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月荷閣樓內。


    月荷看著手中的信件,暗自神傷。


    半晌後,她拿起火折子,將信件燒的一幹二淨。


    “小姐,青兒有什麽可以幫您的嗎?”


    見自家小姐傷神,青兒一臉心疼的問道。


    月荷苦笑一聲,默默搖頭。


    “他們讓我從項公子身上下手,接近周景行,套出關於鹽鐵貪汙案的線索。”


    “這...”


    青兒欲言又止。


    月荷緩緩站起,來到窗邊,望著街道的風景,神色哀傷。


    忽然,房門被人叩響。


    門外傳來老鴇的聲音,“月荷,周景行周公子來訪。”


    周景行?!


    他怎麽會這時候來找自己?


    月荷急忙整理自己的情緒,擠出一副笑臉迴道:“請周公子進來。”


    說著,她看向一旁的青兒,示意對方去沏茶。


    房門打開,當月荷看到周景行身後,那穿著皇城司官服的人之時,整個人猛然一驚。


    不過她很快便調整過來,佯裝鎮定招唿道:“不知周公子前來,小女子有失遠迎。”


    周景行轉身關上房門,“此番是周某唐突,冒然來訪,還請月荷姑娘不要怪罪才是。”


    月荷施禮,示意兩人落座。


    “周公子詩才驚人,如今整個長安的煙花之地,哪位姑娘不想見周公子一麵,周公子來見小女子,是小女子的榮幸。”


    月荷的話滴水不漏,完全沒有任何讓人挑錯的地方。


    不愧是官方窯子,這培訓的就是好啊,聽的我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周景行心中暗暗腹誹了幾句。


    “不知這位公子是...”月荷指了指周景行身後的薑銳。


    “皇城司緝事,薑銳。”


    薑銳麵無表情的迴道。


    “皇城司?!”


    月荷故作驚訝的捂著嘴巴,旋即裝出慌亂的模樣問道:“小女子見過薑公子,不知兩位來找小女子,所為何事?”


    周景行盯著對方的表情,完全找不到任何破綻。


    如果不是事先調查過,他也會被這番表演騙過去。


    這演技,不去奧斯卡拿個影帝真是可惜了。


    周景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是該叫你月荷呢?還是該叫你江明月呢?”


    啪!


    剛剛沏好茶出來的青兒聽到這話,手中茶具瞬間跌落在地。


    月荷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不過依舊強裝鎮定的笑著。


    “侍女手腳有些笨拙,還請兩位公子見諒。”


    周景行淡笑一聲,繼續說道:“一個跟了你十年的侍女,你說她手腳笨拙,你覺得我能信嗎?”


    月荷瞳孔陡然緊縮。


    如果說對方說出她們二人的身份是在欺詐,可對方能夠準確說出青兒跟著自己的時間,那就說明對方是特地調查過的!


    月荷看了眼薑銳,認命般低下頭,“周公子是如何發現的?”


    “我查閱當年的卷宗,發現那場火災,不太合理。”


    周景行盯著對方,“我去了一趟京兆府,調了當年胥吏的走水檢查記錄,發現走水當日,胥吏已經檢查過整個教坊司的走水隱患。”


    “當然,這並不能排除是胥吏偷懶,沒檢查就直接寫上去的。”


    “所以我又去了一趟禮部,調出了火災過後,所有進入教坊司的女子名單,其中,就有你們兩個。”


    “我雖然知道你就是江明月,但沒有直接證據證明,所以就查了你們主仆二人的卷宗,用點小手段詐了一下。”


    周景行似笑非笑的看了兩人一眼,“現在看來,很成功。”


    聽完周景行的話,江明月長長歎了口氣,“周公子此番前來,是來抓捕小女子的嗎?”


    “不要!不要抓我們小姐!小姐從來沒做過什麽害人的事情!”


    青兒一聽這話頓時急了,直接衝過去擋在自家小姐麵前。


    沒等周景行說話,江明月卻是一臉釋然,搶先說道:


    “青兒,不要胡鬧,對我來說,這反而是一件好事,不用再夾在中間為難。”


    “如果當初那場大火將我燒死,或許我就不會陷入今天這般境地。”


    周景行眉頭一挑,“看來你背後的人應該交代你什麽事情了吧。”


    江明月微微頷首,心中湧起一股悲涼。


    她長舒一口氣,眼眶泛紅道:“不知周公子可否聽我講個故事?”


    周景行正了正身子,“洗耳恭聽。”


    江明月眸光黯淡,緩緩開口。


    “有一對夫婦,本是農戶出身,家中生活雖不富裕,但卻也過的充足。”


    “後來,匪患四起,男子不知妻子已有身孕,所以選擇了從軍,殺匪。”


    “男子小時候習過武,剿匪也都衝在最前線,很快便積累了不小的功勳,步步高升。”


    “當男子再迴家的時候,已是三年之後。”


    “看著自己的糟糠之妻,還有那糟糠之妻誕下的女兒,他表麵雖佯裝祥和,可心裏卻漸漸覺得,這糟糠之妻,配不上自己。”


    “後來,男子便極少再迴過家中,就連書信,也沒有幾封。”


    周景行眸光微動。


    他查過江宏明的卷宗,他知道,江明月說的,正是江宏明的事情。


    “妻子跟孩子都不清楚男子的心思,隻知道他是去保家衛國,十分驕傲。”


    “生下孩子後,妻子身體柔弱,落下了病根,再加上繁重的農活,沒過兩年,妻子便撒手而去。”


    “男子迴來匆匆辦了葬禮,從此之後,便將孩子養在了孩子舅舅家,不聞不問。”


    “男子繼續忙著升官發財,完全沒怎麽理會過那孩子。”


    “舅舅見孩子天資聰穎,於是便四處搜羅各種書籍給孩子閱讀,甚至還親自去求先生為孩子解惑,讓孩子上私塾。”


    “孩子是女孩,私塾先生不能讓她入私塾,最終在舅舅的再三懇求下,隻能安排她做一個伴讀書童,跟隨左右。”


    “每次私塾學習時間過後,舅舅都會等在門口,接女孩迴家,女孩也會將今天私塾內學到的東西跟舅舅訴說。”


    “女孩學東西很快,私塾先生逐漸老去,女孩開始代替私塾先生教導別人,被人尊稱為女夫子。”


    “一直到女孩成年後,那個數十年未曾謀麵的父親突然迴來了。”


    “已經成為高官的他高調宣布,要將女孩接迴家裏。”


    “女孩的舅舅還以為女孩要被接迴去享福,整個人都十分高興,可殊不知,這一切都是一場交易而已。”


    說到這,江明月的眼淚控製不住的滑落下來,聲音中都帶著些許哽咽。


    “男子將女孩接迴來,隻是為了利用女孩去和那些官員子弟聯姻,以此穩固自己的地位。”


    “女孩寧死不從,隻能將自己鎖在房間之中,絕食以對。”


    “最後,是女孩身邊那個從小便跟在身邊的玩伴,也是跟著女孩如今的侍女趁著夜色出逃,將消息告訴女孩的舅舅,女孩才最終得救。”


    “那天,女孩農戶出身的舅舅,帶著女孩母親家中族人,手持柴刀衝入男子府邸,厲聲把男子罵了個狗血淋頭,驚動了無數人圍觀,這才暫時打消了男子她聯姻的念頭。”


    周景行眉頭一挑。


    這故事中的女孩,多半就是江明月自己。


    在她的卷宗上並未有如此詳細的記錄,周景行也是第一次如此詳細了解她的身世。


    故事裏的舅舅,應該就是她的舅舅。


    彼時的江宏明應該已經身居高位,為了一個侄女,他竟然直接發動親人帶著柴刀上門,這份偏愛跟魄力,周景行都不由為之動容。


    江明月眼淚婆娑,繼續說道:“因為這件事情,女孩徹底不受男子待見。”


    “男子將女孩鎖在府邸之中,不允許女孩踏出府邸一步。”


    “女孩知道,自己若是繼續留在府邸之中,遲早會成為男子的聯姻工具。”


    “於是她開始不斷策劃出逃,最終逃迴了舅舅家裏。”


    “當天晚上,節儉的舅舅給女孩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甚至把家裏過年才舍得吃的精米都拿了出來。”


    “可還沒等女孩跟舅舅吃上幾口,一群官兵就衝了進來,將所有人都壓了迴去。”


    “女孩事後才知道,自己父親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孽,連累了舅舅。”


    “舅舅一家同樣受到牽連,被發配去服了徭役。”


    “女孩被充入教坊司內,當晚便帶著自己侍女準備上吊尋死,卻被男子生前所效忠之人手下所救。”


    “女孩知道自己父親犯下的罪孽是無法饒恕的,也從未想過為他開脫,可女孩的舅舅等人是無辜的。”


    “那些人答應女孩,會想辦法將女孩的舅舅救出來,而女孩則是留在著教坊司,替他們打探各種消息,網羅一些人才。”


    “同時,他們經常詢問女孩,男子有沒有留下什麽消息或者暗號,又或者有沒有與男子相關的人,前來找過女孩。”


    周景行眼中精芒閃過,盯著她的眼睛問道:“所以呢?有嗎?”


    薑銳的目光也是落在江明月臉上,捕捉她的表情變化。


    江明月歎了口氣,搖頭說道:“沒有。”


    “他們也跟公子一樣,根本不相信,所以剛開始的時候,一直都派人監視我。”


    “為了能救自己舅舅,我聽命於他們,他們為我造勢讓我成為這教坊司的第一花魁,我也為他們從各個公子哥嘴裏,探聽消息,網羅人才。”


    “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難道就不怕你背後的人知道,把你當做一顆棄子丟掉?”


    周景行半開玩笑的說道。


    江明月神情落寞,“對他們來說,我本就是一顆棋子,隨時可以丟棄。”


    “而且他們現在讓我做的事情,我也實在無法下手。”


    “與其繼續糾結,繼續被他們操控,不如就此被公子抓了去,了卻殘生。”


    周景行皺眉問道:“他們讓你做什麽?”


    “他們讓我去誆騙項公子,從他嘴裏套取關於貪汙案的線索。”


    江明月毫不猶豫,把自己收到那份信件的內容講了出來。


    聽完之後的周景行眉頭緊鎖。


    對方的動作遠比他想的要快。


    今日朝會剛剛結束,他們眼見不能再把自己再押迴大牢,也不能直接對自己動手,他們就立刻采取別的行動。


    以項修元的性子,江明月勾勾手,說不定他就什麽都說了。


    “等等?!”


    周景行這才意識到一絲不對,“不就是讓你去騙項修元嗎?”


    “那個呆子那麽好騙,你怎麽會下不去手?!”


    此時,康平街周府裏的項修元猛地打了個噴嚏。


    江明月沒有迴答,而是反問道:“故事還沒講完,公子還要繼續聽嗎?”


    周景行抬了抬手,示意對方繼續。


    江明月繼續說道:“女孩留在教坊司的那些日子,每天都要麵對各種各樣的人。”


    “其中有達官貴人,有大儒士子。”


    “他們無一例外,看向我的目光都充滿了欲望。”


    “可這其中,有一個人例外。”


    “他看向我的眼睛,沒有任何欲望,有的隻是喜愛,心疼。”


    “他一介武夫,卻頻頻出入我的茶圍詩會。”


    “胸無點墨的他每次都會被人嘲笑,可他從不在意。”


    說到這,江明月嘴角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笑意。


    “他會在我跟那些達官貴人推杯換盞的時候勸我不要多喝。”


    “他會替我嗬斥那些妄圖通過灌酒輕薄我的達官顯貴。”


    “他會問我累不累,問我有沒有離開教坊司的想法。”


    “他說,等他攢夠了銀子,就來給我贖身,娶我為正妻。”


    “我本對以為,他跟那些口舌蓮花的負心人一樣,不過是說說而已。”


    “可自從那件事過後,我才知道他對我說的話,從來沒有半句虛假。”


    江明月的思緒一下拉迴到了那天夜晚,那個讓她對項修元徹底卸下防備的夜晚。


    “那天夜裏,一位頗有名氣,當過我背後之人老師的大儒,在我的閣樓中喝醉了酒,企圖輕薄於我。”


    “青兒被那大儒打暈了過去,我隻能無助大喊,可礙於大儒的身份,根本無人敢進來阻攔。”


    “最後,是他一臉憤怒的衝了進來,將那大儒拖了出去,暴打一頓。”


    “我差人打聽,事後那位大儒對他展開報複,想要讓他認錯。”


    “可他寧願被杖責五十,禁閉兩個月,也不鬆口。”


    “因為他的出現,我那顆早已死去的心,再次悸動起來。”


    “可他父親是堂堂金吾衛右統領,爺爺生前也是軍中名宿,他的家庭是顯赫無比的武將世家。”


    “而我不僅是官犯家眷,還是一介奴籍,如何配得上他...”


    江明月一邊說,一邊擦著眼淚。


    “我害怕那些人注意到他,也害怕自己會給他帶去麻煩。”


    “所以自那之後,我開始刻意躲著他,甚至不讓他參加茶圍。”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他。”


    “我背後的人,他惹不起,他項家,也惹不起。”


    “現在,他們讓我欺騙於他,我又如何能做得出來。”


    周景行一臉恍然,“那人,就是想項修元對吧。”


    江明月點了點頭,“君不棄小女子卑賤之身,赤誠以待,救小女子於水火,許以正妻。”


    “小女子雖不由己身,卻也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


    說完,江明月長長舒了口氣,這麽久來積壓在心中的事情,總算得以訴說。


    “我枕頭下藏著一個荷包,裏麵有三千兩銀票,勞煩周公子替我將他交給他,告訴他以後,莫要在這煙花之地亂花錢了,找個良家女子,好好過日子。”


    “感謝周公子給我時間,我的故事講完了,周公子,你可以抓捕我們了。”


    江明月認命般坐定,青兒也沒有任何反抗。


    然而周景行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們兩人愣在當場。


    周景行看了一眼兩人一副束手就擒的模樣,不由翻了個白眼道:“我有說我是來抓你們的嗎?”


    ps:(故事有些長,所以也是二合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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