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述,聰明人行事總重於預測。


    於是句蓮預測句老爺會借機給句荷使絆子定罪問責,就先發製人,用無法逃避的議事拖延住他。


    而句老爺則預測到句荷一身反骨與愛母心切的性子,反逼她明知故犯。


    但預測絕非憑空臆測。


    預測的前提,是信息。


    你對這個人的了解程度決定了你對這個人的預測準度。


    可這裏有滿屋子的聰明人。


    聰明人們一旦開始預測他人,就不免也會擔心自己被他人預測。


    以此,聰明人又有了個莫大的禁忌。


    那就是切忌在人前顯露太多。


    於是句蓮輸給了句老爺,沒能真正拖延住他的行動。


    而句老爺又輸給了句荷,沒能如願讓她死在北郊。


    “那黑衣人的確是我派去的。”句老爺冷著麵色坦白道。


    句老爺與大長老雖言語間已有些火藥味,但利益糾葛畢竟還在,這盟友他雖嘴上不屑,但實不能失去。如果不將他的計劃與大長老透個七八分,大長老今日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就為了殺句荷?”大長老始終不能理解句老爺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愚蠢行徑。


    “是。”句老爺承認了。


    “但這隻是第一步。”


    在大長老忍不住再次罵出聲前,句老爺卻打啞謎般的又說了這麽一句話。


    大長老挑眉。


    “這些年,老五在族中的聲望越來越大了。”句老爺忽又岔開話題。


    “嗬,他四處籠絡人心,又不論遠近親疏的對他門下那些青年才俊全都親自指導。聲望日隆那也是不可避免的。”大長老冷笑了一聲。


    家族是靠血脈維係的。而血卻是有濃淡之分的。


    誰人不偏愛自己的兒孫?


    誰人甘心百年後叫旁支奪了本該傳給自己親生子的權位?


    至少大長老是不願意的。


    所以長老們大多如其一般,隻會專心培養自己的後代。


    但五長老這些年卻反其道而行之,不僅公然將本分支的秘傳功法拿出來任人學習,甚至還親自教導自己門下的族子。


    人對利益的嗅覺何其敏感。這正是最好的籠絡人心之法。


    因著如此,五長老在族中的威望愈重,一言一行皆有人支持,漸漸竟隱有與家主分庭抗禮之能量。


    可句老爺卻無法阻止。


    如此造福族子之事,誰喊停,誰就是眾人的敵人。


    “你還笑得出來?”句老爺瞥向大長老。


    “嗬,”句老爺如此譏諷,大長老嘴角弧度也針鋒相對地擴大,“他恨你,可比恨我要用力的多。你該高興我還能笑出來。等到我都笑不出來的時候,你怕是連哭都沒地方哭了。”


    “你這話剛好說反了。”句老爺似笑非笑地微抬下頜,“我是家主。就算他聲名鵲起到不可一世的地步,我也還是句氏的家主。隻要我沒什麽過錯,那就沒有另立新主的道理。我和他,始終是我,壓在他的頭上。”


    “但你就不同了。”句老爺挑眉,“你兒子已經死了,隻剩下個孫女。你的命數也不多了,這輩子頂天也就是個高階下品,沒幾年好活了。”


    “你什麽意思。”大長老微微眯眼,皺著眉頭死盯句老爺。


    “句氏這麽多年,出過幾個高階女修者,你我一雙手就能數過來。你那孫女,有資格繼承你的位子嗎?”句老爺眸光輪轉,似是不屑,“你就不怕,你門下的人也被句梓疏蠱惑去了?”


    大長老眼皮一跳,終於明白過來句老爺的意思。


    他是在暗指,大長老藏私,其門下族子無望,轉而被五長老收買去勤學苦練,轉頭再來和他孫女爭奪長老之位。


    這並非沒有可能。大長老年事已高,句梓疏有生之年一定能見證他的死亡,到時半是恩惠半是合作地扶持一個盟友接任大長老之位。真真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買賣。


    “如若事情真走到那個地步,我不能如願,你也絕討不到好處。”大長老的語氣軟下來,但到底還是帶著點威脅的意思。


    現在他是句老爺的盟友,等他死了,他的孫女也會是句老爺的盟友。可要是換了旁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所以,你才不該質疑我。”句老爺的語氣卻驟然冷上加冷。


    大長老沉默半晌,終究為利字低頭,垂首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見大長老服軟,句老爺冷若寒霜的態度才大發慈悲的緩和稍許。


    “這句家城實在是太平啊。”句老爺背靠木椅,突然感慨道,“人呐,都是賤骨頭。太平日子過久了,記性就會變差。”


    “他們都忘了,這太平不是靠誰的小恩小惠積攢出來的。”


    “而是我,賜給他們的。”


    大長老心經一顫,為自己所聽到的話語而驚駭。


    “所以我得讓他們重新記起來。”句老爺微勾唇角,“牢牢地、刻骨銘心地記起來,隻有我,才能讓他們過上太平盛世。”


    “而某個令他們數典忘祖的小人。”


    “其實不過是個泥菩薩罷了。”


    當洪水席卷而來,泥塑的神祗自身難保,人們終於誠惶誠恐的迴頭,看見那座因為矗立太久而漸漸習以為常的金佛。


    隻有他。


    隻有他才能救萬民於水火,隻有他才能澤被天下。


    至於這水火是怎麽來的?


    那你別管。


    你隻需明白一件事。


    唯有朝拜我,眾生才得脫離苦厄,安穩度日。


    大長老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


    句歡的野心,他早就見識過了。


    他一直以為他已經見識過了。


    但原來還不夠。


    對於這隻靠權欲滋養的饕餮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或許。大長老沉默著抬眸。或許……


    句老爺冷淡的麵容在他眼中逐漸猙獰扭曲。


    或許,他本不該親手,將這怪物頸上最後一道鎖鏈解開的。


    “你想要我做什麽。”大長老低聲道。


    “放心。”句老爺冷笑著看向這個方才還有膽子對他大唿小叫的慫貨,“你有幾斤幾兩,我清楚得很。我不會叫你做你做不到的事情的。”


    “而且,我還會將府庫中的重明丹給你。”


    大長老微愣。


    重明丹,乃是稀世丹藥,舉句氏全族之力,至今,也不過得有四顆。


    凡是服用重明丹者,正如瞎子一朝得見光明,破境升階之路立時柳暗花明。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可這重賞,哪有輕易獲得的。


    句歡這盤棋越下越激進,而他在這棋盤上,到底是卒還是車呢?大長老仿佛聽到自己心底那麵大鼓爆裂的聲音。


    但他也聽見自己說:“好。”


    他需要這個。


    他需要福蔭子孫,讓他的血液世世代代都塗抹在句氏這座高山的山頭。而他也應該在這山頭牢牢刻下自己的名字。


    怪物也好,罪惡也好。


    不管是什麽,都比不上利益的半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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