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上,孤蟾高懸。一冷清輝似是被佛光接引一般,自杳冥間淡遠垂降,撥出數束單單臨幸了一間頗顯恢弘莊重的廟殿。


    此處便是長安觀音寺內祖師殿所在。


    此時已月至中天,但殿內仍是一片燈燭交相輝映,光芒普照,異香連連,須髯虯結威嚴無上的菩提達摩祖師像在佛龕正中圓睜驚雷怒目,四際香燭環抱,金玉為邊的檀木香桌上體態修長的行香爐內正燃著三根長香,周邊擺滿各類瓜果,前處還有三杯清茶,茶葉盡數墜在杯底,顯然已是冷了許久。


    小小一間祖師殿,卻幾乎所有擺放的禮佛物件都在盡可能往一個“香”字上扯,也不知若是達摩祖師真當顯靈,是會被這滿屋繚繞的撲鼻異香與通明晃目的燈燭擾的頭昏腦漲雲裏霧裏,還是會被這些個美名曰香卻死氣沉沉的東西搞得啞口無言,又一口冷苦茶水嗆的心火陡生,拂袖而去……


    這些冒犯褻瀆的問題顯然不是階下那個滿目愁容的中年僧侶會考慮的。


    雜褐色袈裟自上而下,隻在腋處與因雙手合十而彎曲的臂彎處留下淺淡折痕,裹了些許陰翳進去,除此之外莫說灰塵,便是連半分皺起都不曾見,素淨平直,不外如是。然而這平直一直蔓延至衣領處便戛然而止,自脖頸向上,僧人滿臉的皺山紋穀,好似將麵相書中那些個叫得上名字的紋路全部拓印了一遍,雖然每一條每一道均是規整對稱,然而終究太多了些,在這明明不過將近天命之年的臉上堆砌鑿刻……也難怪身為寺中第三輩“了”字輩的他會被常常認為甚至要比方丈年紀還要大上些許。


    僧人行完最後一次禮拜,抬眼望向高高在上的菩提達摩像,明睿幹淨的眼神中擾過一絲不舍的雲翳,但轉瞬即逝,他撿起一旁的錫杖,緊緊行囊,走出了這間自己供奉了數十年的祖師殿。燈光如佛光慈悲灑下,似乎穿透了他內心的想法,將那寬厚的影子印出幾分決然,細細摹畫在青石板磚上,試圖留下幾分此人曾在此過的證明。


    寺院中一片寂靜,沒有蛙鳴,沒有鳥啼,沒有風清拂荷,沒有蓮卷池波,沒有落水滴振古鍾,也沒有蟲蟻窸窣瓦縫,整個寺院被籠罩在一種近乎令人窒息的安靜中,隻有心髒在這無形無聲的鎮壓之中盡可能發出跳動的嗵響,卻隻能在僧人耳畔留下一陣陣低沉震腦的嗡鳴。


    沒有人也沒有光,偌大的觀音寺,似乎隻剩下了僧人背後的祖師殿中的燭火與他自己成了這一片空曠中唯二的存在,還在倔強地印證著此間此處的真實。


    僧人抬眼,看向眼前一片近乎實體的黑暗與寂靜,那雙明睿的靈光此刻點在其上,似乎要燒穿這虛空一般凝視許久,緩緩歎出一口氣,手持錫杖踏步向前走出幾步,穩穩站在光暗分隔的邊緣,猶如一位腳踏懸崖目視深淵之人,然而卻不見有什麽恐慌神色,反而是滿臉慈悲,像是對什麽即將破碎的的東西充滿了憐惜。


    僧人行單手禮躬身一拜,緩緩向前點出一杖,就在那錫杖杖根觸及黑暗時,一聲清晰無比的碎裂聲如一道亮光忽而閃過僧人心頭,隨即,那種與此地佛光格格不入的壓抑消散無二,風聲、蟬聲、葉落聲、淌水聲在這一瞬間一股腦擠了進來,如空間中泛起一道無形的波紋宕開在寺院中央,將此間重新接納迴到現世之中。


    僧人看看周遭那些重新顯現出形體的寶殿與廊廡,輕輕搖了搖頭,緩步走到山門處,伸手撥開寺門,看向門外那個長跪不起,口中嗆出的鮮血已然將身上僧衣胸前染透的小和尚,頌一聲佛,不無痛惜道:


    “……何必?”


    小和尚顯然已是受了重傷,隻顧大口吐血,根本說不出話,隻能用驚詫莫名的眼神死死瞪著僧人,滿眼的不可思議到了幾乎可以將這源於佛經中的四個字完美刻畫在現實中的程度。


    “三科三十六對大陣……這源自六祖《壇經》中的佛門陣法,確實威力變化無窮,隻是方丈未免小瞧了我,當我隻是個天天在祖師殿上香供奉的老榆木頭,僅用你們這三十六個小家夥就想攔住我?難不成你們這些天都沒發現,那陣法甚至連殿內映出的火光都滲透不了麽?”


    中年僧人歎一口氣,不再說話,側身向階下走去,在路過那小和尚時伸出左手搭住他的肩,用拇指在他的雲門穴處輕輕一按,渡過去一縷純正清然的真氣,沉入胸腹護住心脈,知曉對方已無大礙,僧人便抬腳離去,卻發覺袈裟一角被人以微弱力氣拽住,又歎一口氣,說出了原因:


    “我觀音寺雖為眾派道場,但到底還是禪宗寺院……我又怎能眼看著眾僧便如此墮入塵泥?去告訴華嚴寺裏的老家夥們吧,不必再等……”


    衣角滑落,杖聲漸遠。


    “那人與那書,都來不了長安了。”


    是夜,長安觀音寺護法高僧了悟,趁寺內一眾方丈法師前往華嚴寺召開法會之際,以一杖點破護寺三科三十六大陣,拂袖持錫飄然離去,不知去向。


    ……


    今日又是一片白珠高吊的慘灼,了無生趣的陽光一成不變地浸染著大地,如同縊死鬼雙目暴突的眼白一般可怖而毫無生機。此地驛道途經山麓,雜草橫生,碎礫砌緣,左一峰右一巒的山影好似老犬銳意盡失的頓挫齒牙,無法撕咬,便隻好疲倦狼狽地啃磨這條羊腸小道。


    雖說是道,其實更像一條自山澗徒行走出來的小路,要連著走上數裏地才能真正見識到所謂官道的平直寬廣,然而還要再多挺上近十裏,才能找到第一家勉強能稱為客棧的地方……王凡一手捧書,一手揉捏著酸脹發痛的大腿,平生第一次對自己這麻杆似的瘦弱體格產生了幾分自豪感。


    客棧的簾布用的是很粗劣的料子,外麵燒心的光芒不必覓尋縫隙,就這麽直刺刺地穿透簾布放射進房內,好大一塊光斑將正在地板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楊暾如一床厚被褥般蓋得嚴嚴實實,卻隻能讓他略略減了些絡腮胡上那兩個鼻孔發出的酣睡唿嚕聲而已。


    昨日與裴玉盛一場酣戰,雖說對方最後念著情誼沒下死手,但終歸是身上傷痕太多,胸前那十指指力留下的傷口也不是小打小鬧,若非他自身功力深厚,又有趙青遙遞來一指蜀山歸春內息,再加上這客棧老主人備下了不少金瘡藥與幹淨布帶,單是失血過多就足以要了這漢子的一條命!


    損耗甚大的楊暾隻覺疲意上湧如潮,昨夜進了房間便栽倒在地昏睡過去,以王凡那可憐的丁點力氣,愣是沒能把他拉上床去,便隻好鋪一床被子,由著他一覺睡到現在白日當頭。看著楊暾不斷吼出如雷鼾聲的麵容,王凡不由得再次迴憶起趙青遙那清和如玉的須眉,以及昨夜那場發生在林中的對話。


    ……


    “……鮮少參與世事的蜀山,為何此次要派趙先生這位堂堂的大弟子入世前來?”


    即使身上各處有如火舌撩舔般刺痛,因大口咀嚼著止血草藥而臉上一副苦色而楊暾仍將鹿鍾劍牢牢抓握在掌中,那雙丹鳳眼因勞累而神采不再,卻仍如鷹視狼顧般死盯著不遠處通體潔淨,彩帶環身的趙青遙。


    楊暾心中明白,若是比起威脅程度,這個看似如天闕玉仙般的玲瓏人兒比之裴玉盛來說根本就是不遑多讓,甚至先前裴玉盛之所以提出過手百招的比法,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忌憚趙青遙手中那三尺無名長劍的鋒芒。此時自己重傷難撐,若是趙青遙有什麽想法……


    一直匆忙在地上找草藥的王凡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身形微微一滯,卻不見什麽動作,而是加快了動作,沒有閑心在此事上多想什麽。然而此時,身為權衡之中重要一方的趙青遙卻似乎全然沒有明白楊暾話中的深意,稍一挑眉迴想些許,答道:


    “楊先生所說不差,我蜀山曆來以修道升仙為宗旨,少有參與世俗武林之舉,但是我蜀山弟子修道,也不是隻知道閉門造車,相反,曆代弟子到一定年紀後,都要下山入世接受紅塵曆練,斬斷塵根俗緣以修成道法。青遙不才,此次中原武林動蕩,師門認為正是我入世的時機,因此才派我下山。至於盟主一事……”


    談到要緊關處,楊暾微微眯起眼睛,卻見趙青遙隻是撓撓下巴,說道:


    “……按師傅所說,這不過是我曆練中的一件事而已,順大勢而為即可,不必刻意為蜀山爭些什麽的。雖然師傅說的雲裏霧裏,不過我想,應該便是讓我自己從心而為即可,想做些什麽便做罷。”


    望著趙青遙人畜無害的表情,楊暾一言不發:他入江湖數十餘年,幾乎每日都在生死搏殺與刀口舔血上走過,劍早已成了貼身不離的利器。然而隻這幾日,先是憨厚但重情義的王凡,又是現在似乎癡傻單純的趙青遙,這兩個完全不符合武林規則的人就這樣走了進來,便由不得他不去低垂眼眉,細細思量。


    隻是這思量還沒有多久,便被肩上的一點觸感打斷,楊暾抬頭,隻見趙青遙玉琢似的臉已然湊近,兩根手指搭在他肩髃穴上,一道清幽綿長的氣息自其指尖渡入,猶如一陣春嵐生發,化入他那已經瀕臨土崩瓦解的五髒六腑與筋脈骨骼間開始運轉,楊暾隻覺一股清甜舒爽自丹田處擴散開來,滋養孕化生機以哺育四肢百骸,全身上下說不出的暢快。


    “既是讓我從心,我便隨心意行事。楊先生,雖然不知你是怎麽了解到我門中十二建言劍的存在,但你先前遞出來的那道中正無貳的劍意我確實心喜,若是此事了解之後楊先生願意賜教……青遙此劍,也可為楊先生掃平些許困障。”


    楊暾聞言心下大喜,能得蜀山大弟子相助,這一路上必然可以免去不少麻煩。不過趙青遙雖說心思單純,卻也不傻,繼續道:


    “不過,蜀山弟子入中原武林,不可擾亂凡間世事的前提我自不會違背,若非敵人足以讓我提起劍意,我是不會出手的,還望楊先生可以理解。”


    “理解理解,太能理解了,要是一群蝦兵蟹將都要勞煩趙……唔,我便喚你趙兄好了,這小小不然,本來就該是由我處理的,你能答應出手,我自然是感激不盡。那便說定了,此番事結,你我定當尋一處好場子,痛快來上一番!”


    趙青遙微微皺眉,本以為自己這個條件有些刁難對方,殊不知他對自身實力的估評實在是相差甚遠,楊暾本身手下功夫便不算弱,而若是來人能強到足以讓仙門蜀山首席弟子都能提起劍意……雖說不至於自己連摻和的資本都沒有,但要介身於這種級別的戰鬥,他怎麽也要考慮清楚才好。眼見撿了這麽大一個便宜,楊暾不由得喜上眉梢,趙青遙那張冰清玉潔不染纖塵的麵孔看上去也親切了許多,甚至這股喜意似是比剛剛渡入的那道歸春真意還要有效上不少。


    此時正當是月出東山,嵐澗風起之際。


    ……


    “唔,趙兄……”


    王凡的思緒迴歸到現在,眼中那方方正正的虛影也重新聚焦成膝上書冊的模樣,一個一個黑蝌蚪似的糊點凝聚生長出橫豎撇捺,從王凡仍有些混沌的腦子裏擠出眼眶,遊迴紙上,重新化作那些拓印的不甚美觀的字體。想著地上那個五大三粗鼾聲震天的漢子,憑著插科打諢與先前的一道劍氣,便能令得一位劍道宗師甘願出手相助,而他對著那張顯然遠小於自己年齡的臉能完全無視般地叫出“趙兄”這兩個字……


    王凡對此人興趣愈發濃厚,也更為敬佩他的智謀、膽識與武功,當然還有他那知進退,不要臉的精神,然而聯想到這一路上,楊暾根基紮實的劍招、薛蟠與劉流兒陰狠毒辣的出手、裴玉盛深厚莫測的禦力功夫與趙青遙有如仙人臨世的意境,饒是他前半生從未與這所謂功夫、江湖、武林、俠客等等一係列的事物打過招唿,也不由得對那個恣意逍遙,飲馬狂歌的世界生出點點敬仰與向往。


    可是當他瞥見自己還不勝常人的瘦弱臂膀時……


    日頭又向中天偏移了幾寸,噴湧而來的光芒與熱量終於高到了連楊暾都忍受不住的地步,隻好擠緊眼皮皺著眉頭,一點點睜開緊繃的瞳孔,然後,一道黑影落在眸中——


    幾十年的江湖經曆讓楊暾已經擁有了某種近似條件反射般的能力,因此當那柄先前還安穩睡於鞘中的鹿鍾劍被閃電般拔出並轉瞬便架到王凡脖頸處時,若不是那句尾音被拖成尖叫的懇求及時趕到了楊暾的耳畔並被他還未完全清醒的腦子飛速理解了含義,想必此時可憐的教書先生已然丟掉了自己吃飯的家夥了:


    “楊兄,請教我武功——呃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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