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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生歎息,他的心神似已飛到海邊,飛到阿國的身邊。


    她此時此刻在做什麽?獨自一人賞月?還是獨自一人飲酒?還是遭遇了不信?


    湖衣姬仿佛已看穿了他的心思。


    看穿他的心思,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因為光光用眼睛去看,是無法看得出的,還要用心去感受。


    岩石般臉頰上是不會流露出絲毫牽掛,他早已習慣將內心的秘密隱藏起來。


    湖衣姬笑了笑,“你在想她?”


    無生不語。


    湖衣姬撕開一塊烤魚,送給無生,“她不會有事的。”


    無生點頭,卻凝視著她,“你很有把握?”


    湖衣姬不笑了。


    她非但不笑,也不語,因為她沒有把握,一絲也沒有,她隻能垂下頭,凝視著大地。


    她的手卻忽然握緊,“山口秀一為什麽將阿國帶走?”


    無生不語。


    空空洞洞眸子槍頭般盯著、戳著雲層中若隱若現的月色,就像是多情少女的情感,時好時壞,時明時暗,時歡時喜,令人捉摸不透,無法估量。


    也許她們的心都極為脆弱,所以才容易受到傷害,無論是什麽樣的傷害,對她們而言,都是一種折磨、刺痛。


    他不願迴答這個問題,裏麵的陰險狡詐,也許比別人想象中要可怕。


    “因為她應該被帶走。”


    這句話並不是無生說的,這聲音顯得蒼老而祥和,你若聽過和尚念經的聲音,就可以很容易聯想到這人的聲音。


    湖衣姬迴過頭就看到了一個人。


    這人頭戴寬大鬥笠,掌中禪杖九枚銅環叮叮作響,軀體弓的很低,走路很慢,鬥笠壓的很低。


    無生並沒有迴過頭,石像般麵對前方。


    湖衣姬唿吸急促,“你是和尚?”


    這人將鬥笠取下,露出光禿禿的頭顱,和尚的臉頰上露出了笑意。


    湖衣姬吐出口氣。


    遇到和尚總比遇到別的強,特別是遇到手裏握著刀劍的人,實在令人懼怕極了。


    湖衣姬笑了笑,“禪師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這種尊稱沒有一絲辱沒,這和尚也像是禪師,無論是言行,還是氣質,都很像是一位得道高僧。


    和尚笑了笑,他的笑聲充滿了說不出的佛意。


    “我從來的地方來,到去的地方去。”和尚凝視著湖衣姬,深深鞠躬,“尊駕是否去妻女山?”


    湖衣姬笑著點點頭。


    她呆住了,這和尚是怎麽知道的?難不成他已悟透生死輪迴之說,掐指一算,便知世上的劫數與兇險?


    “尊駕還是不要去的好。”


    湖衣姬微笑,“為什麽?”


    和尚也微笑著,“尊駕不適合過去,那裏都是拚命的人,除了拚命,就是拚命。”


    湖衣姬笑了笑,笑的有些苦惱,“我若是去了,會怎麽樣?”


    和尚歎息,“尊駕也去不了。”


    他凝視前方的小徑,神情仿佛變得憂慮而牽掛。


    落葉蕭蕭。


    小徑安靜,四處無聲,戰亂中的大地豈非都帶著種逼人的沉悶與死寂。


    彎曲、崎嶇、不平的小徑在夜色裏宛如絲綢,一直延伸到遠方,遙遠的仿佛是天邊。


    湖衣姬凝視著天邊,仿佛在凝視著天堂,又仿佛在凝視著地獄。


    武田信玄勝了,就是她的天堂,上杉謙信勝了,就是她的地獄,她的心隱隱刺痛,她根本看不清那是天堂,還是地獄。


    和尚臉頰上露出疼惜、同情。


    他是不是看到湖衣姬的神情,在替她哀傷?還是替兩軍之中拚命的人哀傷?


    湖衣姬臉色變得蒼白而沒有一絲血色,“我為什麽去不了?”


    “前路艱險重重,何必自尋煩惱。”和尚笑了笑,“尊駕還是隨小僧一行。”


    湖衣姬看了看小徑,又看了看無生,顯得極為無奈而又苦楚。


    “大師要帶我們去清野寺?”


    和尚點頭。


    “大師為何要帶我們去?”湖衣姬的心已有點疑惑。


    她不明白和尚為什麽帶自己去?難道真的是行善揚德?普渡眾生?


    和尚微微眯眼,細琢前方,單手著掌,微微一舉,說著,“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佛慈悲為懷,普度眾生為旨,請尊駕隨小僧一步清野寺。”


    他不再說話,慢慢的走向漆黑、陰森的茂密林子。


    湖衣姬緊緊握住無生的手,眼波流動,神情驚慌而懼怕,單單幾句話並不能看出一個人內心的本質,是善是惡,並不是片言之間定奪的。


    她發現自己遠遠沒有想象中那麽睿智,遇到問題的時候,通常都很無助。


    無生惋惜。


    他輕輕輕撫著她的軀體,這是他第一次觸摸有男人的女人軀體,這本是一種罪過,一種可恥的事。


    湖衣姬眼中卻已現出了感激之色,感激無生在自己迷茫的時候,能夠關心、體貼自己。


    這不僅僅是一種撫摸,而是一種安慰,一種令人得到平穩的鼓舞、激勵。


    “我們是不是要過去?他看起來好像很怪。”這是她心裏所想出的,對無生已毫無保留的說了出來。


    換做幾天前,她一定不會說出這種想法。


    現在卻已不同,她靜靜的凝視著無生,她凝視著無生,仿佛是凝視著武田信玄,說不出的尊敬而又那麽信任不已。


    在他的撫摸下,他軀體變得說不出的輕顫而不穩,她的唿吸也不穩。


    “我知道你還是想去的,是不是?”


    無生點頭。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麽?”


    “命運不是人安排的,我們隻能順應天命。”


    “你想說我們還是逃不過?那和尚說的沒錯?”


    無生點頭,“我們應該去清野寺。”


    “為什麽?”湖衣姬的神情疑問之色更濃。


    “清野寺地勢居高,俯視下麵,比較容易。”


    湖衣姬微笑。


    兩個陌生而寂寞的男女,走在安靜而沉悶的夜色裏,是不是很容易去犯罪?


    無生拉著湖衣姬,慢慢的走在林木間,前麵的高僧迴過來看了看無生,笑了笑。


    月光照在他的臉頰上,顯得說不出的祥和而溫柔,他仿佛真的是普度眾生、大慈大悲的菩薩。


    湖衣姬也麵對他笑了笑。


    穿過九曲彎橋,下麵的河水在夜色下,宛如一條絲帶,輕盈、柔美而活力不已,一直想前方奔去。


    沒有一絲倦意,也沒有一絲厭惡。


    湖衣姬將軀體上的披風解下,係在無生軀體上,輕輕的笑了笑。


    無生沒有笑。


    他一生當中,從未笑過,也從未哭過,就正如像他的臉頰那般,岩石般沒有一絲情感。


    岩石若是有情感,岩石也許可以流淚,而他卻絕不會流淚。


    浪子的淚已流幹,本就沒有淚可流。


    他理解她的想法,她並不是真的想要將披風係在他軀體上,而是懼怕山上有危險的地方,如果有人突然發出致命的手裏劍,無生利用披風,一定可以將手裏劍擋住。


    湖衣姬輕輕笑了笑,“我並不冷。”


    她說的是假話,無生的手緊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冷靜、穩定而溫暖,她的手卻輕顫、潮濕而冰冷。


    無生點點頭。


    “你不必害怕,就算是死人,也絕不該是你,也輪不到你。”


    湖衣姬淚水已飄零,嘴角露出酸苦、愧疚,“是我拖累了你,若不是我,阿國就不會被山口秀一帶走,若不是我,你也不會有這麽多的麻煩。”


    “你錯了。”無生歎息。


    湖衣姬不語,眼眸裏淚水更多。


    也許多情的女人,淚水就是很多,因為她們很脆弱,脆弱的經受不了一丁點打擊,特別是情感上的打擊,也許能將他的心活活擊碎。


    “就算沒有你在,還會有別的女人會過來,我還是逃不過去。”


    “他們不肯放過你?”


    無生點頭,“因為我是槍神,能給他們帶去很多價值,他們都希望自己的隊伍強大,所以就少不了我這樣的人。”


    湖衣姬擦了擦淚水,又接著說,“他們是什麽人?”


    她心裏已浮現幾個人,是武田信玄?是上杉謙信?還是織田信長?或者是暗流洶湧的德川家康?


    無生不語。


    他仿佛不願自己的煩惱與別人分享,特別是脆弱的女人,更不願分享。


    湖衣姬凝視著無生,忽然說著,“是武田信玄?”


    無生不語。


    他又開始往前麵走著,他走的並不慢,也不快,正好適合她的體力。


    湖衣姬眼睛已沁出汗水,“我什麽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麽?”無生柔柔握住她的手,他的聲音也極為柔和。


    “我知道山口秀一為什麽帶走阿國。”


    無生不語。


    湖衣姬笑了笑,“這是武田信玄下的手令,不願你投靠別的軍營,無論是上杉謙信,還是織田信長,對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無生忽然停下,盯著湖衣姬。


    湖衣姬也盯著他,兩人一直就這樣盯著,脆弱的女人也許都很敏感,對任何一種危險,都有著一種神秘的感覺。


    “你感覺到了?”


    湖衣姬點頭。


    “女人還是笨一點要好過點,知道的多了,活的也許就不再開心了。”


    “可我全知道了,什麽都瞞不了我了。”


    無生歎息,“你知道了什麽?”


    “武田信玄將阿國帶走,想讓你去找他,跟他一起拚命,爭奪北信濃,是不是?”


    無生不語。


    他並不否認,也不承認。


    “那兩個忍者將我帶出來,也許就是出自他的手令。”


    無生不語,空空洞洞的眸子不再看她,盯著、戳著明月。


    夜色裏的明月已徹底被雲層遮掩住,顯得昏暗而陰沉,陰沉如湖衣姬此時的心裏,陰沉而冰冷不已。


    “他將我放到河水畔,為得就是讓我見到你們,是不是?”


    無生不語。


    “我們一見麵,山口秀一一定會將我介紹給你們認識,我們一旦認識了就......。”湖衣姬額角冷汗更多,“我們一旦認識了,山口秀一就將阿國帶走,留下我置之不顧,因為他相信你一定會把我照顧的很好。”


    無生不語。


    “阿國在武田信玄那裏,你就會乖乖去他那裏,然後就投靠他。”


    無生歎息,“你不該知道的這麽多。”


    湖衣姬冷冷笑了笑,“武田信玄為了讓你舒服點,就將我留在你身邊,是不是?”


    無生不語。


    “你並不是個笨蛋,一定知道他們的計謀所在。”湖衣姬忽然盯著無生,盯的極為仔細而小心,“但你為什麽還往裏麵鑽?是不是很迂腐?”


    “迂腐與睿智之間,又有誰說得清?”


    湖衣姬眨了眨眼,盯著無生,柔聲著,“你早就知道武田信玄的用意了?”


    “是的。”


    “你不恨他?”湖衣姬苦笑。


    這句話本不該問的,這是句廢話,因為無生從未恨過一個人。


    無生輕撫著他的軀體,“這些我都知道,也知道他將你放到我身邊,是為了讓我放心,他並不是想要與我為敵,而是想與我為友。”


    湖衣姬笑了笑,“那你本不該上他的當,你有很多法子拒絕,並不需要這麽委屈自己。”


    “其實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每一個大名在生死搏殺,都想找些精兵強將,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


    湖衣姬不語,漸漸垂下頭,凝視著昏暗而幽靜的大地。


    “武田信玄與上杉謙信之間,論計謀、論戰力、論天時,都在伯仲之間,誰都沒有把握能夠取勝。”


    “武田信玄沒有機會贏?”


    無生點頭,“但他也沒有機會敗,他們之間的結局本就令人無法想象。”


    “那你為什麽要卷入其中?”湖衣姬目光中流露出疑問之色,“你是不是也有著苦衷?”


    無生歎息,“有人向我許下一個願望,令他們化幹戈為玉帛,不願他們再鬥下去了。”


    “是什麽人?”


    “劍豪足利義輝將軍,他向我許過這樣的願望。”


    湖衣姬吃驚的盯著無生,“你要阻止他們惡鬥?”


    “也許我已阻止不了了。”無生凝視著遠方,月光下的另一個地方,他的手忽然握緊。


    “為什麽?”


    “因為他們積怨太深,本就不是我所能化解得了。”


    “那你找他們,是不是隻能看著他們惡鬥?”


    無生不語,他的手握得更緊。


    “你過去找他們,一定有別的法子。”


    無生點頭,不語。


    風掠過,湖衣姬軀體輕輕的抖動,落葉蕭蕭。


    天地間寒意已更重,肅殺之意更濃。


    落葉著地,在此時此景,竟變得說不出的可怕、恐怖,她的心神已飛到月光下另一個地方,她仿佛已聽到無聲的惡鬥?


    戰況如何?武田信玄在敗退?還是上杉謙信在敗退?


    無生柔柔將他的手握住,“你不必擔心武田信玄,他們兩人已鬥了多年,鬥智鬥勇鬥陣法,兩人都不會輕易輸掉的。”


    “你要坐山觀虎鬥?”湖衣姬的目光又變得緊張起來,“誰敗了,你救誰?”


    無生點頭。


    湖衣姬點頭,深深吐出口氣,“你為什麽不去幫武田信玄?”


    “上杉謙信也找過我,也希望我投靠他,高舉義字,為正義而戰。”


    “你沒有答應?”


    無生點頭,“他被我拒絕了。”


    湖衣姬點頭,微笑,“你果然是個怪人,名利都無法打動你,威脅也沒有用,就不知道......。”


    “就不知道什麽?”


    湖衣姬笑了笑,又接著說,“就不知道美色能不能打動你?”


    無生不語。


    不語也是一種迴答,直接、簡單、有效的迴答。


    “你不願幫他們任何一方?”


    無生不語。


    他拉著湖衣姬緩緩往前麵走著,走的依然很慢。


    一片葉子落到她肩膀上,她激靈靈抖了抖,她四處看了看,沒有人影,四處安靜的令人懼怕。


    隻有冷風撞擊林葉沙沙作響。


    無生柔柔拉著她的手,“不要去看,看到他們並沒有好處。”


    湖衣姬心速加快,“他們是什麽人?”


    和尚已不見了,前方的一座院落,在月色下看來,並不像是充滿佛意的寺廟,卻像是陰森、詭異的古堡。


    “和尚不見了。”湖衣姬胸膛起伏更加劇烈,她已感覺自己的軀體漸漸變得僵硬、發冷。


    “是的,他的確已不見了。”


    湖衣姬凝視著那個院落,“那裏好像並不是和尚寺廟。”


    無生點頭。


    湖衣姬吃驚,“你早就知道那和尚是個冒牌的?”


    無生點頭。


    湖衣姬怔住,她想不通無生為什麽要進這圈套?


    她並沒有問,此時此地也不容許她再說話,幾片落葉著地,冷風掃過,驟然變得幹幹淨淨的,月光照在那一小片土地上,刀尖在月光下閃閃發亮,下麵居然有人。


    湖衣姬握住無生的手,忽然握得更緊,緊而輕顫。


    無生歎息,“你不要怕,這裏的人傷不到你。”


    湖衣姬苦笑,不語。


    麵對生死搏殺,他居然說出這句話,難道他真的很不怕死?天生就有種冒險的本能?


    刀尖沒有動,無生也沒有動,他停在不遠處,槍頭般盯著、戳著這把刀。


    “他為什麽不出手?”湖衣姬忍不住問了出來。


    “他在等殺人機會。”


    “隻要我們靠近一點,他就會出手?”


    無生點頭,“是的,他必然會出手,而且是致命一擊。”


    “那你並不需要過去,讓他等等,豈非很好?”


    “等待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無論是等著殺人,還是被殺,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所以我不會讓他等待。”


    湖衣姬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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