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殺戮的開始。’


    刀刃捅入第一個人的脖子時,這個念頭突然從蘇真的腦子裏冒出來,像是一句預言。


    殺戮是猛獸,蘇醒之後就不會再輕易沉眠。


    最先一批覬覦他們寶物的人被屠戮殆盡,封花將他們身懷的丹藥、寶物搜刮一空,並扯下一張還算幹淨的袍子,將它們包在裏麵。


    蘇真揉起一個雪團,擦去了刀上的血跡。


    他凝視著刀刃上的倒影,迴想著刀切開血肉時的頓挫感,試圖從中找到一點情緒的波動,但他什麽也沒能找到,連續數日的廝殺已讓他麻木,有許多時刻,他甚至有種錯覺:


    他就是為殺戮而活。


    封花抓了一把恢複法力的丹藥,放在口中嚼,又留了一枚聚氣養神的壓在唇下,蘇真效仿她的做法之後,與她一同挺劍躍入風雪深處。


    他們遇到了很多修士。


    這些修士或獐頭鼠目,或器宇軒昂,模樣氣質天差地別,門派傳承更是千奇百怪,自報家門時,各個擲地有聲響亮萬分,仿佛全世界都該聽說過一樣,蘇真自怵太過孤陋寡聞,竟是一個也沒聽說過,封花便安慰他:“都是山野散修罷了,極不入流。”


    他們皆是鬣狗與禿鷲,想借這樁大事刮分腐肉。


    這些禿鷲並不掩飾自己的貪婪,文雅些的會巧舌如簧行騙,粗暴些的則暴起發動突襲,也有憐香惜玉些的,試圖用迷魂散之類的藥物將兩人藥暈。


    這些手段拙劣至極,輕易就被拆破。


    雖沒陷入真正的危險,可這景象依舊讓蘇真感到失望,縱然他早已知道所謂的修真者,很可能是一群以仙人自居,實則行匪徒之事的惡人,但也沒料到他們人倫崩毀道德淪喪到了這種地步。


    “他們為何能如此所行無忌?他們沒有子女父母,沒有伴侶牽掛嗎?”


    蘇真殺得越多,心中疑問也越重。


    “哦,你是說親情和愛情嗎?仙人的壽命比凡人長,生育能力也比凡人更強,越是弱小的宗門越熱愛生育,生下來的嬰兒由宗門統一撫養長大的,不食母乳,不見親娘,根本不知道親情為何物。他們中的大部分都是奴才,不配享受修道的資源,但奴才數量多了,總能出些人才。萬一出個不世之材,便能領著宗門一步登天。


    至於愛情……那真是又奢侈又無聊的東西,凡人雖也有百年歲壽者,可青春力壯的年紀卻太短,仙人不同,別瞧仙人隻比凡人多活兩三倍的歲壽,這歲壽卻是有活力得多,情愛到底是種激情,雖然熱烈,又能維持多久?修士多是有欲無情者。”


    封花說這些話時,嘴角雖仍掛著笑,聲音卻沒有什麽情感,仿佛隻是在殺人的間隙給他講了幾段人盡皆知的故事:“是不是覺得這些修道士比凡人還要庸俗不堪?”


    “凡人尚且是人,仙人倒像是高級些的野獸。”蘇真歎氣。


    “是啊,凡人因為力量相近,所以更需要仁義孝道約束,需要君臣等級維係,但仙人不同,若非大招寺與泥象山兩大魁首還算正道,若非群山之外妖類仍在虎視眈眈,這些宗門恐怕早就為了爭權奪利四分五裂了。”封花說。


    “那白雲城呢?”蘇真記得它是與大招寺和泥象山齊名的。


    “白雲城位於世外孤島,鎮壓著千年前妖王之王的骸骨,與世並無紛爭。”封花說。


    少女不再廢話,這次,她連刀刃上的血跡都懶得擦拭,屈膝一縱,再度跳入了前方的雪幕裏。


    今天,蘇真殺了很多人。


    奇形怪狀的修士們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與人結義並以丹藥相贈的丹師,那仙丹飽含靈氣,流光璀璨,怎麽瞧也是最正統的複靈丹,可吃下去的大漢們卻被被炸得腸穿肚爛。


    有堆個雪人把自己藏裏麵的,一旦有修士好奇靠近,就會被暴起襲殺。


    也有在地上畫符設下祭壇,將自己作為祭品獻給邪物換取力量的。


    這修士先在額上貼符,符紙迎風自燃,形若黑狼的靈體在身後浮現,利爪搭著他的雙肩,一雙藍色的三角形眼眸磷火般幽冷地燃燒著。


    邪修先是獻祭了自己的指甲,眼見敵不過,又獻祭了留了許久的頭發,依舊不敵,他惱怒如狂,繼續獻祭自己的手和腳,可抬起頭,卻發現那對少女已經跑沒影了。


    封花拉著蘇真在山巒中狂奔猛躍,提醒道:“殺人是取人性命,如果他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就不要死磕到底了。”


    蘇真深以為然。


    修士遇多了,自也聽到不少流言與情報,其中許多都與那位妖主有關。


    “妖主會在九月十六降臨人間,屆時人間將有大劫。”


    也不知是哪來的傳言,所說者皆言之鑿鑿,仿佛親耳所聽一般。


    “原來那妖主還沒降臨?”蘇真感到驚奇:“妖物們舍生忘死,竟是為了一個預言?”


    “誰知道呢,或許它們真的得到了什麽啟示。我也很好奇,那所謂的妖主到底是誰。”封花說。


    “若真有妖主……”


    蘇真欲言又止,心想西景國平靜了千年,又將迎來新的浩劫。


    “若真有妖主,也不必太怕。”封花說。


    “為何?”蘇真問。


    “人力終有極限,達到這極限的,謂之天人之境,放眼整個西景國,達到這天人之境的足有三人,一是泥象山的無法道人齊盈,二是大招寺的真如首座空觀,三是白雲城的遺塵劍仙離雲舟。妖國日衰,早已不複千年前的盛況,就算多個天人之境的妖主,也難與道統抗衡。”封花說。


    “鹿齋緣呢?鹿齋緣也是這所謂的天人之境?”蘇真問。


    “鹿齋緣本就是個史無前例的異類,難以常理視之。”封花說。


    “若這妖主也是鹿齋緣一般的人物呢?”蘇真問。


    “那便是人間之劫。”封花說。


    蘇真邊走邊想,不自覺地摸了一下左眼,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眼睛不正是妖瞳麽?


    不僅是眼睛,他這副軀體也極有可能是青色的妖軀,隻是被餘月以某種手段壓抑住了。


    蘇真忽感寒意,暗忖道:“妖瞳,妖軀……不會吧?”


    ————


    “寫啦寫啦,邵曉曉同學這次不必包庇我。”


    餘月迎著邵曉曉不信任的目光,笑嗬嗬地翻開書包,將一本薄子遞給了她,雙手奉上,遞奏章似的。邵曉曉狐疑著接過,翻到了最近頁,好不容易舒展開的眉頭又輕輕蹙了起來,她如出示證件般將簿子壓到了餘月麵前,惱道:“這是什麽東西?”


    “哦哦,拿錯啦,這是我的筆記本。”餘月佯作慌張,又開始翻書包。


    她翻書包時,邵曉曉又看了眼這筆記,翻開的這頁,赫然是首情詩,她看了兩眼便微微咬唇,不敢往下讀,心想蘇真同學的腦瓜子整天裝的什麽呀,怪招迭出,都要覺得他是壞男生了。


    她趕忙把這頁翻走,又愣住了,隻見這筆記上赫然有一段話:


    我總會想起夏日的晚風,拂麵時不經意,多年之後,仍能透過它迴想起一整個夏天。


    類似的話冉小紅也對她說過,原來是從這兒抄來的,她們沒鬧掰時,冉小紅常常在放學後來教室找她,偷翻過蘇真放在桌上的筆記也不稀奇。


    ‘蘇真同學原來這麽文藝呢。’邵曉曉心想。


    餘月將寫好的作業遞給了她,順口問:“寫得怎麽樣?”


    聽到此問,邵曉曉目光幽幽,心中腹誹‘果然是故意的’,她也不想打擊蘇真,輕描淡寫道:“寫得不錯,再接再厲哦。”


    餘月展顏一笑,心想自己果然厲害,又大大幫蘇真推進了攻略進程,真是一個萬分合格的幹娘,可拿迴筆記時,她卻發現,邵曉曉沒有翻到情詩那頁。


    她看著邵曉曉所翻的這頁,輕輕垂下了眼眸。


    餘月想起了文本中提到的夏天,那個屍臭熏天、劫火四起的夏天,彼時的她形銷骨立,懷著滿心怨恨,向大地施以詛咒。


    她支著肘,目光移至窗外,黃葉蕭蕭過眼,她嫣然一笑,喃喃道:“真是四季分明呢。”


    ————


    “天人之境……那比天人之境差些的,稱作什麽?”趕路之時,蘇真又詢問了些修真界的事宜。


    “眾說紛紜,沒有定數,你隻須知道,除去那三位頂尖高手外,四神宮宮主、十二邪羅漢、雙頭妖僧覺亂等人物都是無可爭議的一流高手,至於三十二宮……三十二宮雖也算中流砥柱,可各宮實力參差不齊,難以計算。


    過去,我以為陸綺隻是個頂尖的二流高手,畢竟,她滅我滿門時,尚且是個黑袍殺手而已,那十幾年,她不知得了什麽機緣,一躍成為一殿之主,甚至能正麵殺死邪羅漢,真是邪乎。”封花極有耐心地給蘇真解釋。


    “你僅僅用十幾年就達到了陸綺百年的成就,天賦真是高得嚇人。”蘇真感慨道。


    “有什麽用?敵人還能把修為壓在與伱同齡不成?”封花苦笑道:“我隻算個二流高手,哪怕以我的天賦,要趕上那些真高手,恐怕還要二三十年的苦修。”


    “那我呢?”蘇真好奇道。


    “你啊……若僅以刀法武功而論,姑且算個三流,可若要加上你這不講道理的軀體和左眼那隻手……罷了,你自己掂量吧,我可看不清。”


    封花計算不清,無奈一笑,她的笑容又忽地止住,低聲道:“有人來了。”


    封花判斷得不錯。


    先前還白茫茫一片的雪景中,不知從哪竄出了六道人影。


    那是六個矮小男人,男人們身穿襖子,相貌古怪,使的武器亦是五花八門,看不出招式路數,蘇真的直覺告訴他,這幾人頗為棘手。


    不等蘇真開口,六個矮小男人已自報家門:


    “我們是梅穀六仙,這位姑娘是要去哪兒?”


    梅穀六仙?


    蘇真心中一震,心道這便是滅了戚霞滿村的惡人?


    在鬼車塔中,徐宴給他講述的故事裏,也提到了梅穀六仙,看來這六人四處作惡,已是兇名遠播。


    這等惡人最是愛湊熱鬧,他們聽聞老匠所有妖禍,一刻沒有耽擱,興衝衝拾漏來了。


    “怎麽?小丫頭,你是被俺們的兇名嚇傻了?”


    鷹鉤鼻的老人腳踩葫蘆,摸著鼓起的肚皮,笑道:“早知道這兒有這麽好的貨色,剛剛就不吃那個小娘皮了,沒留點肚子,等會兒全要便宜你們了。”


    “讓你吃那麽起勁,等會兒你就饞著去吧。”手指間夾著銀針的侏儒笑道。


    “小丫頭,可別怨我們六個圍攻你一個啊。”


    另一位侏儒拎著兩把比他人還要高大的斧頭,腳上踩著雙大紅鞋子,咧嘴笑時露出一口白森森的尖牙,似能切金劚玉。


    他是急性子的人,獰笑一聲後,便揮舞巨斧朝蘇真衝來。


    侏儒發勁橫劈的一斧直取腰身,蘇真縱躍躲過,腳未落地,那斧頭又追擊過來,明明是把威風凜凜的大斧,出的招卻全是削趾砍足之類的下作招式,蘇真身法也快,騰挪閃躍幾次後,他找準機會,一腳踩住他的斧身,接力踏步,揮刀砍向他的手腕。


    侏儒大驚,一時抽不迴斧,幹脆棄斧而走,連續幾個後空翻迴到眾人身邊。


    “大哥們,這妹妹有些辣啊。”侏儒心有餘悸。


    “辣才好,辣才好嘛,那種哭哭啼啼求饒的骨頭軟,沒嚼勁~”


    其餘幾人興致卻是更濃,他們手舞足蹈著叫道:“六弟你且看好,哥哥去幫你把那斧頭奪迴來!”


    侏儒們一擁而上,各展絕學。


    有的祭出葫蘆瓶,瓶口噴出的毒霧化作七條浮空的彩蛇,吐著信子朝蘇真攻去,有的咻得一下遁入雪中,拱起一條淡淡的雪線,潛行著朝蘇真襲來,有的以針為暗器直取要害,還有兩人舞著一對寶劍,劍招淩厲,斬得空氣銳鳴不止。


    蘇真一邊躲避接踵而來的彩霧毒蛇,一邊要小心空氣中飛來的銀針,那一雙寶劍最是難纏,蘇真單刀招架,走了幾招之後立馬有些力不從心。


    侏儒們一邊打,還一邊怪笑不止,對著他評頭論足。


    “這張小臉蛋長得真是精致,能給十個拇指,這雙腿也夠勁,能給七個拇指,這胸倒是不夠大,隻能給個五個拇指。”


    “嘻嘻,三哥,這就是你不對了,這般嬌小的丫頭,胸大了反倒顯醜,我看她這般倒是勻稱正好,加之容貌奇美,屁股又翹,我能給十個~大哥二哥,你們覺得勒?”


    “哼,你們隔霧看花能瞧清楚個什麽,讓我將她衣服挑了,讓兄弟們看個明白~”


    幾人談到興起之處,招式舞得更厲,忽有一個侏儒四下打量,問:


    “對了,五弟呢,他潛到雪裏後怎麽沒動靜了?這是偷看人小姑娘裙底看上癮啦?”


    眾人這才發覺,他們擅長伏擊的五弟已遲遲沒有現身,接著,他們發現,不遠處的雪中,竟洇開了一大團的紅血。


    一名侏儒立刻翻身前去探查,他將手往雪裏一抓,揪著五弟的衣領將他從雪中薅了出來,卻見五弟心口中刀,已一命嗚唿。


    侏儒大驚失色:“五弟你怎麽了啊?五弟,是誰害的你啊?!!”


    他大哭了幾聲,哭聲忽止,其他兄弟大叫著讓他小心,可他本人卻沒察覺到任何危險,等到痛意穿心而過時,他才低頭看到了刺來的刀尖。


    這個過程裏,他沒有察覺到一絲一毫的殺氣,更別提如何提防。


    原來,先前察覺到動靜之後,封花就立刻潛伏雪中,留蘇真作餌,待時出刀。


    此刻殺完了一個人,她直接將他的頭顱挑在刀尖上,輕輕轉悠,用極挑釁的語氣問眾侏儒:


    “這一刀你們願意給幾個拇指?”


    侏儒們不答,隻哭叫著:“四弟,四弟,你怎也隨五弟去了——”


    蘇真冷眼瞧著他們,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都說梅穀六仙兇狠毒辣,原來隻是六個三流高手抱團取暖,靠欺負平民百姓得來的名聲,你們也真有臉要。”


    “說的極是。”封花莞爾,道:“餘月,你眼光也越來越毒辣了,一下子就瞧清了對手的水準。”


    話雖如此,蘇真依舊謹記著那“大蟾蜍”的傳聞,雖有優勢,仍未掉以輕心。


    “妖女住口,休要妄言,你們以卑鄙手段行刺,算什麽好姑娘,我定要你們不得好死!!”


    侏儒們齊聲厲嘯,他們雖相貌醜陋,行事歹毒,卻真是情同手足,見兄弟被殺,又被嘲笑武功低劣,皆目眥欲裂,叫嚷著要拿她們性命。


    封花渾不在意,垂下刀刃,一副袖手旁觀的姿態,還道:“你們梅穀六仙要更名為梅穀四怪咯。”


    梅穀四怪忍無可忍,一齊攻來。


    封花有意要讓蘇真練刀,竟退至一旁,袖手旁觀。


    蘇真抓起一把丹藥,放入口中,咀嚼著吞咽。


    他絳宮法力不厚,隻能暫靠丹藥彌補。


    最先攻來的是六弟。


    這六弟已奪迴了斧頭,渾身運勁,將那雙鐵斧朝著蘇真甩了過去。


    斧頭在空中旋轉,好似飛脫了車身的輪子。


    斧頭飛的極快,又在空中劃出詭異弧線,難以分辨落點,蘇真不好閃避,幹脆挺刀硬接。


    這兩斧十分兇猛,雖被他以刀彈去,虎口仍是震得發麻,剛剛接完這一斧頭,老大老二的劍便聯袂攻來,他們使的是軟劍,蘇真的刀材質雖更勝一籌,卻也無法將其斬斷。


    這兩人口頭粗莽,行事瘋癲,一雙軟劍卻無比細膩,將以柔克剛展現的淋漓盡致。


    蘇真邊打邊退,有力使不暢快,反倒被那兩侏儒以劍術近身,再以一雙肉掌拍中他越來越不穩的刀身,迫得倒退不止。


    蘇真以刀支地,穩住身形,對這軟劍束手無策之際,忽然看到身旁的雪地裏有幾道銀亮閃光,那是幾根斜插雪中的銀針,銀針寸許長,通體銀亮,並未淬毒。


    這是另一個侏儒剛剛射來的暗器。


    蘇真福至心靈,忽地抓起銀針,彈指將它射出。


    不知為何,這從未用過的銀針使得分外順手。幾針激射而出,速度快的難以招架,老大老二又擋又避,一時亂了方寸。


    更讓他吃驚的是,這針他竟然不需要刻意去馭,它們好似一柄柄纖細飛劍,由著他的念頭飛舞,越飛越快。殘影拖曳之下,它們宛若輕煙,來去自由,先將那彩霧之蛇刺得難以維係形狀,又以纖薄之身,將兩柄軟劍鬥得連連後退。


    老大老二花哨又精妙的劍法,竟被這幾根銀針盡數拆破。


    這一幕令將那使針的侏儒看呆了,他心道這小姑娘什麽來頭,縱是他師父再世,也無法將針使到這種地步吧?


    “這,十個拇指也不夠給的啊。”侏儒喃喃道。


    “呸呸呸,少長他人氣焰,你別使針了,免得讓她奪了去!”老大怒叫道。


    蘇真也明悟過來。


    方才打鬥之際,苗母姥姥贈他的絲綢徹底融入了血脈,裏麵應藏著苗母姥姥的裁縫之術,所以他才能將這針法使得如此神妙。


    姥姥將畢生所學都傳了他。


    蘇真使這銀針,漸漸使到了隨心所欲、渾然忘我的境地,比苦練的刀術還要流暢自如,他獨自一人同時戰那梅穀四怪,竟絲毫不落下風,狂風愈急,風雪迷目,又聽一聲慘叫,一個侏儒翻身倒地,喉頭中針頃刻斃命。


    他們本就大感棘手,如今又倒了同伴,手腳大亂。


    “今日之仇,來日必報!”


    梅穀怪人們就要撤走。


    封花終於出手。


    她帶刀殺入,直如龍遊入水,殺得怪人們難以招架,淒叫不止。


    “欺人太甚,實在欺人太甚!!今日不讓大爺們走,大爺就和你拚出個死活吧!”


    侏儒們見封花有斬草除根之勢,也大發雷霆,還活著的三人背靠著背,頭發一根根豎起來,發梢被忽地點著,轟得迎風大亮,他們三就像湊在一起的蠟燭,一同把自己的血和肉當油來燒,他們強忍著痛苦,嘴唇齊動,大念咒語,隨後對天空疾唿:


    “雲蟾老大,快救救俺們吧,您老再不顯靈,有人要將你的幹兒子都殺戮一空了啊——”


    霎時間。


    風雪停止喧囂,天地驟然安靜。


    封花神色一凜,橫刀胸前,如臨大敵。


    她什麽也瞧不見,隻看見人燭越燒越旺,衝天火光裏有無形的煞氣正在凝聚,這三個人蠟一樣融化,屍水般的東西從他們身上流淌下來,他們兀自念念有詞,臉上再無悲苦。


    霎時間,這方圓之內,屍火忷忷,妖氛森森。


    蘇真能看見。


    他的視線被某個看不見的東西勾住,向中間聚攏。


    視線扭曲,周圍的一切事物都變形了,火光中的東西反而清晰地呈現了出來,那是一個黑不溜秋的肉團,它雖然被稱為雲蟾,但絕不是什麽蟾蜍,蘇真難以辨認,隻覺得它像一個在油鍋裏炸過,表麵布滿了水泡的浮腫手臂,中間裂開了布滿人牙的嘴。


    蘇真隱隱感覺那東西和陸綺身後的蜘蛛同源,它出現的刹那,久違的恐懼被強自喚醒。


    不看到還好,一旦瞧見了這東西,蘇真的視線再也無法恢複正常,東南西北上下左右一下子全部亂套,他連腳步都邁不出去!


    銀針失去駕馭,掉得滿地都是。


    “嗬嗬哈哈哈哈,雲蟾老大好威風,雲蟾老大好威風啊——一起死吧,都一起死吧,我讓你們這兩丫頭趕盡殺絕~嗬嗬哈哈哈~”


    三人原本大笑不停。


    忽有一人瞪大眼睛,麵露異色。


    “大哥,你瞧,她那是什麽東西?”一個侏儒說。


    “她眼睛裏長手了?”


    “你這豬腦子,眼睛怎麽可能長手?她那是腦子裏長手,從眼睛裏伸出來的!”


    “哦哦哦——”


    蘇真的左眼裏,那隻沒有皮膚的白色手臂再度伸出,拇指、食指、無名指相扣,結出一個道門法印。


    轟隆隆隆——


    雲蟾大仙的上方,似有青雷劈落,往它的口鼻中猛灌,雲蟾扭動著,痛叫著,淒嘯令所聽聲雙耳鮮血直流。


    三人見勢不妙,扯著喉嚨念咒,聲嘶力竭。


    封花什麽也看不見,隻覺得前方煞氣森然,無法靠近。


    她雙手按在蘇真背上,輸送法力,令那無皮之手維持道印,與那團煞氣相抗。


    周遭的積雪嘶嘶融化,露出了黑森森的山岩,一眼望去,這嶙峋山岩宛若雪地裏架起的祭壇,三人以身為燭,完成這場邪神駕臨的儀式。


    相持不下之際,一個手持幡旗、額貼黃符的白眉道人出現在不遠處,蹦蹦跳跳地走近。


    “好大的陣仗,這是鬥的什麽法?仙法還是妖法?”白眉道人問。


    一個侏儒大聲道:“這位老道長,求求你幫幫忙,快殺了這兩妖女,她們渾身上下都是寶貝,到時候我們分成,保管不虧待你。”


    其他兩個侏儒大聲附和。


    白眉道人心中稍一掂量,又問:“幾位是哪門哪派的?”


    “我們是梅穀六仙,我是老大白剪梅,這是我二弟亂抄棍,這是我四弟一魂針,我們……”


    “哦,是那六老怪啊,你們怎麽落了這麽個下場?真是活該。”白眉道長哈哈大笑,又問:“這兩位姑娘出自哪裏?”


    道門手印庇護之下,蘇真的視覺聽覺恢複不少,卻不會浪費在這上。


    封花更是懶得應話。


    “真是無禮小輩。”


    白眉道長遭此冷遇,心頭一惱,卷著魂幡攻來,封花一掌托住蘇真後背,另一手持刀迎戰,白光閃動間,她單手使兵器,竟也和這白眉道長打了個有來有迴。


    侏儒們見狀,癲狂大笑:“哈哈哈,你這老道這般不濟事啊,年齡全長在狗身上了~雲蟾大仙,雲蟾大仙,您老再加把勁啊~~~”


    白眉道長盛怒不已,眼前鷸蚌相爭,他以漁翁自居,哪能忍受這樣的嗤笑,何況這言論實在誅心。


    道長舞動魂幡,招來陰氣,朝侏儒們砸去。


    可他沒踏出兩步,魂幡上聚攏的黑紫之氣就像小鬼遇見大鬼,再也不聽這魂幡之令,四散而逃,將道長一身長袍撞得黑一塊紅一塊,狼狽至極。


    白眉道長心想他隻是來撿漏的,怎麽撞見的全是怪物。


    一不做,二不休,白眉道人可不肯走,他心想這三個侏儒以身為燭,遲早要把自己燒死,不足為慮,不若先將這兩個丫頭敲暈。


    白眉道長退到刀砍不到的地方,撕去額上黃符,運起全身法力,就要攻向封花。


    封花冷冷一睨。


    白眉道長冷笑:“少嚇唬人,有本事你不顧那紅發丫頭死活,提刀來砍我。”


    他的冷笑凝在了麵上。


    後頸一涼。


    一隻白色的手忽然出現在他腦後,猛地一捏,五指瞬間將他腦殼抓碎,如穿腐肉。


    侏儒們也嚇了一跳。


    “誰出的手?你們誰出的手?這是什麽法術,怎麽能憑空喚出隻手來?”老大見白眉道長屍首分離,大吃一驚。


    “難道還有高人在暗處?壞了,咱三還能再應付一個高手嗎?你們還有多少能燒的,我就剩一條胳膊了。”


    三人背靠著靠,看不清彼此的模樣。


    “我還剩三條腿~”


    “還是大哥二哥厲害,我就燒剩一張嘴啦……嗚——”


    四弟在火焰中徹底融化,所有痛苦都在他臨死的一刻爆發,慘嚎勝過鬼哭。


    少了個念經的,咒語威力大減,火焰卻不滿足,越燒越旺,其餘兩人的身子也加速融化,他們這才意識到敗局已定,放聲慟哭:“雲蟾老大,是我們對不住您老,都怪我們生得矮小,不夠燒啊——”


    轟——


    白亮火光一閃。


    三人被焰浪吞沒殆盡,隻剩一灘凝固的蠟。


    “唿——”


    雲蟾大仙不見蹤影,蘇真長舒了口氣,他感覺眼睛有異物,伸手去碰,那隻手卻像條鱔魚一樣飛快縮迴了身體裏。


    “我險些以為要出大事了。”封花說:“你這眼睛真是厲害得緊。”


    “封花,你先前不是還教我,遇到棘手的敵人要跑,遇到高手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嗎,這次怎麽這般衝動?”蘇真心有餘悸。


    “這是教你看看,若不按我說的做,可能會有什麽下場。”封花卻渾不在意。


    “……”


    蘇真無言以對,心想這課上的實在危險,又問:“對了,剛剛捏死那老道人的法術是你使出來的吧?”


    “不是。”封花矢口否認。


    “別騙我了,我能感覺到。”


    蘇真隱隱不安:“那是什麽法術?手……那幾個怪物說手,你憑空喚出了一隻手?”


    “隨手使出來招式而已,有什麽稀奇的,何必刨根問底。”封花說。


    “手……”


    蘇真微微一怔,接著立刻想到了什麽,瞳光射出異彩,他駭然發問:“那不是裁縫匠的能力嗎,封花,你怎麽會……”


    雪不知何時停了,天光大亮,雪霧兀自在空中彌漫,包裹著光線,放眼望去一片熾紅。


    堆積的人油散發出刺鼻惡臭。


    封花厭倦了搜刮,收刀垂袖,歎氣道:“本不想使出這招的,沒想到還是讓你給瞧見了,可惜……”


    “封花?”


    蘇真心神大亂,問:“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餘月,你還沒想明白嗎?為何苗母姥姥對你這般好,為何詛咒遲遲沒對你產生影響,為何我進入老匠所後,見的第一個人是木匠,見的第二個人是鐵匠,可詛咒發作時,血肉卻變成了絲麻……”


    封花望著蘇真的眼眸,露出了微笑:“進入老匠所後,我真正見到的第一個匠人,其實是你啊。”


    感謝小清姬大勝利打賞的10000起點幣~感謝大額打賞~


    感謝看初見端倪打賞的500起點幣、感謝傾陽殘影丶世染塵光丶打賞的100起點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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