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當張老師和曉梅藏藏噎掖掖,唯恐艾米麗聽到客廳裏講起李鶯鶯,擔心會引起一場家庭風暴的辰光,其實艾米麗已經全部聽到了,已經了然於胸。


    艾米麗還含著微笑,招唿著張老師曉梅,還不忘照顧寶寶的情緒,直到送走張老師和曉梅。


    當張老師和曉梅走出門口以後,看著兩個漸漸走遠去的背影,艾米麗輕輕歎了一口氣,返身,緩緩關上了大門,艾米麗麵孔上硬撐著的笑容退去了,伊沒有馬上轉身迴房間,還是立在門口頭,呆篤篤看牢大門,迴味著伊剛剛被客廳裏的氣氛煎熬得實在有點難過的滋咪,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心裏廂翻江倒海,麵孔上還要平靜如水,感覺自家像被放到火堆上烤著,烤得渾身上下都有了一股焦糊的咪道了,假使再不撤火,不要再等多少辰光,就要撐不牢了,伊的精神真就被烤崩潰了……


    艾米麗曉得李鶯鶯,也曉得寶寶和李鶯鶯的過去,作為一個女人,一個妻子,一個即將是一個母親,伊的心裏哪能不翻江倒海!


    門關上了,房間裏一記頭安靜了下來,剩下來的隻有靜,靜得耳朵裏像是可以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一樣,剛剛還是逼人心扉的氛圍,隨著張老師和曉梅的離開,消散了,艾米麗一直緊繃著的心緒終於鬆了下來。


    不過,接下來就是伊艾米麗一個人的事體了,伊應該哪能辦呢?伊要麵對的窘境,還遠沒有消除,伊總不見得一直裝鴉烏蛋,假裝不曉得,假裝木知木覺,伊已經麵臨著必須哪能去麵對李鶯鶯?哪能去麵對寶寶的尷尬局麵,假使弄得不好,就會焦頭爛額……


    艾米麗覺得,真該好好想想了,何去何從……


    對於李鶯鶯,艾米麗一到上海就認得了。


    第一次看到李鶯鶯的辰光,艾米麗被李鶯鶯驚豔的美貌驚呆了,講起李鶯鶯的外貌,用上端莊秀麗,身姿綽約,亭亭玉立,如花似玉一點也不過頭。當時辰光,艾米麗呆立著,看牢李鶯鶯,不曉得應該講點啥,應該哪能講了。


    其實艾米麗雖然是黑人,卻也是漂亮女人,跟李鶯鶯完全可以有得拚一記的資本。問題就來了,用老弄堂裏廂的一般常識來講,漂亮女人常常不會服帖漂亮女人,優秀的漂亮女人更加不肯服帖優秀的漂亮女人,尤其對因丈夫而相識的優秀而又漂亮女人,更加要身上加一層防護罩,甚至像刺蝟一樣,渾身長起刺,把對方刺得遠遠的,拒之於千裏之外。


    就像弄堂裏廂,住在28號的欣傲討了一個漂亮的老婆,新婚的辰光,欣傲用了一部28寸的永久牌腳踏車帶著新娘子進弄堂的辰光,一弄堂的人,眼烏珠通通盯牢坐在腳踏車書報架上的新娘子,嘴巴長得老老大,驚唿起來:漂亮。


    啥人也沒有想到,很快,這對新人又離婚了,離婚的原因又讓一弄堂的人驚唿起來:哪能搞的?


    原因是啥?原因太簡單了,就是一天夜快到,有一個漂亮女人來叫欣傲出去,因為走得時間緊急,出去前頭沒有跟新娘子講清緣由。


    結果,一夜未歸,等到第二天迴到屋裏,精疲力盡的欣傲再三解釋,講是廠裏有緊急搶修任務,忙得一夜未歸,新娘子就是不相信,認定老公跟一個漂亮女人出去一夜天,不會有好事體,口角越鬧越大,兩人就憋了一口氣,新娘子一氣之下迴了娘家,從此恩斷義絕……


    後來證實欣傲確實是廠裏有緊急搶修,才忙了一夜天,可惜為時已晚,木已成舟……


    錯在啥地方?後來弄堂裏廂的人總結出來了,這樁事體錯就錯在來叫欣傲離開屋裏的是一個漂亮女人,假使來了一個糟老頭,大概就不會有離婚的悲劇了。


    而艾米麗因為寶寶的原因,和李鶯鶯有了交集,也因為寶寶的原因,和李鶯鶯彼此間的交流慢慢頻繁起來。這種情況,在弄堂,實屬是另類,一開始就不被人看好。


    偏偏李鶯鶯作為一個女人,不僅僅是外貌出眾個性上,做人也算得上是個出色的女人,極具魅力。李鶯鶯的性格雖然不是熱情似火,倒也開朗大方,恰到好處,啥地方有伊在,總歸可以看到她的麵孔上,隨時隨地洋溢著燦爛的笑容,無論在何種場合、無論在啥辰光,都能夠讓周圍的人感覺到伊的心能和大家融化到了一道。李鶯鶯和艾米麗同為漂亮女人,而艾米麗被李鶯鶯極為迷人的女人魅力所吸引,難以忘記,以至於忘記了李鶯鶯是一個需要警惕的女人。


    當有一天,艾米麗曉得了,李鶯鶯曾經遭受過感情的挫折,因此還有了一個意外的兒子——車生。其中寶寶也是起因之一,在非洲,這是一種罪過。要遭懲罰的,艾米麗就有了對李鶯鶯的愧疚之心,艾米麗把李鶯鶯揉進了懷裏,痛哭了一場,從此兩個人就成了朋友……


    作為朋友,艾米麗還要對李鶯鶯感恩,李鶯鶯還極具文化底蘊、是個頗有建樹的女人。李鶯鶯默默付出了交關心血和交關努力,幫助了寶寶和艾米麗在促進非洲貿易方麵,有了長足的成就,甚至寶寶的升遷也跟李鶯鶯的協助又相當的關係。艾米麗在負責中國與非洲貿易事務時,更是多次得益於李鶯鶯的幫助。可以講,假使沒有李鶯鶯從中協助,一個從外國黑人女人,初來乍到上海的艾米麗要想工作,恐怕就不可能進展得如此順利。


    對艾米麗來講,伊的生活裏,李鶯鶯是功不可沒的。


    雖然,後來不曉得是啥原因,有老長辰光沒有了李鶯鶯的消息了,艾米麗依舊會時不時地想起李鶯鶯。


    艾米麗正在廚房忙碌著燒咖啡的辰光,突然隱隱聽到張老師在客廳裏講述起了李鶯鶯的境況。忍不住豎起耳朵,靜心聽了下去,雖然客廳裏,三個人講得偷偷摸摸,艾米麗還是聽清爽了,


    艾米麗是個女人,不過伊不是一個小家子氣的女人,當曉得李鶯鶯最近遭遇了困境,生活過得頗為艱辛。聽到這些,艾米麗心頭不禁一緊,忍不住為之一酸,也為寶寶替李鶯鶯而心裏為之一酸。眼眶瞬間濕潤了,尤其是想到李鶯鶯還有年紀還小的“車生”,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痛楚。對李鶯鶯,伊願意,甚至願意拉寶寶一道為李鶯鶯做點啥,不過,伊能為李鶯鶯做啥呢?寶寶又能為李鶯鶯做啥呢?假使李鶯鶯缺鈔票,好辦,哪怕自家少吃一頓飯,少穿一件衣裳,也願意為李鶯鶯付出些許綿薄之力,假使李鶯鶯工作上碰到困難了,伊艾米麗也會偕同寶寶一道會竭盡全力前去協作。偏偏都不是。而李鶯鶯遭遇的是家庭情感情的問題。


    聽張老師講起來,李鶯鶯的老公是個癱瘓之人,連吃東西都困難,麵對這樣一種夫妻境況,李鶯鶯能經受得住嗎?


    李鶯鶯在情感上是曾經遭受過磨難的人呀!


    現在李鶯鶯尋的丈夫出了問題,李鶯鶯又一次遭受了感情和家庭的挫折,真叫人同情。


    不過,問題來了,李鶯鶯,一個亭亭玉立,貌美如花的女人,為啥要尋一個癱瘓的男人做老公呢?為了錢財?處於難以言說的被迫?好像都有可能,又好像又不盡然,艾米麗總覺得李鶯鶯不是個世俗女人,絕不會為五鬥米而出賣魂靈,李鶯鶯不會是這樣的女人……


    那麽是為什麽呢?艾米麗一時實在想不透。


    艾米麗在門口頭立了交關辰光,還想了交關事體,心裏還是一片茫然。


    尤其是寶寶,當艾米麗看到寶寶講到李鶯鶯的辰光,寶寶眼睛閃著的淚花,艾米麗是看到的,伊是沒有想到的,這意味著啥呢?伊心裏沒有來由地咯噔一記,掠過一陣寒意,人也哆嗦了一下,伊該哪能做呢?不知道。艾米麗輕輕歎了口氣。艾米麗歎息自家的無奈,歎息自家的無能。


    有一雙溫暖有力的大手悄輕輕地插進了艾米麗纖細的腰間,緊緊地摟住了艾米麗,兩隻手搭在了艾米麗微微隆起的肚皮上頭,艾米麗已經懷孕了,剛剛開始隆起的肚皮圓潤而豐滿。那雙溫柔的手一搭上艾米麗的肚皮,柔柔地撫摸,艾米麗情不自禁地渾身一顫,一股甜蜜的熱流從她的子宮深處奔湧而出,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迅速湧向全身各個角落,猛烈擴散開去,膨脹起來,艾米麗頓感渾身暖暖的酥軟,心曠神怡的沉醉。肩膀上頭,一張臉貼到了脖頸上頭,暖意熨了上來,熟悉的,癢癢的,溫潤的熨貼,不用迴頭,艾米麗就曉得是寶寶,照往常,伊的人就會朝後仰靠過去,投進寶寶的懷抱。任憑激情澎湃,任憑激情交融……


    而今早,艾米麗覺著寶寶的氣息不同於往常……


    果然,寶寶講:“我想去看看李鶯鶯,幫幫伊好伐?”


    艾米麗幾乎要脫口而出,講:“好呀。”然而艾米麗又收住了閑話,沒有講出口,停頓了一歇,挪開寶寶的雙手,擺脫了寶寶的擁抱,


    寶寶問:做啥?”


    艾米麗又歎了口氣,閉上眼睛,雙手撫了一把麵孔,揩去眼睛裏的眼淚水,似乎要讓自家清醒清醒,擺脫眼門前的無解,擺脫自家難解的煩惱。


    李鶯鶯從寶寶懷裏脫身出來,轉身,迴了房間,穿過寬大的客廳,上了樓梯,進了房間,關上門,“卡塔”一聲上了鎖。


    艾米麗要好好想一想……


    2、


    寶寶一聽到李鶯鶯的遭遇,心裏一衝動,竟然淚眼朦朧起來,靜下來一想,也覺得有點過頭,看到艾米麗送張老師和曉梅出門,遲遲不迴客廳,也走到門廳,一看,艾米麗呆篤篤立在門口頭,好像心思重重的,心裏一動,也朝門口頭走過去,把艾米麗攬進懷裏想安慰幾句,被攬進懷裏的艾米麗,軟軟地靠在他伊胸前,暖暖的溫柔,當寶寶撫摸到艾米麗剛剛隆起的,寶寶有點感動,奇怪的是,這樣的辰光,竟然想到了李鶯鶯,講出的閑話更加奇怪,竟然講要去看看李鶯鶯,閑話一出口,馬上也覺著不合適,原以為一向溫順的艾米麗不會計較的,等於把閑話講光才收住嘴巴。就覺得異樣了,艾米麗不聲不響的從自己懷裏掙脫,走開去了。寶寶轉身去看,艾米麗已經穿過走廊。走上了樓梯,寶寶這才意識到艾米麗生氣了,趕緊追了上去。等伊追到樓上,追到房門口,剛要跟進門去,隻看見一個黑影迎麵撲過來,嚇得趕緊退了一步,門關上了。隻怪洋房門的鉸鏈太好,毫無聲息,假使慢一步,門板就要撞到伊額骨頭上了。看到門關上了,趕緊伸手去擰門把手,隨即聽到“卡塔”一聲,門鎖鎖牢了。寶寶一愣,曉得艾米麗真的生氣了,這是艾米麗從來不曾有過的舉動,看來艾米麗的氣還生得蠻結棍的。寶寶不由心裏一咯噔,有點惱火,舉手要敲門,手都捏成拳頭了,不過轉念想想,拳頭又鬆開了。將心比心,換位,調轉艾米麗在自家門前頭對老早的情人弄出一副藕斷絲連的腔調,自家指不定會氣成哪能一副腔調了……


    寶寶如此這般一想,寶寶有點後悔自家的任性了。心氣也平下去了交關,伊在房門口又立了一歇,讓自家完全平靜下來以後,輕輕地敲了敲門,貼著門板,輕聲輕氣地講:“艾米麗,是我,開開門。”


    門裏廂沒有聲音……


    寶寶接著又敲了敲門,房間裏還是靜悄悄。依舊如故,房間裏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寶寶又不敢大聲喧嘩,怕驚動旁邊房間裏的姆媽,前不久,屋裏鬧得一塌糊塗,好不容易剛剛平息下來,一喧嘩,怕又引起風波,得不償失。


    這樣一想,寶寶不再糾纏,就想到客房裏將就過一夜天再講。


    這一夜,寶寶先是無論如何困不著,東想西想,七想八想,翻來覆去了大半夜,實在困了,等到實在倦了,困著了,就不停做夢,各種各樣的夢交織到了一道,一歇歇是艾米麗又吵又鬧……一歇歇李鶯鶯哀怨地低低哭泣……鬧的寶寶精疲力盡。


    等到困著實了,天大亮了,拉開房門,看見姆媽的房間門開著,大概出門去買菜了,轉過身,一看,艾米麗房間的門也開著,房間裏不看見艾米麗,趕緊跑到樓下,一圈兜下來,依舊不看見艾米麗的人影子……


    今早是禮拜天,艾米麗會到啥地方去了呢?會不會……寶寶的腦子嗡嗡作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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