我還知道,這輩子我不會再愛上第二個男人,像愛他一樣。或許,在將來,我會找一個伴侶,沒有愛情,卻彼此尊重依賴,因為寂寞、寒冷,互相安慰取暖。

    如果痛苦,不如忘記。

    我搖頭。我已經不痛苦了。隻要他過得平安快樂,對我來說就是莫大的安慰。

    蘇梅,我微笑說,我終於明白在廈門的最後那晚逸塵說的話。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一種愛情,可以遠遠地愛著,默默地牽掛,永世不靠近。

    兩個月後。

    黃昏。雨過初晴。

    我路過龍源湖。嗅到荷花的清香。

    遠遠地,看到湖麵上起伏的綠色波浪。看到波浪間亭亭的潔白花影。

    我拿出手機,憑著記憶打了一個陌生的電話。

    電話裏傳來孟霜楓的聲音。我似乎看到她指間的煙絲嫋嫋飄散。

    “你好!哪位?”

    “莊曉蝶。”

    瞬間的靜默。

    我輕輕地笑著說:“你無須驚訝。我隻是想知道逸塵的消息。”

    “莊小姐,恕我直言,你既然選擇離開,為什麽不把電腦裏的日記刪除?是故意留著的,是吧?”

    我愕然:“有什麽關係嗎?”

    “你留著他當然會看到,所以找到杜玉差點掐死她。是他母親以死相逼才讓他罷手的。他母親說,如果他再找你,決不再活下去。”

    “你怎麽知道如此清楚?”

    “因為杜玉與我都是‘守衛家園’的會員,我們休戚與共,如此而已。”我想起與孟霜楓一起喝咖啡時她談到的會所,曾有的疑惑雲開見月明。

    “逸塵現在呢?他好嗎?”

    “他很好。他現在已是副總,進入公司的高層。是一個月前的事。”

    “謝謝。再見。”

    我輕輕地闔上手機。

    凝望著遠處的湖麵。綠色的波浪。潔白的花影。夕陽的餘暉漸漸被晚風吹散。

    良久。背後響起一個磁性爽朗的聲音。有一絲壞壞的味道。

    “嗨,菜鳥,做什麽呢?太陽都下山了,還不迴家?”

    蒼茫暮色中,我挺起脊背,然後緩緩地轉身,微笑。

    “沈副總,你好!”

    又是一個夏天。春風,在不知不覺中,已無影無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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