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的鄉村私塾教師仰麵朝天躺在林間,不斷起伏的胸口上那本薄薄的書冊此時卻似萬重巍峨般沉重。


    《長恨歌》,王凡連那三個張猛龍碑的正楷瞧都不用瞧,單是先前接手時瞥一眼略微褶皺的墨藍封皮,他就知道這是自己書桌上這一年多來常常翻開吟誦的那兩本長詩之一。


    感受著書皮因為被自己的汗水浸濕而有些明顯的黏意,王凡發覺自己嗓子深處那口與氣管相持不下的唾沫恐怕真的不會屈服於此處的地麵傾角,無論腦後那叢不知名的草有多好的彈性。他隻好將胳膊肘向背後屈撐起,強撐著身上僅剩的力氣抬起腦袋,等到唾沫慢慢悠悠滑落後才如釋重負將自己重新摔進草窩裏,眼珠卻不安分地擠到左上角,偷瞄起不遠處那個倚坐在老槐下似乎睡得正香的中年男人。


    王凡也說不清楚是因為密林太過昏暗還是自己神誌實在無法清晰的原因,他不知道自己在林子中走了多久,最後在體力實在不支重重摔倒在地時才看見了那人:很明顯的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寬厚身軀,粗布麻衣舊鬥笠,背上是一把被相同材質布料包裹的長劍。密林之下那人的麵容不甚明顯,然而那丹鳳眼、絡腮胡與左頰一道略長的刀疤卻是清晰可見的。


    這是一個經典的江湖武林俠客形象——若是撇去那雙有些柔弱的柳葉眉的話。


    王凡沒敢也沒力氣去打攪那人,隻能不斷重複著沉重的唿吸,盡可能用山林間清爽的氣流將肺腑間積攢的血腥味道與灰燼煙塵衝洗幹淨,可惜此地離村莊終不太遠,嵐氣去那煉獄所在滾過一遭,反而是炙燙了許多,加劇了他近乎發嘔的咳嗽……


    而在嗆出來的淚花還沒有完全模糊王凡的視線時,那個漢子站了起來,走了過來,然後,問了個這位飽讀四書五經的秀才到現在也答不上來的問題:


    “……為什麽是你?”


    ……


    突兀從喉頭處向鼻尖升起的一陣涼意驚醒了有些犯迷糊的王凡,他眼皮一抬,腦子裏的瞌睡蟲瞬間嚇得無影無蹤:男人不知道何時走了過來,手執的那柄長劍似是無意吊著一般,在教書先生已經抖成小雞啄米的下巴上輕輕點著頭,仿佛下一刻就會脫手滑落。


    然而一眼看去,男人雖麵色冷峻,眉眼間卻並無幾分殺氣,反倒是透著點要找尋些什麽東西的意味,上下打量著王凡驚慌的麵孔,從還算平穩的長眉到抖動成災的寬顎細細掃了個遍,而最終嘴角卻撇出一點困惑不解的弧度。


    “貴姓?”


    理所當然的渾厚聲音透出十足的中氣,把王凡因驚嚇而過於緊張的情緒稍稍壓迴去了點,然而這兩個客客氣氣的字是從男人兇戾的唇邊滾落,又順著泛亮光的劍身掉入他的耳朵的,便把他的聲調又重新激成了顫音:


    “敝,敝姓王,單名一個凡字,不,不知您到底是,是哪裏的英雄好漢?”


    男人一笑,手腕一翻,將劍收迴背後鞘中,蹲下身子說道:


    “要問我名字,就看著我問,看著劍問名字,是要問劍名?”


    王凡一愣,顯然是沒有想到眼前這個看似兇狠的漢子竟然似是開了個水平非常一般的冷笑話,一時間竟不知從哪裏讀出了點不滿的意思,頓時嚇得冷汗直冒,哆嗦了半天蹦不出一個字來。好在男人並未發現,反倒是也覺得自己剛剛開的玩笑實在冷過了頭,尷尬笑笑,隨和說道:


    “劍名鹿鍾,取的是李詩仙的名句‘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中的清遠隱逸意思,還頗有些來頭。至於我麽,卻隻是個在江湖酒肆之間摸爬滾打過來的粗俗濁物,楊姓,名暾,字初旭,我看我似乎虛長你幾歲,若是不嫌棄,叫我一聲楊兄即可。”


    王凡此時的膽子再經不起恐懼,一聽到麵前的男人有要拉近距離的意思,忙不迭地狂點起了腦袋,若是二人此時坐在麵鋪中,對方單是看著這熟練的搗蒜動作都能下足足三大碗油潑寬麵。


    楊暾見此滑稽場景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王凡卻是被這突兀笑聲又一驚,抬眼仔細看了半天才放下心來,也勉強從嘴角擠出一點弧度來,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楊,楊兄?”


    楊暾一聽,這才緩緩息了笑聲,抬起頭來,隨手摸著絡腮胡子問道:


    “好,王——呃,我便喚你王小先生吧,咱們說正事:你出村時候,有沒有人要你帶一本書?”


    王凡連忙點頭,從懷中取出那本《長恨歌》來遞了過去,楊暾隨手翻了一翻,又將書冊舉到眼前細細磋磨著紙張,似是想從書冊的厚度與用料上找出什麽端倪,然而上下擺弄了一遍,卻始終不見有什麽機關密文顯現,楊暾隻好輕歎一口氣,將書冊捧在手掌上,緩緩問道:


    “這本《長恨歌》,王小先生可知是從何而來嗎?”


    王凡點點頭,忙說道:


    “這是一年前,不知是誰放在我書桌之上的,我曾問遍全村,但至今仍不知道原主是誰……莫非楊兄與此書有關係?”


    楊暾搖了搖頭,說道:


    “我隻知道我祖父在去世前曾經來過此處,在一戶人家中留下了一件極為重要的物件,卻不知是不是這本《長恨歌》……嗯,不知王小先生,可曾聽聞楊玄珪之名?”


    王凡聞言有些困惑,正想搖頭否認時腦中仿佛忽閃過一道霹靂明光,映出的記憶令他瞬然大驚!


    雖說現在距離天寶年間已有五十餘年,朝代上也已曆經肅、代、德、順四朝皇帝執政,然而李唐天下萬民之中,有誰敢說這曾經名聞天下弘農楊氏中的玄字輩三兄弟已然被徹底忘卻呢?而說起來這淵源根本——倒也有緣分,記載此事的書冊此時便正靜靜躺在楊暾手掌之上!


    王凡愣神般地緊緊盯著那書上的三個大字,又抬起頭看向已然麵無表情地楊暾,驚詫目光透著股很想把這書冊與麵前男人的姓氏揉合在一起的意思,半晌後,他才有些失神地說道:


    “……楊兄說的可是,當年玄宗時期,那位三千寵愛的貴妃娘娘之叔父,楊玄琰之弟,弘農楊氏玄字輩三子中唯一一位所在不明的——莫非他竟是——”


    楊暾微微一笑,很滿意於王平這種類似於說書的講述以及對方滿目的震驚,他輕輕晃動著手中的書冊,長滿了絡腮胡子的下巴微微向上一抬,很帶著幾分傲氣地緩緩說出答案:


    “不錯,正是我的祖父,縱橫大唐武林數十年,一統中原江湖整整三朝的前代武林盟主,楊玄珪。”


    “楊兄是……弘農楊氏的後裔?”


    正要驚歎時,王凡猛然想起了什麽,即將破口而出的訝異被他重新吞迴了肚子裏,而楊暾在這突兀的啞然弄得微微一愣,旋即也意識到了這個有些怯懦的教書先生突兀閉嘴的原因,他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重心稍稍後移,一屁股坐在地上,抬頭向一片還未被樹蔭完全遮蓋的天空看去。


    此時已至淩晨時分,雖說山野之中天光昏暗,再有這層層密密的枝葉遮擋,但天邊殘存的一點星光還是在這就連蟲音都所剩無幾的林中拓展了些許視野,清晰地反射著楊暾那雙風塵巨眼中明顯的疲態。沉默良久後,他才開口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若我楊氏一族,能早點去過上如這劍名一般覓鹿聞鍾的生活,現在該是怎樣逍遙自在的光景呢……”


    王凡默然。


    開元二十二年,楊氏玉環與壽王李琩結緣於鹹宜公主婚禮之上,得詔而成婚。


    開元二十五年,玄宗寵妃武惠妃逝世,有進言曰楊玉環“資質天庭,宜充掖廷”,遂納楊氏入宮。


    天寶四載,冊楊氏為貴妃。


    天寶十四載,範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起兵,天下大亂。


    天寶十五載,馬嵬驛兵變,處死宰相楊國忠,逼死貴妃楊玉環,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及其子女出逃,於陳倉被殺,楊氏一門自此灰飛煙滅。


    然而至此處,卻隻是千秋如鐵史筆於冷漠間難得留下的一點斑駁血色,而在那重重書簡之後,隱藏的是千倍百倍的家破人亡。


    馬嵬驛兵變隻是一個開始,從天寶十五年起,各地的弘農楊氏宗族成員大都慘遭緝捕屠戮,上至吏員下至布衣,不知在鍘刀之下流盡了多少老幼婦孺的血,足足持續到了廣德二年,也就是安史大亂終末一年後,這場隱藏在烽火狼煙連綿戰禍之後的滅門慘劇才停了下來。然而此時,楊氏一門已然到了雞犬不存的邊緣,而剩餘那些在大亂中勉強保住了性命的楊氏族人,也都成了朝廷棄之如敝履的人物,流散各地,再難重現楊氏門楣。


    “說起來倒也不必如此悲傷,我出生時滅門之殤早已結束,隻是自幼便常聽聞父親訴說當年我楊氏一族如何如何繁盛,再較之眼下破屋爛廬的境況,父親又因病早逝,所以才不免有些懷念當年罷了。不過我倒也是知道我那堂姑與堂伯,一個紙醉金迷,一個敗壞朝綱,最後拖得整個家族萬劫不複,倒也是意料之中。話說迴來,王小先生,我問的問題你還沒有迴答呢。”


    楊暾撐著腦袋側過身去,眼中的疲倦一掃而空,泛著精光看過來,王凡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說道:


    “楊兄此話實在抬愛,我不過一個窮酸書生,如何能與叱吒大唐江湖的楊老先生相識?甚至於楊老先生是一統中原武林三朝的武林盟主的身份,王某都是今日聽楊兄說起方才知曉的。至於說家父……先父意外早逝,走之前也未曾說過什麽,就算與楊老先生有幸相識,我也並不知曉啊。”


    “嗯……既然如此,我便讓你知曉一些祖父的事跡好了,也算是向你解釋解釋這一切的緣由:要說這一切,首先還是逃不開那場讓天下俱驚的大亂……”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九,安史之亂爆發,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發動屬下共二十萬大軍在範陽起兵,頃刻間便攪碎了承平日久的李唐中原,然而即使在此刻,玄宗皇帝仍認為這是區區謠傳而已,直到十五日才相信了造反事實。不過皇帝雖然昏庸,麾下仍有不少如高力士等賢臣良將及早察覺了安祿山的不臣之心,而時任武林盟主的楊玄珪也正是其中之一。


    然而武林各派雖然聲勢鼎盛,人才輩出,也都景從於楊玄珪,可要對上數十萬的叛軍,無異於以卵擊石,到時候不僅傷不到叛軍多少元氣,還反而會令整個中原武林覆滅,恐怕會有數十年的青黃不接。


    麵對當前累卵之危,楊玄珪很冒險地做出了一個兵分兩路的計劃:他深知憑借武林之力難以對抗軍隊,因此選擇將各派力量分為上下兩層,下層諸如內外室弟子、護法等,協助唐軍執行掩護、刺殺等行動,避免在正麵戰場上與敵人直接對抗;而門派上層的諸位長老、前代門主以及已確定傳承人的本代門主這類武林名宿,則直接聽命於楊玄珪,負責對抗一股隱藏在戰爭之下的力量。


    安祿山鋒鏑突起,他屬下軍隊組成中除了唐軍外,還有大量來自同羅、奚、契丹、室韋等邊境他族的部隊,同時西北的迴紇、吐蕃等族也正虎視眈眈,而這些部族除了協助叛軍趁火打劫外,同時也有大量的胡人高手趁機潛入中原武林,意圖在大唐江湖之上也掀起一股腥風血雨。


    察覺此事的楊玄珪,集各大門派高手宗師,先是一掃已入中原的胡人武師,隨後又直掠入邊境各部,在大亂爆發的同時開啟了中原漢人與西北胡人兩方江湖武林之間的生死戰爭。


    紛亂一起,即為死戰,大唐江湖安穩了數十年,即使偶有比鬥也都是各派之間堂堂正正的切磋,而如今刀光乍起,血影飄飛,在這漫長的八年時間裏,中原各派的各大高手宗師流連於邊塞各部之中,時而便是一場大戰,直到安史之亂結束後第二年,吐蕃大舉犯京後被擊退,中原武林眾英雄才借此機會得以班師。


    這場不為人所知的江湖之戰,即使楊玄珪在事前已經做好了大量的準備,然而其慘烈程度仍對中原武林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諸如少林寺、峨眉、崆峒、青城等上品大派,都損失了包括先聖、鎮山使、護派人等數十位隱世宗師,甚至是少林的當代方丈與崆峒本代掌門,都不幸埋骨於塞外漠漠黃沙之中,更別說那些勢力還略遜一籌的宗門,長老及以上的高層力量幾乎全滅,而那些投入戰場之中協助唐軍的眾多弟子也是十不存一,傷亡慘重。


    整個中原武林元氣大傷,而換來的則是邊疆胡人武林的幾乎絕戶,除了少數未參與叛亂的小流派,那些心懷不軌的宗門被楊玄珪一行人盡數殲滅,整個西北邊塞江湖傳承差點自此斷絕。此事之重大甚至於連吐蕃金帳都下達了對於他們的剿殺令,直接截斷了眾人原本製定返迴中原的退路,好在最後吐蕃大軍進京,眾人這才尋得機會扮作士卒迴到了長安。


    此去胡狼飛鷹之險地,楊玄珪所帶各派高手宗師共計一百二十四人,然而迴到中原之後,卻隻剩下了五十六人,連去時的半數都未能至。


    然而這一群浴血奮戰於暗處的英雄們,卻因未有確鑿實證記錄,加之官府素來看不上所謂的江湖草莽,以至於這段事跡未能被刻錄於史河書簡之上而成了一段不為人所知的秘辛,而盟主楊玄珪,更是因為馬嵬事變楊氏滅門之事,對李家朝堂徹底心灰意冷,迴長安一年之後便音信全無,從此江湖之上再無楊老盟主之名,而跟隨他闖邊疆的那些老兄弟,也都漸漸消失於武林之中,仿佛從來沒有過什麽唐胡武林之戰,也從未有過一支遠赴塞外馬革裹屍的英雄隊伍……


    ……


    楊暾放下手中不知從身上哪裏摸出來的酒壺,用食指抹了抹被流出的酒漿泅濕的胡渣,又饒有滋味地舔了下指頭,意猶未盡地咂咂嘴,看向才反應過來的王凡臉上書卷氣明顯的憨態,不由得一笑,嗬嗬說道:


    “怎麽樣,我這故事講的還行吧?”


    王凡忙點點頭,說道:


    “楊兄之所述跌宕起伏,足可從中窺見楊老前輩當年的一二淩雲壯誌與蓋世俠義,實在讓在下萬分敬佩,而最後的英雄末路也實在讓人喟然長歎,不由得潸然淚下,感懷世事不古啊……隻是,在下還是不知道,這與英雄鄉眾父老慘遭毒手之事,有何等關聯之處?”


    王凡最後有些怯怯的問題,讓楊暾飽含深意地微微一笑,隻見他再度伸手將背後的鹿鍾劍拔出,輕撫劍身,眼眸低垂,緩緩說道:


    “王小先生,不如猜猜我這一身武藝,習自何處?”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鈿合金釵:長恨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當壚君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當壚君並收藏鈿合金釵:長恨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