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竹又將打聽來的其他各院裏的事都一一跟句荷說了。


    句蓮素來是個話少的。


    句荷卻是個愛嘮嗑的主。阿竹往日一腔廢話無處發泄。難得有人願意聽他碎碎念,阿竹繪聲繪色,講得很有激情。句荷也樂得聽人八卦。


    一老一少嘀嘀咕咕又聊了好一會兒,這才意識到,似乎他們這位大少爺自進了院裏之後便再無動靜了。


    阿竹再次轉頭看向句蓮。這一看,阿竹卻是一驚。


    “大少爺,您這是……”


    句荷當然也看見了。但她沒有開口。


    “無事。”句蓮默默轉身,不著痕跡地擦了擦眼角。


    待再麵向二人時,句蓮就還是與從前那個華貴高傲的大少爺一般無二了。


    可句荷卻敏銳地察覺出句蓮似乎在這刹那間下定了某種決心。


    “句荷,跟我去趟琴樓。”句蓮輕聲道。


    句荷心中暗歎。這算是所謂的命運還是天道呢?像是有人作壁上觀地在嘲笑她的負隅頑抗。


    “阿竹,能再給我兩塊桂花糖嗎?”句荷眼巴巴地仰頭看著阿竹。可惜了,她以後怕是再也吃不到了。


    阿竹愣了愣,瞥了眼自家少爺。


    句蓮微微頷首,阿竹隨即去屋內取糖。


    阿竹是捧著一整個油紙包走出來的。句荷有時候會懷疑句蓮這些年到底是屯了多少桂花糖,怎麽天天吃都吃不完。阿竹聽到這話時,露出了一個一言難盡的表情。


    句荷伸手,從油紙包中挑了兩塊兒糖。一塊兒最大的,一塊兒最小的。


    她將那塊兒大的塞進了自己嘴裏,又舉著那塊兒小的跑到句蓮身邊。


    七歲的孩子將那一小塊桂花糖高高舉起,盡力遞到少年嘴邊。句荷笑起來,腮幫子鼓鼓的,說話也含糊不清。


    她說:“走吧,哥哥。”


    句蓮垂眸看著句荷天真爛漫的笑容。


    句蓮一貫是不愛吃糖的。


    句荷曾說,大世家的少爺小姐都有些怪毛病。句蓮尤甚。


    彼時,句蓮非但不承認,還狠狠拍了句荷的腦門。


    但句蓮是有少爺病的,他後來想。


    他有很多忌諱。


    忌諱別人在他麵前將句老爺那幾個如夫人直接稱作夫人。忌諱有人隨便進入與他母親有關的那棟琴樓。忌諱那些如夫人和句荷隨便走進自己的院子。忌諱聽到別人說句老爺疼愛幼子以至無度。


    句蓮也有很多忌口。


    他不喜甜食,不喜野食,不喜重鹽之食。


    句蓮是從不吃糖的。可蓮院中存放著太多桂花糖。一張嘴是吃不完那麽多糖的,所以他隱晦地暗示阿竹可以適當送些給愛吃的孩子。


    除此之外,句蓮當然還有許多別的講究。


    關於衣服的。例如每日的衣服要熨帖,幹淨,一塵不染。


    關於飲茶的。句蓮喜茶,最愛竹葉青,用的是山泉水,每日一早自城外運進句府。


    關於句荷的……句蓮是知道自己對句荷幹涉太多的。但他有理由,很充分。


    勸句荷讀書,是因為句府不當有如此不學無術的人,這是為了句府的顏麵。不讓句荷吃糖,是因為讓人家知道句府的人天天愛吃些小孩子才喜歡的東西很丟臉,還是為了句府的顏麵。偶爾在人前護著句荷,是因為句荷畢竟是句府的人,讓外人隨便欺辱那也太傷了句府的顏麵。往句荷嘴裏塞糖,是因為句荷胡話太多,讓外人聽去了是要辱沒句府顏麵的……


    一切都是為了句府的顏麵,句蓮這麽跟阿竹說。


    所以阿竹問他,老爺驕縱小少爺,任由小少爺為非作歹,損了句府的顏麵,您又何必替父教子呢?


    句蓮就不說話了。


    是啊,句荷有父親的一切關照與愛護。他硬插進那對父子中間做什麽呢?


    句蓮微微傾身,張開嘴,就著句荷的手將那塊桂花糖含在唇間。


    太甜了。甜得發膩。


    句蓮從懷中取出一方錦帕,替句荷將沾了糖屑的十指擦淨,然後將那隻小手握緊在自己手心裏。


    他說:“走吧。”


    萬事萬物,都終是要畫下休止符的。


    二人來到琴樓中,明明是熟悉的地方,此刻卻都覺得陌生。


    句蓮鬆開二人相握的手,緩緩走到古琴邊。


    “上次教你彈的曲子,還記得嗎?”隻是這次,句蓮沒有率先在古琴前落座。


    “不記得了。”句荷搖頭。


    “你啊,萬事不上心。”句蓮指尖撥弦,“以後,不能再這樣了。”


    “哥哥,我還有以後嗎?”


    “錚~”


    弦斷了。


    句蓮指尖的血珠滴落到古琴的木製琴麵上。那血色暈染開,從此汙了琴音。


    句蓮默默,將手指收迴。


    “會有的。”少年低聲道。


    “哥哥也相信來世?”


    白楓說過,要林笑笑來世再去找他。


    句蓮搖頭:“你還未出生時,句府來過一位合歡宗的仙長。那時他妻子新喪,他卻笑意盈盈地說要去尋她的來世。”


    “尋到了嗎?”


    句蓮再次搖頭:“聽說,一年前,留下封遺書便自盡了。”


    “遺書中隻說,這次是去鬼界尋他妻子了。”


    句荷點頭,又問:“那哥哥,仍然認為父親會放過我?”


    蘭瑚是親眼看著母親放十九離開藥師穀的。


    句蓮默然片刻,低聲道:“句荷,父親,要殺了你。”


    “嗯。”句荷不意外。


    她想了想,再開口道:“那麽哥哥是不想失去我?”


    小黑以靈契為名行捆綁何山之實。


    句蓮突然輕笑道:“你倒很把自己當迴事。”


    那麽就隻剩下一個理由了。


    “哥哥恨我?”


    琴樓中,冷寂的沉默終得暢快蔓延。


    恨,是謄懷玉為了報仇打在江江身上的那兩掌。


    句蓮不說話了。


    句荷再問:“是因為我搶走了你的父愛?還是因為你們到底父子同心?”


    “父子同心……”句蓮喃喃著重複了這四個字,似乎被逗笑了,“從前我也以為,你們才是父子同心……”


    “句荷,”句蓮微笑著,看向那個神色漠然的孩子,“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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