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崖插在雲裏。


    蒼山間偶爾傳來青狼的嗥叫。


    童雙露倚著樹幹半寐了一會兒後,繼續趕路。


    她不知道南裳會不會派人來搜,隻能走,走得越遠越好。


    在山崖上一躍而下之前,她沒想過自己能逃走。


    那天,赤麵用鑰匙解開她的手銬腳銬後,她毫不猶豫出手,可這幾天的囚禁令她身虛體弱,鐐銬雖解,絳宮內卻沒什麽法力,故而她手上功夫雖快,勁道卻遠遠不足,根本傷不到對方。


    她特製的、藏滿暗器的衣裳靴子被悉數收走,欲染也被白羽真人重新封印,無法施展。


    缺少了製勝的手段,童雙露甫一交手便落盡下風,沒十招就被製伏。


    她心下明白,赤麵隻是想拿她消遣,她本以為會遭受汙辱,抬起頭時卻發現赤麵已不見蹤影。


    數個時辰後,赤麵再度現身,“再給你一次機會。”


    童雙露仍舊不敵,再被製伏。


    這赤麵也不知有什麽怪癖,接下來的幾天,他每隔幾個時辰就出現一次,鬆開她的鐐銬,童雙露敗了又敗,精疲力盡,不免惱羞成怒。


    赤麵再放開她時,她幹脆垂手而立一動不動,不給這歹人取悅的機會。


    “你不想替他報仇了?”赤麵問。


    “你心不誠,我才不和你打。”童雙露哼了一聲。


    “哦?”


    “你明知我現在不能打,還偏要和我打,你這哪是給我機會報仇,分明是欺負人。”童雙露冷冷道:“你就算再贏我一百次一千次,也打不服我。”


    “我這樣戲弄你,你為何不向南裳告狀?”赤麵問。


    “你與她本就一丘之貉,南裳以為我不懂,還故作無辜,其實我什麽都知道。”童雙露微惱。


    “原來你不僅漂亮,還不傻。”赤麵說。


    童雙露秀眉一挑,更加生氣,她冷冷道:“我聽說妖國有把刀名為青骨,此刀極是神異,它遇強敵之時大放異彩,刀光盛極百丈,若用它去砍殺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它則會通體生鏽,連一根雜草也割不斷。


    一把刀尚且有如此風骨,何況是人?你能殺掉陳妄,證明你絕非庸碌之輩,我本想高看你的,可你現在這樣……我都替你覺得丟人!”


    赤麵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迴話。


    等下次再見到赤麵時,他帶來了一個黑木箱,裏麵列著二十粒補靈修元的太華金丹。


    “我可以給你一次公平較量的機會,但我有個條件。”赤麵說。


    “你說。”


    “如果你輸了,你必須甘願當我的奴婢,無論我向你提出怎樣的要求,你都不能拒絕。”赤麵說。


    “如果我贏了呢?”童雙露問。


    “你既不可能贏,也沒有資格與我談條件。”赤麵冷冷道。


    “好,我答應你。”童雙露道。


    “不再想想?”赤麵問。


    “不必。”童雙露毫不猶豫。


    赤麵將太華金丹推到了她的麵前。


    童雙露取出一粒,壓在舌下,金丹如冰珠消融,涼意沿著舌根沁入五內,又化作一股股滾燙暖流,將她的手腳灼得溫熱。


    吃完一粒,童雙露立即吃第二粒。


    赤麵坐在一旁,舔著舌頭,露出迷戀的癡態。


    “你不是陳妄的對手,陳妄不是我的對手,這裏的差距絕不是二十粒太華金丹可以彌補的,你不過是一頭跑到懸崖邊上的鹿,奮力一躍,希望自己能跳到對岸去。”赤麵冷笑道:“癡心妄想而已。”


    童雙露不理他,繼續吞服金丹,消化靈力。


    赤麵繼續道:“通天教的大小姐給九妙宮的殺手做奴婢,此事想來極妙,大宮主聽了也會歡喜。”


    童雙露粉唇輕皺,心道:‘我分明已經藏了招式,他如何看穿我身份?’


    她麵色不變,繼續服用丹藥。


    吃到第七粒時,馬車突然停下。


    赤麵推門去瞧,迴來後說:“拉車的馬撞破皮了。”


    他頓了頓,又道:“所幸拉車的不是活馬,若是活物,受驚衝下山崖去可就麻煩了。”


    ‘受驚衝下崖去……’


    童雙露本就感到車體向上傾斜,猜測是在山道上行進,此刻終於確認。


    她吞下了最後一粒太華金丹。


    最後一注靈氣順著少女嬌喉貫通全身,她舒展著單薄的身體,充盈靈氣的絳宮轉動,連肌膚也透出瑩白光亮,像是嬌小的鳥兒從琥珀色胚胎液中孵化出來。


    她沒有信心能贏過赤麵。


    可一旦抵達九妙宮,她將再無脫身可能。


    這是最後的機會,無論勝算幾成,她都必須要賭。


    她賭贏了。


    赤麵解開她鐐銬的瞬間,一大蓬血花在車廂內炸開,潑濺在雅致的裝潢上。


    殺手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雙目圓瞪,喉嚨折斷,食指上勾著的鑰匙尚帶餘溫。


    一切簡單到反常,她確信這是赤麵的又一次戲弄。


    “你能殺掉陳妄,絕不會這麽弱,我知道你還活著,站起來吧。”童雙露淡淡道。


    許久不見動靜。


    不能再耽擱了。


    童雙露藏好鑰匙,自縛手腳,平靜地走下車廂。


    直到跳下山崖,她依舊無法相信赤麵就這樣死了。


    ‘或許他殺陳妄時也受了重傷。’


    ‘托大的人總是死於非命。’


    ‘或許我比我以為的還要厲害。’


    又或許,她依舊是獵物,被喜好玩弄的獵人驅趕到了更大的原野上,自由隻是一種幻覺,獵人始終躲在暗處,隨時要把她關迴籠子裏去。


    可那又怎樣呢?


    童雙露除了向前走,無處可去。


    她一直往前走,荊棘叢生的密林像一張網,將她的衣裳割得殘破,在她肌膚上留下了細密的紅痕。


    素衣漸漸染成血衣。


    少女精疲力盡時。


    這片荊棘林終於抵達盡頭,密林在她眼前分開,世界驟然變得明亮。


    明亮到刺眼。


    老君盛大的光芒下,有一座青藍色的廣袤湖泊,它映照著清澈的山巒,飄蕩著雪白的蘆花,白雲、山岩、植被,一切都纖細地溶在了翡翠色的波紋裏,在她霧色朦朧的眼底蕩漾。童雙露心中突然有個念頭:這座湖泊就是在這裏等她的,並且已等候多年。


    天地無情,這是毫無理由又多麽自戀的想法,她卻在這一刻深信不疑。


    童雙露躍入湖泊之中,迴應了這個擁抱。


    冰澈的湖水將她包裹。


    這一刻,她也成了湖水中的一縷泉流,愛恨悲思蕩滌幹淨,道心靈台清明澄澈,她就這樣漂流著,像在做一個悠長的夢。


    她在湖麵上漂了一天一夜。


    醒來時,河流已把她推到岸上,她光著小巧的腳,鞋子已不知被衝到哪裏去了,浸濕的單衣已經風幹,與長發一起柔軟地貼著她春山起伏的曲線。


    她的皮膚尤其白,白的瑩亮剔透,皮膚下的青色脈絡也變得清晰。就像是無可挑剔的瓷器,白的無瑕,青的名貴,嘴唇則是玫瑰花瓣的紅,鮮嫩,惹人憐愛。


    碎石灘上,少女緩緩站起,仰起纖細的脖頸,望向光芒的方向。


    老君在她眼中變了模樣。


    它鍾表盤一樣的表麵又多出赭紅、靛青、明黃三種顏色,老君的明媚黯淡都揉在裏麵,愈顯斑斕多彩,它的中心處被什麽東西劈開,綻出一道銅綠色的線。


    這條線很突兀,像一個箭頭,指向某個方向。


    她通過老君的位置辨認出那是西方。


    這是某種冥冥中的指引麽?


    “百花宗……泥象山……還是要迴那裏去麽?”


    少女赤著雙足,稻草人一樣立在河灘上,許久。


    湖水推著雪白色的浪沫,漲過河灘,親吻她的腳掌,漫過她的腳踝。


    她在一陣清涼中迴神低頭,浪潮又受驚般退去,無辜地在湖泊裏翻湧,漲落依舊,卻不再明目張膽地觸碰她。


    世界忽然間變得生動。


    她想起了她叫童雙露,想起了屬於她的七情六欲、情仇悲喜。她還有些迷茫,卻已談不上重要。


    ‘天地變幻無常,人死不能複生未必就是鐵律。’


    童雙露的心如潮水起落不定,話語則比潮聲更輕,“陳妄,你可別以為死了就能逃掉,我總有一天會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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