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迴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是距此時還有數百年光景的南宋詞賦大家辛棄疾所作《青玉案·元夕》中的一句,然而用在此處卻也不甚突兀。遍布刀砍斧鑿的桌上,一豆燈火撲朔流離,不足方寸的光亮隻能在瓷杯中瓊漿玉液的搖晃下反射出更為微弱的光芒,就連桌後那斜臥之人頷下一顆黑痣的輪廓都照不清楚,自然也沒法聚出什麽暖意,於是整間房便隻有陰冷入骨而又血腥刺鼻的氣息,一波一波在空氣中無形震蕩著,將酒液的醇香都壓抑在杯中溢不出分毫。


    酒桌麵前,被高高吊起的男人已無聲息,前不久還持續了一段時間的滴血聲也早已停止,房間靜如霜泥,良久,床榻旁立著的一個矮小身影才怯怯發出聲來:


    “大人……”


    “多好的機會,子陳,你說這是多好的機會……自從那老不死的自華嚴寺中現了身,我就派人滿天下的找,終於是在那老頭咽氣前掌握了第一手的信息,趕在那群大老粗湧向英雄鄉前先下手為強,屠了那五十六戶滿門,替皇上除了這塊心病。如此時機,如此功勞,當今朝堂上那些袞袞諸公,還有幾個再能比得上我……若是這群廢物能把事情做麻利一些的話。”


    “哢嚓”一聲清響,酒杯憑空而裂,酒漿卻是一滴不灑,甚至連先前的波紋都斂去不見。被喚為子陳的矮小男子慌忙拱手上前,納頭請罪道:


    “大人恕罪,是我等輕慢了此事!本想著那五十六人雖是前代武林宗師,但時過境遷,如今已是風燭殘年而已,因此隻有辰白、申謝與亥劉三位尚令坐鎮,下領二百餘位武藝上乘的弟子前去,不曾想那些宗師餘威尚在,竟是付出弟子輩十不存一,三尚令中辰、申二位身死,亥字位劉大人重傷的代價才將其屠滅,就連事後的審訊也隻能草草收尾,更是沒有想到村中竟還有一戶外來的人家……此事是我等狂妄所致,還望大人能手下留情,允我們將功贖罪。”


    “贖罪?嗬,此事若不是我在五陰宗中布下的暗樁透露他們收到門中長老薛蟠的飛鴿傳書,怕是到現在我等還蒙在鼓裏!好在五陰宗有摸骨斷脈的本事,其他宗門還不一定看得出來,否則全武林因這一個小家夥而震動,我們再想動手也是難上加難……子陳,這次你親自去,剩下的尚令你想帶去多少便帶多少,不惜一切代價,將逃脫的那人斃殺於半路。”


    子陳沒有立刻作答,而是沉吟半刻,有些緊張地迴答道:


    “稟大人,其實此事,小人倒覺得不必如此著急處理。脫身那人手上依憑,無非是記載信物所在的那本《長恨歌》,如今英雄鄉五十六位知道內情之人已死,就算楊玄珪在那書上留了什麽,又無實證又無人證的,當今武林正是人才凋敝、青黃不接之時,哪裏敢為著一個失蹤幾十年的前代盟主就與朝廷作對呢?”


    榻上那人伸手將那酒杯夠到唇邊啜飲幾口,冷笑道:


    “嗬,子陳,你是不是忘了是在哪裏當值的?你若是皇上身邊的近衛親軍,別說不必著急處理此人,整件事都與你無關。別忘了,咱們是不良人!是皇上手裏最見不得光的一張牌。一旦用出來,就一點禍患的可能都不能留下。你知道楊玄珪那個孫子楊暾吧?這幾年他隻是一張嘴就敢在武林上到處宣揚那些從他那老不死的祖父嘴裏聽來的消息,若是楊玄珪真的在書上留了什麽,或者更糟,楊暾直接奪得長恨劍接任了盟主之位,朝廷在江湖上還要不要臉麵?罷了,你不必多說,若是此去沒能攔住他們,你便隨那辰、申二位尚令一起去了吧。”


    子陳打了個冷顫,慌忙告一聲罪領下差事,顫顫巍巍退了出去。一時間這間房更為寂靜,榻上人似乎也有些不喜歡這太過壓抑陰沉的氛圍,翻了個身子,瞥一眼桌前被吊起的男人,不知是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從胸腹間不由自主地滾出一連串笑,結果竟不知是觸了喉間哪處穴道,令得這笑聲愈滾愈烈,若非是座遠離市井的暗樓,隻怕會引來不少路人駐足以觀。直待笑出了眼淚咳嗽不止,他才漸漸息聲,大喘著氣喃喃道:


    “……嘿嘿嘿嘿,什麽十不存一,什麽重傷啊,子陳這小子真是愧對自己的次位,全然沒有‘子鼠’的陰毒與機靈嘛,這哪裏……”


    吊著的軀體仍舊一動不動。


    “……還能有留下來的呢?”


    ……


    晴空,萬裏無雲的晴空,晴的甚至有些令人覺得過分了的感覺,澄澈的陽光沒有一絲阻擋,就這樣平平無奇地傾撒下來,沒有在空中與什麽水滴雲彩碰撞出美麗的邂逅從而放射出神跡一類看似玄妙的東西,隻有白灼的光芒,無趣地炙烤著人心。


    山路已逐漸平坦,按著二人的步速不消半日便可出山,因而這路上可以駐足乘涼的林蔭愈發稀少,而王凡隨身攜帶的水壺中的清泉亦是如此,反倒是楊暾腰間的酒壺一路上不知道解下來了多少次,走路時卻還有水聲晃蕩其中,惹得王凡眼饞不已,不過在被楊暾壞笑著灌了一口後,隻在舌間清冽入喉下肚後便是火燒的感覺讓他決定這輩子都要做一個滴酒不沾的大唐良好公民,然後繼續蹲在地上咳出眼淚。


    “哈哈哈哈哈,我說王小先生啊,你不是說自己已經做好將來浪跡天涯的打算了麽?這酒可是江湖上的硬通貨,你現在連這點兒辣都受不住,我看你還是算了,不然將來傳出去,與我楊暾楊大俠行走之人卻連一點酒水都沾不得,我也沒甚麵子了,哈哈哈哈哈哈……”


    “咳咳咳咳,讓楊兄見笑了,我自幼體寒虛弱,向來受不了這辛辣刺激之物,實在——咳咳咳咳咳咳——遺憾不能與楊兄——咳咳咳咳咳咳咳——同飲,慚愧至——咳咳咳咳咳……”


    “得了得了,你還是別說話了,先緩緩吧。待午後出了山走上官道,我在路邊給你留意著食攤,餓了兩天沒吃什麽東西,也難怪你身子愈發虛弱。”


    楊暾笑著,彎腰隨手又拔出一根茅草放入嘴中咀嚼,邊走邊盤算著之前商議好的行程:按他們二人的想法,今日走出山林後上官道大路疾行,走一段日子後再乘船由水路入長安,這是目前最快的路線。


    隻是不足的是,這樣的走法同時也是風險最大的,沒有了山林的遮隱,無論是江湖各宗門還是不良人,找到他們的可能性都會大大增加,尤其是官道上行走的那幾日,“拜訪者”隻怕是會絡繹不絕。然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自從華嚴寺傳出此事後,便有不少門派都在華嚴寺附近埋下了暗樁,畢竟在眾人看來,不管這《長恨歌》流落何處,要解開其中秘辛,華嚴寺絕不可能獨善事外,二者之間必有牽連。


    比起這些大門大派,楊暾孤身一人自然撈不到什麽便宜,要爭先機,自然隻能是從那些未曾安插人手,一心一意要於半路圍截的門派手中爭,既如此,那麽入京的速度越快,便越對楊暾有利。


    但容易暴露仍然是一個不可忽略的缺點,比如現在,即使還在有著林蔭遮蔽的山中,也有人已經找了上來。


    林聲未動,然人影已近:一襲青衣扶風舒展,彩綢環飛黑發如瀑,那對白眉仍是那麽的惹眼。趙青遙不愧為蜀山弟子,雖還未至那些老神仙騰雲駕霧的縹緲功夫,但也已練得身形如鶴,足下有青雲之兆,在這霅煜天光之下恢弘而來,竟有幾分飄搖真仙下凡而來的仙姿,單是近前來便讓王凡這沒怎麽見過世麵的鄉下先生心神俱懾,連咳聲都不自覺地斂了下去。


    楊暾見到來人,眉頭一皺,正欲抽身上前,忽而感應到有一絲凜冽劍氣臨身而來,心頭一警,迅速拔出身後鹿鍾劍,對著來人便遙遙指出一鋒,真氣運轉周身,貫通劍刃便是一道劍氣遞了過去,不偏不倚地鋒芒直指青衣。


    然而楊暾雖看似手穩臂正劍意盎然,但卻有一滴冷汗不為人所知地自他脖後淌下,他心中清楚,單是隻身前來便能挾來一絲劍氣傍身,這是唯有劍道大成的絕頂宗師才有可能做到的,麵前這個不知是何方神聖的少年郎雖不知為何竟能修到這般地步,但可以確定此人在這三尺青鋒上的功夫絕非他手中這柄鹿鍾可以匹敵。此道劍氣甫一出手,楊暾便已開始盤算可以速退的後路。


    而另一邊,剛剛發現目標的趙青遙正施展輕功趕來之際,忽見其中一人拔劍相向,一道平正中和的劍氣遞來,不由得劍心大動,一想這是入中原武林以來第一次有人率先拔劍挑戰,頓時喜上眉梢,隻道是對方以劍相邀,便舉起手中長劍遙遙行了一個蜀山獨有的劍禮,卻並不橫劍阻攔,而是劍尖稍挑,順著那道劍氣浮雲出岫般看似無意地行著劍勢,便將楊暾貫通內力的一劍接化而去,而在這整個過程中,趙青遙麵上喜色更甚,這楊氏劍譜凝練出來的其間劍意,令得這位癡於劍道的蜀山大弟子步下生風,還未待楊暾思慮好退路時已然近到身前,豎提劍柄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


    “在下魯莽,還請楊先生再賜一劍!”


    “……”


    “……啊?”


    本來已如臨大敵點足掠至的楊暾,聽到這話手中先前穩執的鹿鍾竟是傻愣愣地向下歪了一下,而他本人更是一臉的不可置信,本來從胡渣中都能滲出來的殺氣現在反而平添幾分滑稽。趙青遙似乎也發覺自己的話語有些突兀,連忙解釋道:


    “是這樣,在下是仙門蜀山弟子趙青遙,平素最是喜劍,剛剛楊先生那一道劍氣中,其間所蘊劍意之正堪為劍道典範,泰然若一,不矜不伐,饒是我門藏經閣中亦少見有如此大哲理的劍法,甚至剛剛在下接先生那道劍氣時,還從中窺見一二類似本門‘上善若水’大境界之意,隻是先生似乎力有未逮,這楊氏劍譜還未至如同老盟主般圓滿……不過如今亦是足夠,還望先生能不吝賜教,以劍為在下解困。”


    楊暾聞言,這才迴過神來,緩緩將手中鹿鍾垂下,憑著自己闖蕩江湖數十年的經驗,略一盤算便識出眼前人的身份,忙道:


    “敢問足下……可是蜀山當代掌門“跫音劍”李辟易李老神仙的唯一真傳?”


    這次便輪到是趙青遙發愣了,自己神隱山門一心求道十數年,別說是師承,就算是自己的名號都幾乎是無人知曉,麵前這位絡腮大漢能如此輕易便能說出自己師父的名號,不由得讓這位單純若赤子的蜀山大弟子有些懷疑對方與自家師門的關係。


    “呃,確,確實如此,那既,既然楊先生認識家師,還請看在他老人家的,呃,麵,麵子上,呃……”


    玉雕似的人兒紅起臉來便有些透亮晶瑩的可愛,仙氣蒸騰後便是墮入凡間的反差美感,由清泠的高高在上到可以褻玩的神態,這無疑是最為誘人的變化之一。


    初嚐以權勢地位壓人的趙青遙在這方麵顯然與他除劍道以外的其他方麵一樣,是個天生的白癡,磕絆生硬猶如蒙童強讀佛門《楞伽經》一般,到了最後甚至結巴到連話都說不完全,隻能悄悄低下快滴血的臉龐,就連手中山崩於前不動分毫的長劍都開始輕微顫抖了起來,可憐的讓人想欺負一番。然而楊暾顯然沒有這方麵的想法,而是更握緊鹿鍾,又拋出了一個問題:


    “不知蜀山劍門的十二建言劍……趙先生手下已得多少?”


    此時論及劍道,趙青遙便立刻來了精神,然而正欲與楊暾大論一番劍道時,突然發覺其間有些不對勁:十二建言劍是蜀山掌門一脈單傳的鎮派級功法,其劍理傳自先秦道家著作《道德經》中對道德萬象描述的大哲理,後經蜀山初代掌門改編後成為一套體係恢弘龐大的劍法,劍起劍落風動雲擾,席卷寰宇無可匹敵鋒芒,其威勢至盛時甚至有傳言說這位蜀山開山掌門正是憑此劍法一舉成劍仙,最終成功飛升仙界晉升仙人。


    然而實際上,與其說這是一套劍法,其實卻更像十二把真正存在的劍,因為無論是蜀山哪代掌門,其中真正練成十二建言劍的人都確信的確存在十二把從第一代起便傳承下來的絕世劍器,然而直至今日,蜀山弟子所見所知的蜀山掌門佩劍都隻有一把,而且代代並不相同,其間並無傳承。


    另一方麵,十二建言劍與其他蜀山劍法不同,並沒有與之相配的劍心傳承,若說是功法,無疑缺失了最為核心的一部分。因此這門傳承千年的仙門劍法,因著更偏似哲思典籍而非功法劍譜的原因,成了即使是曆代掌門也鮮有修成的極考驗天賦根骨的一門功夫。


    幸運的是,此代蜀山掌門李辟易成為了這為數不多的幸運兒之一,甚至他的真傳趙青遙也憑著絕佳習劍根骨與一顆與生俱來的澄明劍心,也在短短二三十年內成功掌握全部的十二建言劍,若是沒有山上道門一支裏那位天賦近乎妖孽的大師姐,趙青遙無疑便是蜀山近百代以來最有希望羽化飛升的真傳弟子了。


    但以上的一切,全都是蜀山門內核心機密,甚至十二建言劍本身的存在,便是隻有內門弟子級別以上才能獲知的秘密。此時麵對一個中原武林的糙大漢,竟能從他口中聽到這名字,饒是趙青遙這樣的劍癡,也是一皺眉頭,瞳孔微凝,有些遲疑地緩緩答道:


    “在下不才……門中十二建言劍,已盡入囊中。卻不知楊先生是如何——”


    話音未落,楊暾已然點塵而至,掠身飛劍前來,隻見刹那間劍芒大動,鹿鍾劍上劍氣如虹,暴射如瀑,一往無前直奔而去!


    趙青遙見狀,心中先是一驚,隨後又不免心喜,嘴角含笑,手中長劍緊握,正欲抬起以禦時,忽然發覺楊暾的劍鋒所指似乎並非是向自己所揮,而是稍稍偏左,刺向身後那一叢林影間去,不由心意稍動,那顆天生對戰鬥敏感的澄明劍心一經運轉,頓時便發覺有一股煞氣在身後蓄勢待發,瞬間心起而手落,向著相同之處亦是斬出一道劍氣,一時間楊暾中正無貳的鹿鍾劍氣與趙青遙縹緲飛仙的不知名劍氣交錯,將那本就稀疏的草木花叢削去大半,充盈自然奇趣的錯落葉石也被瞬間絞成毫無生氣的飛灰,四散飄揚,將那道本該已現身的佝僂臃腫的老者身影又重新遮擋一二,反而令得他身上剛剛暴湧以抵擋劍氣的通體真氣,除了兇猛無儔外,又多添一分隱匿於暗處的神秘!


    “奇了!你是如何發現老夫的?”


    老者的聲音很平淡,隻有一絲疑惑的感覺摻雜其中,完全沒有如同先前薛蟠的陰鶩狠毒,隻像是一個普通的務農老叟在問發妻晚飯吃什麽般平常,但聲音之渾厚有力,無疑表明著他內力的深不可測。楊暾橫劍眉前,即使是先前麵對薛蟠劉流兒兩人時他都未曾如此警惕,佯裝平靜地嗬嗬笑了一聲,握緊鹿鍾答道:


    “承蒙老先生發問,晚輩不才,隻通些許劍道,若是沒有先前那一絲凜冽劍氣,憑前輩隱匿身形的功夫,晚輩怕是到死都怎麽迴事。”


    “哦?那一絲劍氣難道不是這蜀山小子攜來的麽?”


    蒼老聲音中的好奇意味又濃了幾分。


    “老先生說笑了……十二建言劍,這等蜀山機密恐怕整個中原武林都隻有小子我略知一二,如此級別的鎮派功法,若是有人能將這十二劍全部收入手中,那自然是一位劍意圓融,念頭通達的劍道宗師,而如此人物……”


    “又怎可能泄漏哪怕半分劍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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