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梁王府。


    “二小姐迴來了!”


    小丫鬟飛奔著進來報信,梁王妃聶氏聞言便要起身,妹妹聶瓊華一把按住她:“她迴來了,難道還要你這個當娘的親自迎接嗎?”


    梁王妃一想也是,重又半靠在迎枕上。


    片刻之後,大郡主趙雲暖和已經換上斬衰孝服的趙時晴一起走了進來。


    幾天前,梁王酒後暴斃,那個時候,趙時晴還在白鶴山。


    她自六歲便被慕容琳琅帶到白鶴山,白鶴山雖然也在梁地境內,但趙時晴隻有逢年過節才迴王府,也因此連父王的最後一麵也沒能見到。


    看到趙時晴,梁王妃的眼圈紅了:“你怎麽才迴來,你父王白疼你了......”


    “母妃,是我不孝,我迴來晚了......”趙時晴哽咽著說不下去。


    一旁的聶瓊華冷笑一聲:“人都死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趙時晴看她一眼,語氣淡淡:“嘴碎會長口瘡。”


    聶瓊華大怒:“你說什麽?”


    這一次,趙時晴連個眼角子也沒給她:“耳朵不好就去看大夫。”


    “你......”聶瓊華正要懟迴去,梁王妃輕咳一聲,聶瓊華隻好把到嘴邊的話咽了迴去,衝著趙時晴翻了個白眼,別過臉去,不去看她。


    梁王妃歎了口氣,對趙時晴說道:“既然迴來了,今晚就由你去給王爺守靈吧,也不枉他疼你一場。”


    趙時晴應道:“是。”


    見她態度乖巧,梁王妃的心情終於好了一點:“去吧,你們都退下吧......”


    出了梁王妃住的遂寧宮,趙雲暖握住趙時晴的手:“不要在意,父王走得太突然,母妃難以接受,她不是隻對你這樣的,對我和阿暄亦是如此。至於二姨,她一向如此,不必和她一般見識。”


    話雖如此,可是梁王府的人全都知道,梁王妃對二小姐趙時晴一直都是不冷不熱,畢竟,二小姐很少迴來,論親厚,自是不如養在身邊的兒女,再說,二小姐也不是梁王妃親生的。


    趙時晴問道:“大哥何時迴來?”


    趙雲暖說道:“常長史寫了折子,已經派人六百裏加急送往京城,陛下若是還顧念倫理綱常,就會放大哥迴來。”


    梁王世子趙廷晗自五歲起便在京城為質,至今已有十三載,趙時晴甚至從來沒有見過這位大哥。


    到了晚上,趙雲暖和二哥趙廷暄都要陪著小妹一起守靈,趙時晴知道他們已經守了幾晚,便婉言謝絕,獨自帶著丫鬟淩波去了靈堂。


    望著父王的靈柩,趙時晴淚如雨下。


    她不怪梁王妃對她冷淡,畢竟她隻是養女。


    梁王妃的小女兒,五歲時被拍花的拐走,王府派出親衛軍四處尋找,聲勢浩大,那拐子這才知道,原來這小女娃竟然是王府小郡主,一旦被抓,怕是要被淩遲處死。


    拐子知道帶著孩子目標太大,當即便將孩子扔入枯井之中,自己逃走了。


    梁王帶著親衛軍尋著線索找來時,看到的隻有躺在枯井中的小小屍體。


    接下來的幾天,梁王四處搜捕那名拐子,順便抓了一批拐子。


    其中一名拐子交待,前幾天他在城外,從同行手裏接手一名瞎眼女童,他把女童賣給城中一個專做采生折割生意的乞丐。


    所謂采生折割,就是把拐來的孩子弄成殘廢出去乞討,以此蒙騙好心人。


    無論是朝廷還是梁地,采生折割都是死罪,因此,這些惡人便盯上了那些本就殘疾的可憐孩子。


    聽說城中竟然有人專做這種生意,梁王大怒,親自帶人抓捕了那名惡丐,解救了四個孩子,其中一個就是拐子說的那名盲眼女童。


    女童眼盲,肋骨也斷了幾根,身上更有多處擦傷,如同一隻破布娃娃四分五裂。


    梁王見她與自己那死去的小女兒有幾分相似,便動了惻隱之心。


    他將女童帶迴王府,聶氏隻看了一眼,便拂袖離去。


    這女童便是趙時晴,她不記得自己姓甚名誰,家在何處,大夫說她被拐子喂食了迷藥,她年紀小,沒有變傻已是萬幸。


    值得慶幸的是,進府不久,她的眼睛便重現光明,梁王大喜過望,給她取名趙時晴,晴字有雲開霧散之意,而這個“時”字,則是源於趙時晴被救迴時,那身破爛衣裳上,有一個繡在裏麵的小小“時”字。


    趙是國姓,而梁王不但讓她姓趙,更將她的名字報到了宗人府,她雖然沒有郡主封號,卻是過了明路的宗室女。


    一年後,梁王在府中招待恩人慕容祥和他的女兒慕容琳琅,慕容琳琅一眼看中趙時晴,執意要收她為徒,於是趙時晴便跟隨慕容琳琅去了白鶴山,府中每個月都會派人送東西過去,就連白鶴山也記在她的名下。


    這些年來,她雖然隻有逢年過節才迴王府,但是梁王對她視如己出,哥哥姐姐也把她當成親生妹妹,就連梁王妃也隻是對她稍顯疏離,從未惡語相向......


    若說這府裏誰對她惡意最大,也就是聶瓊華了,這位二姨年紀輕輕就守寡了,與婆婆和妯娌關係不睦,便大歸迴了娘家,在娘家隻住了一個月,就攪得家宅不寧,父親和兄長執意要把她送進尼庵,尼庵裏的日子清苦,聶瓊華便托人給遠在梁地的姐姐送信求助,梁王妃心疼這個同胞妹妹,便派人將她接到梁地。


    聶瓊華初到梁地時,也是想嫁人的,相看幾次都不滿意,便說什麽也不肯再嫁了。


    聶瓊華在梁王府裏一住便是十五年,平時大多時候都是待在梁王妃身邊,這裏畢竟是王府,規矩森嚴,這些年來聶瓊華雖然嘴碎不討喜,卻也沒有明目張膽攪風攪雨。


    趙時晴收迴思緒,從淩波手裏接過黃紙放到火盆裏,火光之中,似乎又看到父王那張威嚴卻又慈祥的臉。


    正在這時,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趙雲暖走進靈堂,她在靈柩前上了香,然後便走到趙時晴身邊跪下,輕聲問道:“趕了一天路,累了吧,我來替你,你去睡吧。”


    趙時晴搖搖頭:“我想多陪陪父王。”


    趙雲暖沒有再勸,默默在一旁燒紙。


    趙時晴壓低聲音,問道:“姐,父王究竟是怎麽死的,可有讓仵作驗屍?”


    趙雲暖猛的抬起頭來:“你也懷疑父王的死因?”


    她說的是“也”。


    “姐,你也懷疑了是嗎?那有沒有驗屍?父王已經多年沒有飲酒了,為何會因為飲酒而暴斃?”


    趙時晴知道飲酒過量會致死,可自從因為有一次喝酒誤事之後,梁王便不再飲酒,就連過年的時候,也是以茶代酒。


    趙雲暖歎了口氣,湊到趙時晴耳邊,用隻有兩人能夠聽到的聲音說道:“事實上,父王確實飲酒了。


    那日佳宜長公主與蕭駙馬迴梁地省親,臨走之時,父王設宴為他們送行,酒是他們帶來的,是蕭駙馬的母親親手所釀,因此,父王小酌一杯。


    當時母妃、阿暄和我全都在場,父王是酒宴之後迴到書房才發作的,前後隔了一個時辰,而從發作到咽氣,還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沒等韓太醫趕到,他便薨逝了。


    韓太醫和張仵作全都驗過,一致認為父王是因為飲酒而引發的心疾。”


    趙時晴看向趙雲暖,姐妹倆麵對麵,在彼此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姐,我知道有一種藥能夠誘發心疾,昔日吳王世子便是因此而死,姐,你也知道,是不是?”


    趙雲暖沒有說話,這便是默認了。


    昔年雍太祖立朝之後,立下太子後,又分出八塊藩地賜給另外六個兒子以及兩位異姓王,史稱八大王。


    八大王世襲罔替,距今已有一百二十年,現在管轄這些藩地的,包括梁王在內,都是八大王的子孫。


    當年太祖自賜封藩地之後,便讓各位藩王送長子或長孫進京讀書。


    說是讀書,其實就是為質,不過太祖終歸還是疼愛兒孫的,這些王世子大多在及冠之後,便會迴家,跟在父親身邊學習管理封地。


    可是在太上皇還在當政時,這個不成文的規矩便打破了,當時吳王世子已經及冠,本該返迴吳地,可是太上皇卻將繼後的侄女王氏賜婚給他,讓他們在京城成親。


    王氏成親僅七個月,便生下一個“不足月”的健康男嬰,隨後不久,吳王世子便酒後突發心疾而亡故。


    吳王勃然大怒,親自帶領五千親兵前往京城,王氏將所有過錯攬在自己身上,承認自己成親前與外男私通,生下兒子後因被丈夫懷疑,便下毒殺夫。


    這件事最後以王氏交由吳王處置、王皇後被廢,王家男丁流放,女眷充入教坊司而收場。


    雖然沒有人敢質疑太上皇,但王氏成親前經常進宮陪伴皇後的事卻不是秘密,太上皇顏麵盡失。


    雖然皇室對外宣稱吳王世子死於酒後突發心疾,但是隨著王氏招供,吳王世子是中毒而死的事,便成為公開的秘密。


    “噓——當心隔牆有耳。”趙雲暖壓低聲音。


    永嘉帝生性多疑,誰敢保證梁王府裏沒有他的暗線呢。


    再說,死於酒後心疾的,也不是隻有吳王世子,還有壽康皇帝!


    姐妹倆再次沉默,偌大的靈堂內,隻有火苗跳動發出的撲撲聲。


    良久,趙時晴再次開口:“皇帝不會放大哥迴來。”


    趙雲暖一怔:“為人子女迴來奔喪不是理所應當?再說,父王薨逝,大哥身為世子,理應迴來接管封地。”


    趙時晴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但是她仍然覺得世子大哥的奔喪之路不會順暢。


    “佳宜長公主和蕭駙馬如今何處?”趙時晴問道。


    趙時晴又把幾隻元寶放入火盆之中,火苗竄起,熊熊火光,把四周照得如同虛幻。


    “父王去世當晚,左長史便將他們安頓在紫藤山莊,聽說蕭駙馬病了,佳宜長公主陪著他在紫藤山莊養病,暫時先不迴京了。”


    趙雲暖語氣輕鬆,就好像被左長史軟禁起來的這兩個人,不是什麽公主駙馬,隻是一對尋常夫婦。


    趙雲暖頓了頓,繼續說道:“佳宜長公主的獨子蕭真並未與他們同行,在他們出京之前,蕭真便被皇帝接進宮中,陪太子讀書了。”


    “那蕭家呢,蕭家有沒有派人來吊唁父王?”趙時晴問道。


    趙雲暖搖頭:“沒有,父王薨逝的消息或許還沒有傳到清泉,也或許蕭家的人還在路上。”


    趙時晴站起身:“不管蕭家是否知道這件事,我都要去一趟蕭家,蕭家的蕭肅,我打過他。”


    肅殺的靈堂中,少女稚嫩的聲音,竟然添了幾分喜感。


    趙雲暖哭笑不得,蕭肅是蕭家的嫡長孫,也是下一任家主。


    去年的上元節燈會,趙時晴為了爭一個燈籠,和一個少年打了起來,那個少年就是蕭肅。


    蕭肅被打得鼻青臉腫,對外說是自己摔的。


    蕭家曾是著名的武將之家,戰功赫赫,光耀門楣。


    不僅是在梁地,就是在整個大雍朝,蕭家都是豪門望族。


    三十多年前還是宣慶帝的太上皇禦駕親征,險些被俘,為了掩護皇帝,蕭家八子出征,隻活著迴來兩人,且都是重傷。


    從此蕭家退出官場,迴到祖籍清泉,棄武從文,繁衍生息。


    二十年前,蕭家最出色的蕭靖衍入京趕考,被點為探花郎,可尚未入仕,便被招為駙馬,從此隻能小心翼翼伴在公主身邊。


    大雍朝駙馬是從三品,隻領俸祿卻無實職,他的職責便是陪在公主身邊溫柔小意。


    朝廷還有蕭家的傳說,可朝廷卻已經沒有了蕭家人。


    如今清泉蕭家雖然人丁興旺,可年輕一代裏,除了蕭肅和遠在京城的蕭真,其他孩子全都尚未成年。


    “無論父王是不是被佳宜長公主和蕭駙馬害死的,蕭家都不能袖手旁觀!”


    無論是佳宜長公主還是蕭駙馬,全都沒有謀害梁王的理由,所以他們也隻是被人利用。


    普天之下,有膽子害死梁王的人,五根手指就能數得過來。


    現在蕭家既然牽扯其中,那就必須要把他們徹底拉進來!


    趙時晴說走就走,脫下孝服,換上夜行衣,出了王府翻身上馬,一隻狸貓不知從哪裏竄出來,輕巧地躍入她的懷中,一人一馬一貓,消失在夜色之中,馬蹄答答,打破一夜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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