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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到武田信虎出其不意的招攬,經貞先是一愣隨即馬上反應過來:


    “不好,這胖虎想白嫖我,還想讓我背鍋!”


    武田信虎跳出經貞設想的三種應對,尋找到了第四種可能——釜底抽薪。


    足利義晴秘密遣使至此,雖有掩人耳目、台下交易之意。但倘若武田信虎真敢出手強奪秘術,讓足利義晴血本無歸,一無所有的足利義晴就可以豁出麵皮,堂而皇之掀桌子,以蔑視將軍為名聲討或者懲處之。


    然而,若是自家信使離反,主動投靠武田信虎並獻上秘術,那麽足利義晴即便主動自爆,也既無直接懲處武田信虎的立場,又要把最後一點顏麵丟到瀨戶內海,同時還會把憤恨集中到經貞而非武田信虎身上。各位看官可設想以下場景。


    場景一:


    足利義晴:“你這惡虎,居然敢算計白嫖我的秘術!”


    武田信虎:“喵喵喵,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我那天在家吃著火鍋唱著歌,結果你家使者從天而降,硬要把一份《如來神掌》,啊不對,采礦秘術塞到我懷裏。我掙紮了、反抗了,但還是被他撐開眼睛、按在書前、被迫看到了其中內容。所以說,一切都是他的錯,我隻是一隻無辜的小貓咪!”


    足利義晴吐血而卒


    場景二:


    你的使者遇到劫匪。如若他全力反抗但力不能敵,最終被打得昏迷不醒、失去了隨身財物,你會感到些許屈辱,但會理解使者、仇恨劫匪。倘若他一見到劫匪,在對方還沒亮明劫匪身份之際,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跪舔,主動獻上所有財物不說,甚至還跟著人家落草為寇,你會無能狂怒至極,一心想把自家那個丟人玩意碎屍萬段。


    按照經貞所想,武田信虎最多也隻能做到誘騙這個程度,不敢真正對將軍使者動強,最多隻能強留自己這位“足利義晴的使者”傳授采礦秘術,其後獻上重金,打發其返迴京都繼續支持將軍殿下的大業,作為不能親身上洛的請罪禮。


    於是經貞按照正常使者反應,思索了片刻就果斷推脫道:


    “在下暫無出仕別家打算,謝過左京大夫大人美意。”


    “哦,經貞殿下不是京都人士。將軍殿下雖然乃是天下共主、門楣高貴,能追隨效命其麾下當然是光榮之極。但畢竟當前客居於近江、寄人籬下,像經貞殿下這種軍政大才也隻能奔走四方充當說客,實在是牛刀小用啊!不如再好好考慮一下!”


    “在下不過無名小卒,才學無論如何也當不起左京大夫大人如此褒獎,畢竟在下除了一個使者身份,也沒有值得大人看重的地方!”眼見武田信虎還欲糾纏不休,經貞一邊推辭,一邊點出自己使者身份,暗示已洞悉其意圖。


    “都,都給我退下!”


    武田信虎聽得經貞所言,陡然停下手中敲打的節拍,乘著醉意,粗暴地揮舞手臂驅退了台下的戲子和身前陪臣,看著他們魚貫而出並帶上大門,方才轉而盯住台下僅存的經貞,仰首飲盡剩餘酒液,扔下手中酒盞,歪歪斜斜站起身子,抓過麵前的宗三左文字,推翻麵前的幾案,橫衝直撞邁下堂內,帶著濃重酒氣,居高臨下來到經貞麵前,撕去一切偽裝道。


    “哼,小子,你莫非以為我是為了貪圖足利義晴的秘術,才要邀你出仕?”


    不待經貞出言,他又緊接著道:


    “我已不耐和你周旋,直截了當罷!此間言語隻在你我二人口耳間流轉,不要假惺惺繞圈子了!”


    見到武田信虎如此姿態,經貞也不再客套,直截道:


    “這增產三成的采礦之術,左京大夫大人難道不是誌在必得嗎?”


    “那是自然!但我信虎可不是什麽人都會邀請的!若是那京極高吉或三淵晴員親身至此,老子也隻會拿走秘術,然後拿出一筆錢將其打發迴去,根本不屑出言相邀。隻有你這小子不識好歹,以為老子要故意坑你,省下那點小錢?”


    “大人此番看重,在下內銘於心。但在下也有一問,甲斐武田氏人才濟濟,為何大人視京極中務少輔殿下(京極高吉)、三淵晴員大人為無物,偏偏垂青在下?”


    “哈哈哈!”武田信虎借著酒意大笑道,“這你都看不懂嗎?如果說京極高吉、三淵晴員之流是已經朽爛的木頭、不堪造屋蓋房,你這小子起碼有成為一塊好石頭的潛力啊!”


    “石頭?”


    “怎麽,你還以為自己是什麽良才美玉嗎,美濃做下的那攤事粗糙無比,也是那條蝮蛇隻會躲在陰處吞吐毒液,給了你喘息壯大之機。”


    “若換成是我,一收到你率領川並眾擊敗齋藤氏聯軍的消息,直接以兩百騎星夜突襲,先殺盡汝等苦戰疲師,再破人心惶惶的齋藤氏、殺齋藤利政,將雙方屍首一並堆在革手城付之一炬,號稱川並眾與齋藤氏火並而亡,然後將那守護代一職拿到手中。誰敢不服,便讓誰去地獄陪汝等!”


    “當然,能做一塊石頭也算不錯了。”


    “人即城桓。我隻看重戰爭,而各人的器量不同,在戰爭中發揮的作用便各不相同。如信方、虎昌等人,便是支撐本家的基石和棟梁,所以我也會優容一二,即便其等犯下大錯,我也會給予迴頭重來的機會;又如那小山田氏、穴山氏強力國人,雖然既不特別忠心、也不特別優秀,但終歸還算是不錯的磚石木料,隻要毀去其中桀驁彎曲的部分,剩下的還可堆砌城牆、削成長槍;再如那眾多領民,便是灌木野草,雖不能用來製成城牆長槍,但緊急時也能用來燒成火堆、或是混著泥土修成土砦,稍稍延遲和消耗敵人的步伐,雖然他們最為無用,但無需料理,用時割去一茬待到來年又可長出一茬。”


    “把每個人當成戰爭的工具、當做我的武裝,用他們刺穿敵人,這就是我甲斐武田氏能以一國之力對抗駿河、相模數國,侵吞信濃的生存之道!”


    “人人都是戰爭的工具,原來這就是眼前這頭老虎的道路嗎?”經貞默默想到,“將戰爭視為一切,將一切都當做可以用在戰爭中的手段,還真是符合這個時代的特征啊!”


    “但硬弩弦先斷,鋼刀刃自傷。把人當做工具,則最終將會被工具反噬;從戰爭中獲得一切,則最終也會在戰爭中失去一切。武田信虎的命運、甲斐武田氏的命運,在不經意間早已注定了啊!”


    “不過,我十歲時還在隨弘高師傅修習,而這個男人十歲時、尚且身著亡父孝衣時,就已經提起刀殺死了叛逆的叔叔一門,坐穩了屁股下那個沾滿鮮血的鐵王座。他那偏執的、瘋狂的、從血與火中打撈起來的信條,我雖然並不讚同,但也沒有資格去嘲弄或說三道四。”


    想到此,經貞也直起身,正視武田信虎道:


    “大人真知灼見,在下雖不完全讚同,但受益匪淺,還請受我一拜。但出仕一事,在下自有苦衷!”


    “哦,還是放不下足利氏那條破船嗎?但以我觀之,你小子不像是甘心輸誠於足利義晴這種無能之輩的人啊!”


    “在下見逐於出雲尼子氏,已發下誓言要重迴本家,拿迴屬於自己的一切!”經貞滴酒未沾,但也被武田信虎傳染了幾分醉意,猛然將埋藏心中多時的抱負一吐為快,整個人也不覺輕鬆了幾分。


    “哈哈,真是有趣啊!”仿佛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新奇事,武田信虎聞言又禁不住放聲大笑起來,笑著笑著酒意上湧,便又從踉蹌著從身側陪臣的席位間摸索出還剩半瓶的殘酒,直接咕咚了幾口後,拎著瓶子蹣跚迴到經貞麵前。


    “所以說,經貞殿下,經貞大人,英明神武的你打算憑借什麽拿迴自己的一切呢?”


    “我能看得出,你瞧不起我這個隻會打仗、殺人的武夫。但憑著這個,我能壓服家臣和國人,恐嚇他們、脅迫他們,讓他們聚攏在我的旗幟下,為我賣命。憑著這個,我能殺怕今川和北條兩個煩人精,讓他們豎著進來、橫著迴去,讓他們每次打算侵略甲斐前,都要好好算算身上有多少血可流!”說著,將宗三左文字猛然抽出,狠狠插入經貞麵前的地板上!


    “那麽,你要如何打敗那條以七十餘人奪取十一國的老狼(尼子經久),在此之後又要如何壓製家臣、降服國人、統治領民,又要如何擊敗內內外外窺伺你的敵人?是要憑你的誇誇其談笑死他們嗎?”


    “當然,像你這種未經過屍山血海的黃口小兒,一個兩個,天天想得都是什麽人心向背、運籌帷幄、不戰而勝,就和我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一樣。全然不懂時代艱辛!”


    “所以,小子,好好想想吧!可敢在這甲斐,真正感受一下什麽是武家!什麽是戰國!哈哈哈哈!”


    武田信虎似乎已徹底盡興,說完最後一句便不再理睬經貞,自行轉迴堂上,消失在了屏風之後。


    經貞在原地站了良久,才失魂落魄地抬起腳步,沿著來時道路返迴。不知是武田信虎宴飲慣例還是早有交代,經貞一路都未撞到任何守衛或侍從,直到走出府門、望見清冷的月光和深邃的夜空,才稍微醒過神來、恍如隔世。


    迴到宿屋,披著衣服、打著嗬欠的鶴子為經貞開了門,長阪信政等一幹夥伴都還在昏暗的燭火下捱著睡意等待,經貞心頭一暖,簡單敘述了兩句脫險事實就打發眾人前去休息,自己也和鶴子熄燈躺下。


    “你要如何打敗那條老狼?”


    “又要如何壓製家臣、降服國人、統治領民,擊敗內內外外窺伺你的敵人?”


    “是要憑你的誇誇其談笑死他們嗎?哈哈哈哈!”


    伴著鶴子淺淺的唿吸聲,武田信虎的嘲笑聲又開始在腦海裏迴蕩起來。


    ……


    另一邊,國主府內,剛才醉態朦朧的武田信虎還在居室內一瓶一瓶喝著酒,似乎下一秒就會醉倒在地鼾聲如雷,又似乎永遠不會徹底喝醉。


    “父親大人,那尼子經貞真的隻是一塊好石頭嗎?”


    “是勝千代嗎,你小子又偷聽了我的談話啊。”


    “父親大人恕罪,“不成器”的兒臣隻是從堂後路過,恰巧聽到幾句。”


    “滾進來吧!”


    “是!”


    話音未落,一個和經貞年歲相仿的少年推門入內,隨後又重新掩好屋門,在武田信虎麵前坐下,取過杯子,自顧自倒了一杯酒。


    少年身量和經貞相當,寬闊的肩膀、輪廓清晰的肌肉、略帶羅圈的行姿說明了他久經操練、多半是老練的騎手,麵容雖不英俊但濃眉大眼、雙目炯炯,讓人過目難忘,有著一番特別的氣質和魅力。他落座後聞了聞空氣中酒氣,輕笑道:


    “父親大人今日喝了不少啊,看來這尼子經貞是個相當有趣的人物咧。”


    “一個仗著有點小聰明、拎不清天高地厚的小鬼頭,和你一樣!”


    “哦,父親大人這是對他的誇讚,還是對我的貶低呢?”


    “哼!”武田信虎聞言隻是甩出一個鼻音,似乎不屑於迴答。


    “唔,看來我要好好與他結交一番啊。不過父親大人最後說服他了嗎?”


    “……不知道。不過他是聰明人,應該知道他要學的東西,放眼世上隻有不多幾家可以教會他,如何抉擇全在他個人。”


    “勝千代,你記好了。這小子確實還很稚嫩、手段也很淺薄,現如今隻能算一塊不錯的石頭。但他還有潛力,有成為信方、虎昌,不對,應該是常陸介(備注一)這般基石的潛力!”


    “師傅大人那般的人物嗎?”少年輕輕吸了一口氣,“看來,我還是把他看低了啊。”


    “哼,隻是潛力而已。若不是有如此潛力,區區一個小子,配讓我喝這麽多酒,說這麽多話嗎?就連虎昌我都隻給了一次機會,這小鬼居然敢接二連三拒絕我的招攬!”


    “嗬嗬,這個時代,這個國家,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呢。”


    備注一:常陸介,指荻原昌勝,常陸介是他的官職。他出身於甲斐國山梨郡荻原地方的鄉士家庭(即“地侍”階層),卻最終成為武田氏首屈一指的重臣、地位還在大批一門、譜代家臣之上,曆仕武田信繩、信虎兩代,並最終成為勝千代(武田晴信)的老師。


    荻原昌勝智勇雙全,長期擔任家中軍師。永正四年(1507年),年僅10歲的武田信虎繼承家督之位,主少臣疑,大批強力國人眾紛紛支持武田信虎之叔、油川信惠爭奪家主之位。麵對劣勢,荻原昌勝說服武田信虎親自帶隊、趁夜突襲油川信惠居城,殺死油川信惠一門及黨羽骨幹,從根源瓦解了叛亂,鞏固了地位。


    永正十八年(1521)的飯田河原合戰中。今川氏配下的福島氏一門乘著甲斐國內情勢不穩的機會,糾合駿河、遠江萬餘大軍(有人考證是一萬兩千至一萬五千人)攻入甲斐,在甲斐腹地龍地台布陣,兵峰直指國主居城躑躅崎館。此時甲斐國內國人眾大多離反或觀望,導致武田信虎僅僅動員起兩千人的軍隊。


    麵對六七倍的兵力懸殊,武田信虎采納了荻原昌勝的謀略,於十月十六日主動出擊,全軍渡過了荒川,直衝於龍地台布陣的福島軍。同時在荒川上遊的片山山頂處,命人大力敲響陣太鼓和號角、推出無數兵士人形和旗指物,偽裝為大量援軍。福島勢為這從天而降的武田援軍所驚呆,兩千餘武田精兵趁著勢頭從正麵以必死決心突進,頓時使福島軍勢陷入了“浮足立”(混亂)中,武田信虎先勝一陣。


    十一月十日,福島軍分為兩路,一路仍留在正麵吸引武田軍,另一路由沿荒川往上遊機動,占據另一要衝勝山城,形成了對武田軍的夾擊態勢。麵對不利形勢,信虎再次采納荻原昌勝的意見,“管你幾路來,我自一路去”,依仗著甲斐騎兵的強悍,直突因分散兵力而防衛大減的福島軍本陣,殺死大部分福島氏一門(同時也是本次戰爭的高級指揮官),包括鼎鼎有名的“地黃八幡”北條綱成之父、福島氏總大將福島正成也死在戰鬥中,取得了最終勝利。(事實證明,啄木鳥戰術一到關鍵時候就拉跨,胖虎你不長教訓呐)


    在戰爭中,武田信虎還迎來了自己嫡長子的出生。為紀念此次勝利,他被命名為勝千代——也就是日後的武田晴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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