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擾擾,眾生靡靡。


    此間方寸天地,唯蓮生結。


    ……


    “楊兄!王道長!你們沒事吧!”


    先前眾人戰況激烈尖銳,真氣劍意你來我往縱橫交錯,強盛氣勢壓得王凡寸步難行,根本無法靠近戰團中心,直到他眼見楊暾突殺入了悟身前,一陣連拍將對方擊飛落入池中,才發覺戰圈壓力驟減,緊忙趕上前來查看,卻見到了一副頗為怪誕的場麵。


    二人之中,王質夫道袍散亂,大咧咧躺在地上翹著二郎腿,全然沒有方外之人的涵養仙氣;楊暾一個江湖莽漢子,卻還要更端正些,至少還盤膝而坐緩運內息,吐納間隱有沉沉嗡鳴,可見此戰損耗之大。而向池內看去,僧人亦是盤膝端坐,可麵上的神情卻顯得無比怪異,仿佛是心智未開的稚童見到什麽新奇的玩意,滿臉盡是呆然之色,而了悟雙眸雖睜,可那兩丸墨珠之上卻像是覆了一層薄膜,顯出幾分不甚透徹的灰暗。


    “這,這到底是……”


    王凡蹙眉看去,一臉疑惑,瞅了半天也沒看出什麽名堂,隻得望向楊暾,而後者行了幾次周天,確保丹田可以自行運轉內力後,用下巴一指旁邊的道士,說道:


    “是這個吃蛤蟆的用的手段,我也不知道是什麽鬼東西。”


    “我說,好歹我也算是救你一命的恩人,你能不能給我換個稱唿?”王質夫闔目養神,不滿說道,“不過看在我這位同姓本家兄弟的份上,就給你們開開眼界也不是不行。”


    說罷,王質夫一骨碌坐了起來,抻了個大大的懶腰,右手搭在膝上,懶散地指了指池內仿佛一尊木雕的僧人,說道:


    “你們應該知道,有一種叫做奇門遁甲的數術吧?這是一種通過時間變化排算格局,用以預測吉兇禍福的道門方術。實不相瞞,我今天來救你們,本來就沒想著憑幾道符籙就能擺平一個苦修數十載的佛門大德,所以來之前我占了一卦,大致算出你們與這僧人相遇的時間地點後,早早就到了此地,然後,”王質夫展臂一揮,指向四方地壟,擺出一副豪氣萬丈的闊然意味說道,“我在此處周圍數裏內,都埋下了極多的符籙,在這裏擺了一個大大的符陣!”


    聽聞此言,楊暾沒有什麽特別的動作,但王凡雖未近距離見識過道門符籙發揮威力,但此前即使相隔甚遠,他也清楚看見了王質夫操縱符籙時震退迎麵真氣的英姿,而一個覆映數裏,氣衝庭蓋的巨大符陣……雙眼放光的教書先生不由自主地更靠近了道士一些。


    “當然,若說是什麽威力強大足以滅殺萬物的符陣,那別說我了,就是把這長安城方圓十裏所有道觀的道士都請來,也不可能發動得了。我所布下的符陣,其實原理上與之前救你們出金鍾罩的那道符陣差不多,都是匯聚地脈靈力與四方氣運,因而觸發起來也就沒那麽困難,一道銀品符籙即可,而它的作用,就是輔助我這奇門遁甲所起的格局。”


    側了個身,確定腰胯處角度完美貼合土地支撐力,王質夫繼續道:


    “奇門所排出的格局占算,或者說每一門卜測數術所算出的吉兇結果,都需要時間來達成,而這正與地脈靈力以及各地氣運相關,我以符陣為法,就是放大加快格局排布所產生的影響。說實話,雖然之前就做足了準備,但那和尚藏得那一手天魔經著實是個不小的變數,逼得我隻能現場重新起局排算,至於結果呢……”


    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王質夫揉著眼角困淚懶洋洋道:


    “那和尚用上天魔經之後,心生殺意,而他雖說走火入魔,但到底是佛門大德,那一身正大光明元陽盛極的內功底蘊改不了,這肅殺兇險而又剛猛強健,正應了純陽之金的庚金之相,而方才按時辰排出的那一局中,我算出代表陽水的壬位正落在那蓮池之處,而蓮陽入水,又複得晨光霅煜更添陽氣,重陽相逢,是為陽極,陽極生陰,所以排出的地盤實為癸水。了悟和尚庚金之相入癸水之位,此一格局,名為大格。格者,阻也,萍跡四害,專主人行不通,道阻不明,正好與我暗中布下的金蓮伏魔大陣相輔相成,既可定其肉身,又能迷其心神,所以現在那和尚是此身動彈不得又神陷繚亂混沌,再有天大的本事也用不出來嘍。”


    ……


    “決勝千裏之外……”


    王凡聞言,滿臉俱是驚色,久久難以平息。英雄鄉周邊山麓也坐落幾間道觀,他曾經也見識過那些道士行使道法馭駕精靈,起落手間風起雲湧異象百生,如同先前王質夫驅使符籙時的奇詭術法一般聲勢奪人,然而這奇門遁甲的數術排算,不見有分毫奇色起生,卻帶來一種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震撼,舉手投足間排布如此異法得算天機地運還能攫來為己所用,實在是不明覺厲的玄妙道術。


    而如若凡俗道門的散修便能做到這般地步,那如趙青遙那般縹緲靈然有上真之姿的仙門中人……如此想來,學些能預卜先機、占算天時的道門數術,即使沒有武藝傍身,怎麽也能在這渺茫江湖上占得立錐之地吧。


    與此同時,楊暾漸漸將內息調理好了十之七八,緩緩長吐一口濁氣,站起身來,盯著麵前一動不動的了悟,頗為疑惑道:


    “奇門遁甲之法我也知道一二,確實是威能無窮,隻不過就算你能用符陣聚攏此地地脈氣運,想要隨心所欲地將格局吉兇立時呈現……這是不是也太順了一些?”


    “嗯……現在想來確實如此,奇門格局之力與天機大道息息相關,非是我等凡人可以隨意操縱遙控的,難不成還有什麽玄機我尚未參透……啊對了,雖說別的我不知道,不過現在時辰推移,池內蓮華已閉,而天上晨光漸息,此二陽既衰,那這池中格局自然便不再是陽極生陰,而是複歸為陽的壬水位,所以這大格的格局,也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你說啥?!”


    一聲驚雷怒聲乍起,楊暾飛身躍動,一把拔出鹿鍾劍插迴鞘中,又順手拽住一旁還在憧憬未來武林生活的王凡,身輕形靈,瞬間飛掠出去數丈之遠,還不忘迴頭大聲喝到:


    “那還愣著幹啥?!還不趁現在快跑!”


    “可是,”王質夫聽聞此言,卻不慌不忙地從身旁揪起一根野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不緊不慢道,“我又沒說這就會有危險了。雖說改為壬位便不是大格格局,但庚金入壬水,金化水流,這一局移蕩格雖然沒有大格那麽兇險難破,但主遠行迷失、車馬不暢,效用影響上差別不大,那和尚還是出不來的哩。”


    “……奶奶的,你又玩我是吧!”


    反應過來的楊暾老臉一紅,怒氣衝衝衝上前指著王質夫的鼻子罵了起來:


    “你個吃蛤蟆的,每次見麵都要算計老子一番,我就搞不懂了,那次明明是你自己喝的爛醉如泥人事不省的,逮著那幾隻蛤蟆非要表演個什麽西域異術,結果自己吞下肚子死活弄不出來,酒醒後還怪我頭上來了,你這心性,算得上哪門子的出家人?!”


    “姓楊的,我不跟你掰扯這檔子事你還來勁了是吧!這麽點破事兒你成天地當談資話料宣揚了都多少年了!你欠了我多少樁事,哪一次不是我出生入死地把你給救出來的?!遠的我都不扯,就說眼前這檔子破事,要不是我來,你現在還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說話?!”


    “我呸!你楊大爺不過是想試探試探那和尚到底底蘊有多深才故意放的水,你又不是沒見識過我那招‘霜雪拍起三七葬’,走的就是埋勁暗勁化勁的圓通路子,透徹肌理直入髒腑,專克內家高手護體罡氣,那和尚的金鍾罩根本防不住,哪用得著你出手?”


    “你就吹吧,你不出手明明就是拿不定那時候他到底還剩下多少真氣,怕一擊不成,又把人家逼得當下動了殺心,一掌把你給斃了而已。而且剛剛要不是我的困仙符給你搶出空擋,你哪來的機會近他的身?”


    “嗬,若是某人能靠點譜,不在臨陣之時重行測算數術,我也不用打的那麽辛苦,廢了泰半氣力去跟和尚的掌力硬碰硬!”


    “局中有變數,這是我等人力所能阻止的嗎?再說了沒我布局,你怎麽走的脫?”


    “醉吞蟾!”


    “姓楊的!”


    ……


    “嗬嗬,二位的感情還真好啊……”


    互相打了半天嘴仗,氣力還未完全恢複的二人不甘心地瞪著對方喘咳起來,獨身事外的教書夫子此時笑嗬嗬地打起哈哈來:雖說彼此嘴上都像掛了瓶陳年毒藥般各自不饒人,但這麽些天來,即使是與自己相處,楊暾或多或少也都有所保留,固然親近,但終歸是少了一絲從數十年醇酒密釀中浸出的自然灑脫味道,而眼前這個道士,看上去二人之間互不對付,但卻是這段日子裏唯一讓楊暾徹底放下心防肆意笑罵的人。


    而不知是各人之間的共情還是別的什麽,前一刻還在生死邊緣奮力搏殺的眾人,現在端坐清明天光下,王凡卻覺得格外安心,以及一點小小的羨慕與憧憬。於是,近午時分,一處不知名的官道旁,二人對坐相視如餓狼兇虎,一人坐其中眯眼含笑不知所謂,蓮池內有僧,呆坐如石。


    “哼,我沒工夫跟你吵,本來晌午就能到渡口,結果出了這麽一檔子事,連馬車也毀了,接下來步行,估計得到傍晚才能到……你就跟這兒吃你的蛤蟆吧,王小先生,咱們走。”


    楊暾提劍而起,也不多看道士一眼,拉起王凡就要向前走去,而這時王質夫卻就地躺下翻了個身,開口道:


    “等會兒,先前戰鬥我看你左臂似乎發力有些不得勁,應該是之前受了什麽內傷遲遲不好吧?這一瓶迴春散是我以前閑的沒事煉的丹,沒什麽大效用,不過活血化瘀,梳經理脈的本事還是有的,一天兩粒,吃個三四天,以你的功夫,差不多就能養好了。”


    說話間,王質夫隨手拋出一個瓷質小瓶,楊暾伸手一接,打開瓶塞細細一聞,一股淡清藥香飄出,發覺這的確是不可多得的道門靈藥,他不由得麵上一暖,有些感動道:


    “老王,你這——”


    “都是兄弟我也不坑你,這一瓶,你給二百兩就行。”


    一時間溫度驟降,鴉雀無聲。


    “……娘的,就不該對你有什麽希望!二百兩?你怎麽不去銀號搶得了!我現在把這藥拿了就跑,你又能把我怎麽樣?!”


    “那我確實不能怎麽樣,堂堂楊大俠,手上的功夫我自然是比不過的哩。不過嘛……什麽時候得空了,排算排算,給你改個禍福吉兇什麽的,也不是不行。以後吃飯睡覺走路逛春樓什麽的,都注意著點兒,噎死絆死的都還好,要是哪天晚上一口氣沒上來,死人家枕席之上、床幃之中,那我保證你楊大俠的名號絕對要比生前還要響亮得多。”


    王質夫雙眼合攏,嘴角卻一個勁地往上翹,笑容愈發顯得賤兮兮的,似是已經想到了那般滑稽的令人無語的場麵,看得楊暾是心頭火越滾越旺,恨不得現在就拿劍拍死這個臭道士,但片刻之後,他隻是狠狠罵了個髒字,轉身怒道:


    “滾迴你家等著!等我最近這些破事都處理完了,我就去薔薇澗,一分不差地給你銀子!”


    “呦,那不成,我家可不是隨隨便便什麽人都能來的,你要想進門,那得拿至少兩壇好酒當敲門磚才行,說好了啊,二十年的石凍春,少一天我都不要。”


    “嗬,就怕是某人隻知道吹大話,有心無力啊,喝不下半杯就醉的又要表演才藝,這次想好是什麽了?吃知了?還是螳螂?”


    “這你大可放心,我就是用上符法,也絕對要比你喝得多,到時候逼你也吃點草灰土泥,權當下酒菜得了。”


    “吃蛤蟆的還真是越活越像蛤蟆,張個大嘴就會說空話……”


    “姓楊的,我說我這事在你這過不去了是不是啊……”


    “看你什麽時候要能用道法清了我這點念想吧……”


    “真是找劈……”


    “嗬嗬……”


    ……


    渺然天地清光浩蕩,兩道人影緩移,似二粒隨風而行的粟米。


    “……老楊,多多保重吧。”


    斜目遙遙瞥去一眼,王質夫沒有再多說什麽,而是看向仍癡坐水中不見動作的了悟和尚,不由得生出幾分同情,剛剛他在心下測算卜筮,想看看究竟為什麽起陣排局能這般得心應手,結果占算之下,卻發覺是一樁極為巧合的機緣:排算布陣,常與天、地、人三元有所聯係,晨光啟陽,普照四方,此為天時;符陣籠野,氣脈接霞,此為地利;至於人和……


    “嘖,誰想得到呢,此地蓮池中的朵朵蓮華,竟是當年楊玄珪老盟主離開長安時從皇宮中隨手帶走的一包蓮子所種,鬥轉星移日月穿梭長成這滿滿一池,最後機緣巧合之下竟隱隱充當了人和之位,暗中助了楊暾氣運一把,連帶著此地格局陣法相生,這可真是天機難測,命道使然啊……隻不過可憐這了悟和尚了,雖說此地蓮花是楊老盟主所種,但到底是源於皇宮,承接了李唐王室的龍脈紫氣,李唐一日不覆滅,這蓮華所蘊之氣運便一日不衰,雖說再過一段時間,符陣失效,此處奇門遁甲的格局便會徹底消散,但這金蓮伏魔大陣卻會一直留存下去,就算有旁人出手相救,李唐王室氣運也會時時如千鈞重擔壓於其上,養個幾年也許能動彈起來,但下半輩子也算是完了。唉,時也命也啊……”


    最後看了一眼僧人端坐蓮池中,王質夫搖搖頭,大步走出,雙手交織成枕,懶洋洋撐在腦後,漫無目的地瞅向清明天光,喃喃道:


    “整這麽一出還真是累人,不知道又扣了我多少命數,不行,得找知常觀那個老家夥要點兒補償去,怎麽也得敲他一盞靜神燈才行……不過最近又沒事幹,不如去盩厔縣衙那兒,找樂天玩玩去,正好跟他也說說最近江湖上鬧得這檔子事,跟他怎麽說也有些關係呢……”


    青影掠動,漸沒入長天一線,此地終歸寂寥。


    唯餘蓮苞飄搖,淡香沉浮。


    ……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好景,勝景啊。”


    “王小先生此句所吟固然美極,隻是時節有些不對,現在還是夏天,應當是‘夏水共長天一色’才對哩。”


    江麵波湧浪翻,暮光鋪金如錦如帛,風過濤分似綢皺緞紋,零星三四漁舟,不近不遠各自點綴,看似無甚章法,卻靈動有態,自成一體,近觀旖旎巧然,遠望磅礴大氣,確實堪稱一時盛景。


    江畔,有二人並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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