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最丟人現眼的是十歲那年夏天,農村的孩子在夏天裏都是穿著一個大褲頭。那一天,他惹惱了一個女同學,沒想到那個女同學非常潑辣,攆著他跑,最後竟然揪下他的褲頭,讓他春光乍泄。

    他發給我一張流汗的圖案。我笑疼了肚子。

    他說:可是,最讓我難忘的一件事,卻與傷害有關。

    我心有戚戚。學生時代的快樂是課堂外的蟬鳴,傷害卻是刻在課桌上的刀痕。

    曉蝶,你的比喻總是一針見血。他說,那是高一那年冬天,我在離家二十裏的滕州一中。母親每周來給我送一次煎餅。那一天,下著很大的雪,我想母親是不會來的。可是在上自休課的時候,母親出現在教室外麵。她把包得嚴嚴實實的煎餅塞給我交待了兩句話就走了。她步履蹣跚,想必是來時摔了一跤。我走進教室時,一個同學在講台一瘸一拐地學母親走路,台下哄堂大笑。當時我血脈賁張,衝上講台,一拳將那個同學打倒在地,卻被推門而入的班主任剛好看到。他憤怒地把我揪到教室外麵,指著遠處白茫茫的操場說,去,給我圍著操場跑十圈,不準停!年少時是何等的氣盛,不屑於解釋。我憋著氣,埋頭就跑,心裏充滿屈辱。頭上雪簌簌而落,腳下雪吱吱作響。跑著滑倒了,站起來再接著跑。跑到第六圈時,班主任招唿我停下來迴教室去。我充耳不聞,惱著強著,隻到跑完第十圈。

    我想著那個在大雪彌漫中被罰跑的倔強少年,驀然淚流滿麵。

    曉蝶,說說學生時代最讓你難忘的事。

    最讓我難忘的事,亦是因為傷害。

    學生時代的快樂是課堂外的蟬鳴,傷害卻是刻在課桌上的刀痕――原來你是心有所感。

    是。逸塵,你曾經問我為什麽沒有選擇寫作,當時我不知如何迴答。其實,在初中以前,我的理想一直是當個作家。記得那時是小學三年級才設作文課。當時教我們語文的是一個剛從師專分配來的大學生,姓劉。第一堂作文課,他布置了一個題目:我的校園。我從春夏秋冬四季入手,將一個孩子眼裏不同季節的校園生活和心中天真的喜悅細致入微地描述了一番。劉老師像發現新大陸一樣,將我的作文在老師間傳閱。老師們都不相信那是一個三年級學生的習作。劉老師對我很是器重。他鼓勵我引導我,並為我製訂了詳細的閱讀計劃。我想如果不是升初中前一個月發生的事,我會朝著我的理想一直走下去。

    發生了什麽事?

    五年級第二學期,劉老師調到了另一個學校。一名叫秀芬的年輕女老師接手了他的工作。秀芬老師有一雙淩厲的眼睛。她不喜歡我,也不喜歡我的作文,她說我的字裏行間散發著腐朽的靡靡氣息。她讓我威懼。忽然有一天,她把我叫到辦公室,要我坦白交待所做的壞事,我如墮五裏雲煙,不知所以。她冷厲地說,不坦白就別上課,每天來這裏麵壁思過。我就那樣莫名地被停了課,每天上課時在她的辦公室麵壁。後來,一個同學偷偷告訴我,那一天教室的黑板上寫了辱罵她的話,說她和校長有男女關係作風不正等等。我知道後對秀芬老師說,那些話不是我寫的。秀芬老師卻狠狠地將手中的課本擲向我,恨恨地說,是你的筆跡你還抵賴?你小小年紀心靈醜陋,你不坦白不檢討就休想上課。

    後來呢?

    因為我頑固地不認罪,所以被停課整整一個月。隻到真正的始作俑者出現,我這隻替罪羔羊才被放迴到羊群裏。

    為什麽不告訴父母?

    那時他們整天吵架。而且,讓我羞辱的事我不願訴說,如你一樣,不屑解釋。

    我聽到逸塵的歎息。他說:我心痛了。我想像不出,年少的你如何承受那樣的傷害?

    我再一次淚流滿麵。為他的心痛。這段塵封的往事,從不曾與人訴說,也從不曾讓我流淚。年少的我,緊緊地閉著嘴唇麵壁,從不曾哭泣。

    這件事改變了你的性格和理想?

    或許是吧。當我再一次被放迴到羊群裏時,才發覺自己再也不能做一隻乖巧溫順的羊了。一個月的隔離在我的血液裏注入了狂野與不羈。後來的初中和高中生活我始終是老師用紅筆圈劃的問題學生,曠課、遲到、早退、上課看小說畫漫畫,對老師的提問愛理不答,甚至早戀。絕對的離經叛道。

    逸塵,我發現,傾訴也是一件很累的事。

    曉蝶,你需要休息,好好地睡一覺,希望你能夢到我,我願做你忠實的守護者。

    十月。

    曉蝶,給我說說你的初戀吧。

    青春往事因為他的話如一卷長軸畫展現在麵前。高三的那年冬天,那個站在班主任身邊局促不安成為我同桌的瘦弱少年,那張微笑像一絲雲飄忽的蒼白的臉,那雙羞澀的總抹不去憂鬱的眼睛。

    他是一個內向沉默的少年,成績很好,長笛吹得也不錯。我深深地唿吸,對逸塵說。第一次和他的目光交接,我清晰地聽到自己怦然心動的聲音。因為他,我變得自卑,變得安靜,變得內斂。

    那一年春天,在郊外的桃花林,他告訴我,第一次看到我就喜歡上了。他說那一天你穿著明黃色的外套,高高的馬尾像一麵不羈的旗幟,黑黑的眼睛像一汪清澈的秋水。他說你像一道陽光照亮了我,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我無從逃避。

    那是一段非常單純快樂的歲月。郊外的那片桃花林,總是響著悠揚的長笛和少年少女的歡笑。

    初戀的美好是因為它的純淨無塵。一旦融進現實生活的洪流,它就像一片雪花,消失得無影無蹤。七月對我和他來說真的是黑色的,他沒有考上預期的高校,和我一樣收到的是專科學校的通知書。他把這一切歸罪於我,我也惶恐內疚,因而,對他提出的分手沉默接受。

    兩年的時光,我隻知道他在南方。我在北方。

    曉蝶,他不是一個敢做敢為的人。這樣的結束,不應有恨。

    沒有結束。我歎息。兩年的大學時光我過得很是張揚和快樂。我以為忘記他。可是在畢業前,當他微笑著站在我麵前,是他如一道閃電,擊中了我。那一刻,我潸然淚下,不知是激動還是委屈。但知道自己無從逃避。

    後來你就嫁給了他,如果我沒猜錯的話。

    是,逸塵。

    初戀很少有開花結果的。很多人在過去很多年以後,念念不忘的總是初戀。或許讓人牽掛的,隻是那朵沒有結果的早夭的花吧?曉蝶,你初戀的果子甜美嗎?

    逸塵,果子掛在樹上的時候,你想念它在口中的味道;等你把它放到口中的時候,又會懷念它在樹上的模樣。我曾經想過很多次,如果當初他沒有再去找我,今天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我不得而知,最終放棄。我想,緣分就是宿命,生活裏沒有如果。

    曉蝶,你不幸福嗎?

    我想我愛的,一直是少女時代的那份感覺。那個瘦弱的少年,那張蒼白的笑臉,那雙憂鬱的眼睛。那份憂鬱無助,是內心深處所熟知的。那份心動,是因為所有的真實被過濾。當他真切的和我生活在現實中時,我才明白自己想要終生陪伴的,不是他。我想要的,是寵愛是包容是依賴,但他卻不能給我其中一樣。

    可是當時,卻沒勇氣迴頭。

    曉蝶,當初他和你分手就說明他不是一個敢做敢為的人。一個沒有勇氣麵對自己的人,是不會珍惜他人的。這樣的人,往往極端自我。我說的對嗎?

    一言中的。他真的是一個極端自我的人,他總是要求別人,考慮的永遠是自己的感受。他又是一個非常矛盾的人,自尊又自卑,敏感又麻木。

    逸塵,你還要聽嗎?那不過是一段無味的往事罷了。

    可是它讓你身心俱疲。曉蝶,傾訴是一種釋放,可以讓人輕鬆。說出來,它會在你心裏慢慢淡化。如果不說,它會如一根魚刺,永遠哽在喉嚨裏難以下咽。我願做你忠實的傾聽者。

    逸塵,今天是10月18日,十三年前的今天我走進了圍城裏。至今我依然記得當時的心情。有人說,初進圍城的人總是滿心的喜悅。可對我來說,彷徨占據了主導地位。

    從畢業到結婚隻有三個月的時間。三個月的朝夕相處讓我隱隱感覺到他的自私和自我。他不屑於關心和體貼人,有時,他當家人和朋友的麵嘲笑我讓我難堪,他喜歡我唯他是從。

    你會問我,當時為什麽不迴頭?真是難以啟齒的事。用一句話簡而概之,那是偷吃禁果的懲罰。

    我想結婚就結婚吧。或許結婚會有所改變。結婚以後,他卻變本加厲,不許我有自由的交往,不許我有自己的空間。朋友們說,那是他太在乎我,畢竟我的家庭和他的家庭懸殊太大。

    對我優越的家庭,他一方麵當著我的麵抨擊貶低,一方麵當著朋友的麵沾沾自喜。對我,一方麵,他說喜歡我的眼淚,我的依賴;一方麵,又對我的眼淚報以冷漠,對我的依賴表現出極大的不耐煩。

    在我極其失望的時候,我有了孩子。我的希望再一次轉移,我想有了孩子會有所改變,孩子會讓年輕的父母成熟,擔負責任。

    孩子帶來幾年相對平靜快樂的生活。雖然磕絆和爭吵難免。九四年,因他的個性,在單位混得不如意,於是辦了停薪留職,去我父親的公司幫忙。那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我知道他的個性會和父親不容,卻阻擋不了他的決定。

    平靜的生活再一次打亂。他把在公司裏的不快不滿全發泄到我身上,並對我的父親肆意辱罵。我冷言相譏,說有本事的話你不要靠他啊,自己做老板多自在,不必在意他人的眼色。

    有時一句話就埋下了禍根。

    九六年,父親把公司交給了哥哥。哥哥對他倒是器重,他臉上笑意也逐漸增多。可是,九八年哥哥迷上了賭博,到九九年秋天,公司被哥哥做賭資轉讓,並債台高築。他滿腹怨言迴到原先的單位,做了不到兩個月,因和領導協調不好關係再一次閑賦在家。

    那年冬天,發生了第一件讓我寒心的事。

    起因緣於哥哥用我的身份證辦了一張移動卡,話費欠了三千多元。當時,因新買的房子,我和他也捉襟見肘。移動公司的要帳員天天上門催帳,父親那邊因給哥哥還高利貸也已空空。他不僅沒有幫我,還對我惡言相罵,並告訴移動公司的要帳員我的單位,讓他們去單位直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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