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三層閣爺叔看到蹺腳女人正在快步衝出房間,朝三層閣的大門口奔過去,要去開門,叫也叫不住,攔也沒有辦法攔,要不了多少辰光,門一開,門外頭敲門的人就會進到房間裏來……


    三層閣爺叔心裏像明鏡一樣清爽,再不離開三層閣,板釘是死蟹一隻,光天化日之下,自家赤條條一身,一曝光,麵子掃地還算是好的落場勢,弄得不好,假使追究起來,男女關係就不是小事體了,下場就是被請到派出所去教育教育,關上兩天……前一腔,28號裏的青青跟對門的春生噶姘頭,大概老早就被人盯上了,剛剛進門,衣裳還沒有脫光,就有人破門而入,捉起來,扭送到了派出所。進過派出所再出來,流氓、壞分子的帽子一戴,災難也就臨頭了,監督勞動,手指頭指指戳戳,背後頭小赤佬跟上一大串,麵盆、鍋子敲敲打打,樣樣都會做得出來……想想就頭皮發麻。從今以後,在弄堂裏廂,人是不要再想做下去了。


    必須馬上逃離蹺腳女人的房間,這是三層閣爺叔唯一的選擇。


    那麽哪能離開呢?是跳窗口?還是衝出去?三層閣爺叔擼了一把光溜溜、赤條條的身體,想想,現在這副賣相,無論跳窗口,還是從門口衝出去,也幾乎沒有可能,總不見得光著身體,身上披條被頭,再或者穿一件蹺腳女人的衣裳,朝外頭跑出去,一到了外頭照樣出醜。


    假使躲起來呢?也是一個難。小小的房間,躲沒有地方躲,藏也沒有地方藏,門一開,就一目了然……


    三層閣爺叔真想讓自家變成神話裏的孫行者,有鑽地的功夫,往地下頭一鑽,就能脫離這個多事的房間了,但是,哪能可能呢?


    一向沉穩的三層閣爺叔,心慌意亂了,腦子裏隻有七想八想……


    眼看辰光已經不多了,再容不得三層閣爺叔東想西想了,三層閣爺叔必須當機立斷,做出決斷。


    三層閣爺朝門口看出去一眼,看到了門外頭的走道,猛然間靈光乍現,看到了希望,一翻身坐了起來,緊接著,一個魚躍,一下子從眠床上竄立了起來,甩開被頭,光著屁股也不覺得冷了,一步跳下眠床,就朝門外頭跑,


    老古話講,急中生智,三層閣爺叔一急,茅塞頓開了,三層閣爺叔想到了上樓,想到迴樓上自家的房間裏去……對,上樓,哪怕赤條條地跑到樓上去,也不會有人看見,也不怕被人看見……


    一激動,三層閣爺叔的動作有點用力過頭,跳起來的一刹那,人猛地一陣恍惚,腳底也有點發軟,好在經過一夜的修整,在蹺腳女人的精心照料下,精神頭還可以支撐,伊狠狠地閉了一閉眼睛,甩了甩頭,控製牢有點發軟的腳底板,人雖然還有點虛弱,不過伊的依舊沒有停下腳步,說時遲那時快,人已經衝出了房間門口。


    剛衝出門口,一想又不對頭,樓上房門鑰匙還在包包裏,趕緊迴頭,看見一片狼藉的房間,包包被蹺腳女人放到啥地方去了?


    朝房間裏掃了一圈,還好,三層閣爺叔的眼睛還算尖,看見了,包包就在牆角落的小台子上,三層閣爺叔來不及鬆口氣,一步跨到台子邊頭,一手提起台子上自己的包包,眼睛一掃,順便又看到台子下頭的橡皮衣裳,也必須拿走,不能留下任何痕跡。一彎腰,用另外一隻手,一把抓起地上的橡皮衣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閃電之勢,像一道光,像一支箭,衝出房間,衝向上樓的樓梯口,三步並著兩步,直衝三層閣樓上而去,上了樓,開了鎖,進了門,關上房門,一屁股坐到眠床上,大氣直喘……


    喘了好大一會,才感覺有點涼意,拉過被頭,蓋上,舒舒服服鑽在了自家的被窩裏,這是自家的被窩,這是踏實的被窩。這是安安全全的被窩。


    三層閣爺叔舒舒服服地躺著,躺著躺著,竟然困意起來,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迷糊了過去……


    不但迷糊了過去,還做了一個夢,夢裏廂,竟然和蹺腳女人卿卿我我,雲雨了一番……可見,三層閣爺叔心裏廂還是有蹺腳女人的,尤其是捏過蹺腳女人的一雙手,不可思議的柔嫩光滑,讓三層閣爺叔忘記不脫……


    人啊,真是奇怪的動物。


    也不曉得困過了多少辰光,天已經黑了,三層閣爺叔自家也沒有想到,這一困,竟然困了整整一天。


    朦朦朧朧間,三層閣爺叔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怎麽會有腳步聲?困勢懵懂間,三層閣爺叔側耳聽聽,不但聽到有腳步聲,而且還聽到不止一個人的腳步聲,好像有不少人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三層閣爺叔騰的一下坐了起來,人徹底驚醒了,朝房間裏掃了一圈,房間裏暗洞洞的,看不真切,但房間畢竟並不大,看出去,還是一目了然,看不到一個人影。不見人影,啥地方來的腳步聲?難道又見鬼了?三層閣爺叔感到心裏“咚咚”地跳了起來,趕緊伸手抓住拉線開關,開亮了電燈,房間裏頓時一片明亮,三層閣爺叔又環視了一圈,依舊不看見有人影,而腳步聲依舊有……


    2、


    激情的力量是無限的,男女之間的戀情是任何力量都難以阻擋的。


    當獨眼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扒光了蹺腳女人的衣裳,又三下五除二,也扯光了自己的衣服,兩個溫暖的身體一碰到了一起,隨即就融化了,合二而一了,世界上的一切都像消失了,不見,好像隻剩下了“他”和“她”了。


    本來,蹺腳女人應該要告訴獨眼龍,危險就在眼門前,應該催促獨眼龍趕快逃離三層閣,趕快繼續亡命天涯,而此刻,這些想法統統被蹺腳女人拋到了腦後頭,這時,世界上好像再也沒有“擔心”,也沒有“害怕”這兩個詞了,蹺腳女人抱牢實實在在的男人,完全沉浸在愛戀的海洋裏廂,伊隻要愛戀,隻要激情,隻要欲望,伊隻想緊緊抱牢獨眼龍,用嘴巴堵牢獨眼龍正在嘰嘰咕咕哼哼著的嘴巴,不想讓伊出聲,不想讓伊離開自家分毫。


    獨眼龍也沉浸在忘我的激情之中……


    逃離上海以後,獨眼龍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蹺腳女人,心中無時無刻都難以割舍對蹺腳女人的愛戀。伊對蹺腳女人的愛戀不僅僅因為是伊是一個女人,可以抱牢伊,可以吮吸伊女人的氣息,會給伊帶來肉體的愉悅……而是覺得蹺腳女人是伊的唯一的親人,是伊這輩子都難以割舍的一塊心頭的肉。每分每秒都怕失去這塊心頭肉。


    解放前頭,獨眼龍跟爺娘從蘇北逃荒到上海,小辰光的獨眼龍,跟著爺娘吃盡了苦頭,過盡了苦日子。好不容易等到解放,剛剛看到了曙光,眼看著好日子就要臨到眼門前的辰光,“二六轟炸”把大楊浦炸成了一片火海,也徹底炸滅了獨眼龍一家的所有希望,獨眼龍的父母殞滅在了轟炸的廢墟裏,獨眼龍成了孤兒……


    一個殘疾的孤兒在至暗的日子裏,過的是一種沒有愛,沒有溫飽,沒有未來的日子,


    獨眼龍在受盡欺辱,飽嚐挨餓受凍中長大成人,然而,伊依舊是一個人間的棄兒,從來沒有人把伊當著人來看待,人們對待伊,就像對待路邊頭的一條野狗,對待弄堂夾縫裏廂的一隻棄貓……


    直到遇到了蹺腳女人,蹺腳女人真正把伊當著人來看待,當著平等的人來去看待。獨眼龍才像重新尋到了親人,才曉得了世界上還有愛,還有親情。


    為此獨眼龍甘願為蹺腳女人做任何事體,伊可以為蹺腳女人打相打,不惜拚命……打傷了人,為了不連累蹺腳女人,伊可以亡命天涯……在亡命的日子裏,賺來的每一分鈔票,不舍得自家用,伊一分一厘統統積攢起來,等待著重新相見的辰光會到來,能夠送到蹺腳女人手裏……


    就是這樣兩個人,重逢了,相見了,一相見,一重逢,就忘記了辰光,甚至忘記了吃飯喝水,整整一天沉浸在愛戀之中,還覺得辰光像水一樣,流得太快……


    再豐盛的宴席終有散席的辰光,等到天黑,是獨眼龍該走的辰光了,蹺腳女人催促獨眼龍趕快離開,趕快逃命去。


    獨眼龍不解,問:“為啥?”


    蹺腳女人這才把事體的經過統統告訴了獨眼龍。


    獨眼龍聽了,卻不肯走了,講:“我一走,派出所向儂要人哪能辦?”


    蹺腳女人講:“我最多去投案自首。”


    獨眼龍聽了,沉吟了,沉吟了交關辰光,笑了,講:“好,我走,儂也不用投案,好好地過儂的生活,我會有辦法對付的。”說完就穿好衣裳,狠狠地抱緊了蹺腳女人,一直抱到蹺腳女人幾乎喘不過氣來,才慢慢鬆手,又重複了一句:“儂不用去投案,隻管過好儂自家的生活,我有辦法對付的。“講好,轉身朝三層閣門外頭走去。


    蹺腳女人看著走出門去的獨眼龍,流出了眼淚水。


    獨眼龍出門後,躲到暗影裏,看看弄堂裏沒有行人,一溜煙,直接跑到弄堂的總電閘房前,一把擰下了門鎖,進了電閘房,拉下了電閘,弄堂裏頓時一片黑暗,趁著墨黑的夜色,獨眼龍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弄堂。弄堂啥人也不曉得獨眼龍來尋過蹺腳女人。


    3、


    麵對不見一個人影的房間,卻聽見有人走動的腳步聲,三層閣爺叔愣怔了一歇,剛想從眠床上爬起來,想去尋個究竟。


    突然,燈泡亮閃了一下,熄滅了,燈泡突然之間熄滅了,一記頭,房間裏黑得伸手不看見五指。漆黑一團,啥東西也看不見了。


    黑暗當中,腳步聲還在響不敗地響著。隻有三層閣爺叔獨自一個人住的房間裏廂,三層閣爺叔立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過,竟然聽到了有腳步聲,啥地方來的腳步聲?三層閣驚得眼烏珠睜得老老大,朝房間四周掃了一圈又一圈,可惜,眼睛還來不及適應黑暗,看出去,房間裏隻有漆黑一團,啥東西也看不見……


    而腳步聲還是在房間裏廂響不停地響著,迴蕩著,清清晰晰……


    三層閣爺叔被突如其來的腳步聲弄得蒙頭轉了向,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心也蕩了起來,突突地窮跳,渾身的汗毛直愣愣地都豎立了起來,額骨頭上的汗珠“噌噌”地往外冒著……


    更加叫三層閣爺叔膽寒的是,房間裏不但腳步聲依舊,還聽到了“切切戳戳”的對話聲……


    三層閣爺叔連連後退,一屁股重新坐迴到了眠床上頭,額骨頭冒起的冷汗都開始滾落下來,渾身顫抖,屁股下頭的眠床被伊抖得嘰嘰嘎嘎窮響。


    這個辰光,耳朵倒是更加靈敏了,三層閣爺叔趕緊豎起耳朵來聽,想聽聽,房間裏到底發生了啥事體。


    聽清爽了,房間裏不僅有腳步聲,還有清清爽爽的講閑話聲音……昨天夜裏,在天潼路洋房裏的情景,現在在三層閣裏重現了。


    先一個小囡的聲音:“姆媽,儂不是講過,人死了以後,魂靈就可以到天上去嘛,阿拉哪能還不上天呀?”


    一個女人的聲音:“上吊死的人是上不了天堂的,隻能到處遊蕩,要等到有了替身,才能救贖……”


    小囡的聲音:“早曉得,我就不想上吊了,啥辰光再會有替身呢……”


    一個女人的聲音:“會有的,就會有了。”


    不聽清爽倒也罷了,一聽清爽,三層閣爺叔的人幾乎要撅倒過去了,難道鬼魂從天潼路跟過來了?要來尋替身了?難道替身是我?


    聲音還在不停地穿過烏漆墨黑的黑暗,從房間的另一頭,幽幽地傳了過來,不緊不慢,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


    三層閣爺叔渾身更加寒兮兮寒兮兮,不禁渾身打著寒戰。還感覺到全身的血頓時直往頭頂上湧,太陽穴的青筋都在突突地窮跳著,鼓脹起來,劇烈地膨脹,都能感覺得出,血管就要崩裂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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