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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田之內。


    朱雄英頭戴草帽,穿著一件兒短衫,正在和馬皇後一道澆花,這個時代的花朵比起後世嬌貴數十倍,因為花卉需要很多肥料,就算是皇家,想要拾掇出一片完美的菜園也並非易事。


    “奶奶,您看這朵花兒。”


    朱雄英拿過一朵喇叭花來,小心翼翼地將這朵喇叭花兒摘下掛在了馬皇後發髻上。


    雖不施粉黛,但馬皇後笑的猶如鄰家老太。


    “好大孫,奶奶很喜歡。”


    馬皇後說著卻又輕輕咳嗽起來。


    朱雄英眉頭一皺。


    其實馬皇後的身體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她長期吃素信佛,朱元璋,朱標,各地的藩王都想著辦法為她求醫問藥,朱元璋還下旨讓群臣獻藥方良策,但她自己看的很淡。


    “奶奶喜歡就好。”


    朱雄英看了她一眼,抿著嘴眼神閃爍,猶豫了再三,還是沒說出口。


    他想了想,道:“皇奶奶,孫兒在文淵閣發現一本書,是元朝司農司出的《農桑輯要》初本,這初本和市麵上流行的版本,有極大不同,這是為何?”


    朱雄英將話題放在了馬皇後關心的農事上。


    “哦?”


    馬皇後抬起頭來,她其實也不過是個五十幾歲的尋常老婦人,因為古代缺少保養皮膚和身體的保健品,再加上馬皇後年輕時吃了太多苦,顯得比起其他同年齡的老婦蒼老許多。


    女人如花朵,過了二三十歲的年紀,就會迅速衰老。


    她眉頭顰起,歎道:“許是前元的官吏,發錯了版本吧。”


    “不對!”


    朱雄英搖了搖頭。


    “皇奶奶,這是前元有意為之,這農桑輯要一書若是按照原版出了,非得出一些漢人富饒大地主,蒙古人和色目人不願意我漢民老百姓富裕起來。”


    他拍了拍手,隨手在旁邊河溝裏舀起一捧水來洗了洗手,又從侍女那拿過來兩個才烤出來的烙餅,就在田埂邊上坐下,自己一個,遞給馬皇後一個。


    馬皇後也不嫌棄,拿出一個稻草墊子,遞給朱雄英坐。


    她自己搬過一個小馬紮兒,洗過手後,一老一少坐在了田埂邊,望著天邊的淡淡殘陽。


    “就好似這花朵要美麗,需要許多肥料,還需要時常澆灌,咱大明天下的農田想要肥沃,也離不開肥料和泉水。”


    “奶奶,咱想集合曆朝曆代的農書,出一本能讓所有老百姓富裕起來的百科農書,桑蠶,稻穀,粟米,豆穀,可是雄英不太懂農事,奶奶您能幫幫我麽?”


    馬皇後本來有些微微混濁的眼睛頓時一亮。


    她的身體其實已經到了虛不受補的階段,遠不是食補和調養能養好的了……


    之所以目前還好,除了朱雄英沒事兒就盯著她讓她吃一些溫性補品外,另就是她心中放不下朱元璋的皇子皇孫。


    九邊諸王,除了已經就藩的,都對馬皇後極為尊敬,馬皇後將他們當自己孩子養。


    不止皇子皇孫,就連朱元璋的義子,馬皇後都是當親兒子疼,母儀天下四字,馬皇後絕對當得。


    如黔國公沐英這些朱元璋義子,很多都是被馬皇後從小養大,還是孩兒軍時就被馬皇後當親生兒子養。


    前世沐英聽說馬皇後去世後,悲傷之下心脈悲極,吐了許多血,導致病逝……


    甚至還有朱元璋義子,還主動求死想去殉葬馬皇後……


    朱雄英不想馬皇後這麽早就去了,至少多陪陪皇爺爺,多陪陪爹,多看看未來的大明。


    “好哇,這農書若是編撰出來,可是天大的功德,需要奶奶怎麽幫你?”


    馬皇後欣慰地笑道。


    “您就幫我審定農書科目吧,似農桑輯要,就列舉了許多科目,需得分門別類來寫,孫兒愚鈍,害怕記錯了,我寫一點,奶奶您就看一點如何?”


    “好!”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朱雄英伸出右手小拇指來,笑嘻嘻地露出潔白的牙齒。


    “這本書沒寫完,奶奶你得好好吃補品,把身體養好,不然孫兒這本書寫出來,誰來幫我審呀,奶奶您說對不對?”


    “你這個小機靈……”


    ……


    秦淮河畔,花船上。


    李善長默不作聲地站在船房邊,眺望著遠方,他弟弟李存義憂心忡忡地來迴踱步。


    “哥,這上位是把咱老李家放在火爐上烤哇!”


    如今朱元璋采取了朱雄英的建議,抓大放小,在朝廷當中廣立耳目,將權力下放。


    越是放權,李善長等權貴卻越如履薄冰。


    錦衣衛,國安司,軍情司,這幾個特務諜子機構瘋狂擴充招人,朝中大小官員,地方能員幹吏身邊多了不少坐樁暗諜。


    以南人監北官,以北人督南官,以皇室諸藩王監管地方群臣,又用地方官吏監督藩王。


    彼此之間互無交集,歸屬於錦衣衛,國安司,軍情司。


    而朱元璋和朱標,則是主抓這三司諜報。


    這直接導致這一段時間以來,京官和地方官人人自危,戰戰兢兢。


    就算是謹慎如李善長,也不得不冒著巨大風險,偷偷的出來見一麵自己弟弟李存義通個氣。


    因為在李府上“隔牆有耳”。


    李善長知道朱元璋在他身邊安插著諜子,他有時也會故意透過身邊人向上位傳幾句話,譬如說李善長故意說無非是問天下多要了兩分田。


    他敢不要麽?


    王翦伐楚之前,便多問秦始皇要良田,伐楚途中多次催問良田授與否,真是王翦貪圖良田?


    若是他李善長兩袖清風,不貪財不好色,又不吞沒良田,上位怕是馬上就要睡不著了……


    如今,上位不僅恢複了李善長很多職務,還有意識的故意放權,就連太子朱標也將主要精力放在了太學和國子監,還有即將開始的科舉。


    李善長一下子成了大明朝廷,台麵上的最高行政長官。


    和胡惟庸案發時,何其相似?


    李善長眯起眼,精瘦臉頰更瘦了,瘦的顴骨露出,但是眼睛依舊清亮,他歎氣道:“有些事,由不得上位不做呀……”


    他深深吐出一口氣。


    李存義咬著牙,他兒子,侄子,還有李善長的兒子,這段時間都得到高位,不知道是不是朱元璋有些黑色幽默,故意使李善長之子李祺為營田使,負責在一些淮西權貴紮堆的地方收糧稅,又讓李存義的兒子去負責江西,湖廣等地移民分田授田。


    這收糧稅和分田授田,都是油水十足的差事。


    新開張的大明皇家銀行,也多用李家人管事,皇私合營的大商鋪,掌櫃東家全從李家出。


    由於錦衣衛強行上門賣國債“名聲在外”,加上以上一係列種種,導致天下許多人恨極了李家,個個罵李善長。


    “那咱怎麽辦?”


    李存義問道。


    李善長望著遠處,歎氣說:“你這段時間不僅不能金盆洗手,反而要變本加厲的斂財,你斂財越多,上位越放心,但斂財之時,也要幫著皇家做事,如此我李家還能得幾十年富貴,至少能富貴到我身死。”


    “若是你陡然清高廉潔起來,開始約束手下子侄輩,那我李家就距離家破人亡不遠了。”


    李善長側過頭深深地瞥了李存義一眼。


    李存義心中一驚,隨後苦澀笑道:“哥,咱也想清廉,現如今咱李家清廉的了嗎?你就說這移民授田,江西許多良田,咱還沒開始趕走原住民去湖廣收迴田來呢,淮西老人就拿著寶鈔上門來了,直言要買,還將地方劃好了,那都是當年提著腦袋一起砍蒙元蠻子的交情,咱能不收麽?”


    “我若是不收,保證又有人來戳咱脊梁,說咱們老李家忘本,自個兒富貴了,也不提攜淮西老人。”


    李善長聞言,也是哈哈苦笑兩聲。


    人情這碗飯,屬實難吃。


    ……


    南直隸,江陰。


    此地在元末,曾是吳王張士誠稱霸之地。


    他在此地不僅有廣泛的人脈,還極受士紳階級和百姓擁戴,一來張士誠乃私鹽販子出身,而且多有財貨不屑於斂財,二來他對百姓秋毫無犯,也並不苟苛稅賦。


    所以到了如今洪武十五年,仍舊有不少張士誠舊人念其好處。


    甚至在某些地方,還有人立廟祭祀……


    江陰徐宅,乃是“辟田若幹頃,藏書數萬卷“的江南望族徐家祖宅,當代家主徐麟更曾是桂林中衛指揮使,當年他布衣出山輔佐朱元璋,以布衣之身招降四川西羌頭人,膽氣絕佳,被朱元璋所稱讚,但因在桂林中了瘴氣瘟病,他又使錢財買通上官稱病歸家。


    若是朱雄英在這裏,一定會覺得命運是多麽稀奇。


    徐麒就是後世那個鼎鼎大名的徐霞客的祖宗。


    而徐麒還有個後輩,叫做徐經,是徐霞客的高祖,就是那位害了唐伯虎唐寅的江陰舉子,在那場科舉舞弊案中,徐家因為太有錢,飽受質疑……


    其實,徐家除了有錢,一直詩書傳家數百年,家中“萬卷樓”藏書破萬卷!


    此時,徐府內,正在進行一場家宴。


    似徐家這種世代耕讀傳家的世族,其實江南地區還不少,隻是他們的後輩普遍對當官沒有太多興趣,就比如說徐麒,本來前途無量,可是因為見不慣大明那些喝兵血的軍頭做派,寧願稱病還家。


    十餘張桌子擺在門廳,主座之上,南直隸左丞相張麒端坐高位,他被朱元璋稱為“大明第一功勳”,因為當年明軍攻來,他為了江陰各地百姓,開門投降。


    如今雖說年邁,且政事大部分被架空,卻並不妨礙他飽受尊崇。


    徐麒其實年歲不大,他此刻並沒有對張麒太過熱絡,反而是對坐在身邊的一位教書先生恭敬有加。


    這先生身材高瘦,戴一副蘇州府磨製的眼睛,瞧著斯斯文文,清瘦高冷。


    “施先生,兩位犬子就拜托先生教授了。”


    徐麒端起一杯米酒,恭敬地對著這姓施,名耐庵的先生敬酒,這先生可不是普通人,曾任前元的錢塘縣官兒,後來擔任過吳王張士誠的謀士。


    即便是當今大明天子朱元璋,對他也是畢恭畢敬,多次下詔請他去朝廷做官,他卻絲毫不感興趣。


    他可並非凡人,乃是大明誠意伯劉伯溫同榜的進士。


    他們這一屆科舉,還是在元朝末年……要知道前元的科舉,百年來隻開了幾次,每一屆科舉的含金量都極高,堪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


    無論老少,都可報名參加,能榜上有名者無一不是個中良才。


    施耐庵卻對徐麒的話沒什麽興趣,自顧自用筷子夾菜吃,冷冷地點了點頭。


    徐麒也不生氣,轉而舉著酒杯去敬張麒:“多謝左丞大人引薦。”


    兩人笑嗬嗬地喝起了酒。


    而那施耐庵感覺主桌無聊,唱了個喏,竟徑直起身,去旁邊和自己續室妻子還有門人羅貫中那一桌去了,隨後也不顧繁瑣,從書箱中拿起一些書稿來,他一邊捏著眼鏡口述文稿遺漏,一邊門人羅貫中就動筆修書,來迴精簡。


    徐麒看的樂嗬,對自己兩個兒子道:“景南,景州,汝二子不可怠慢學業,要尊師重道,勿忘我‘南州高士’祖風!”


    他兩個兒子連連點頭。


    徐家不僅詩書傳家,而且廣有良田,他們家中的藏書樓,號稱“萬卷樓”,乃是江陰地區藏書名樓,古今少有!


    如果不是這樣,還不一定請的動施耐庵來教。


    因為施耐庵愛書如命,喜歡看書。


    可惜施耐庵脾氣古怪,張士誠死後,不僅對明朝極為抵觸,還偷偷在江陰寫反書……


    他所著述乃是一本講水滸梁山好漢,反抗暴宋之書,書中多有隱喻如今大明朝廷。


    張麒和徐麒都知道,但是卻並不說破。


    說起來也是可憐,前元滅亡之後,士大夫階層無不懷念我大元……


    因為前元對士大夫和大地主階級實行散養放養,除了不能當官,他們可以寫詞曲兒,寫話劇,去酒樓狎妓同遊輕鬆自在。


    如今的生員,動不動就要被朝廷征召去查糧稅,查各司虧空,政務繁忙不說,朱元璋對讀書人的待遇也並不好,有些文官貪汙後,刑罰極重動輒全家抄沒發配充軍,而且官婦不準文官碰,也不準文官隨便去看教坊司官妓樂舞。


    可是,功勳武將就可以!


    就連納個奴婢,也是戰戰兢兢,生怕被告發。


    這在我大元,壓根不是事,元朝對有錢的地主階級十分寬容,就算打死了貧民佃戶,給蒙元官老爺多使錢財就沒事。


    到了大明,地主階級卻動不動就有家破人亡的風險……


    家奴貧民佃戶受了冤屈,一旦被上官知曉,朱元璋鐵定站在貧民百姓這一邊……


    冤枉呀……


    放在大元,欺壓貧民,貪汙腐敗壓根就不是事兒。


    畢竟,大元就是一個等級分明互相欺壓的社會,如今洪武大明天反過來了!


    張士誠現在之所以在江南地區還有聲望,仍然有施耐庵這種老粉,主要就是因為張士誠不僅延續了元朝對士大夫的政策,還進一步放寬,讓士大夫們自治,過自己當山霸王的土豪生活,士紳地主自然無比懷念。


    反觀大明建立之後,胡惟庸為了北伐戰事,對南方張士誠舊地收稅頗重,徭役不斷,這強烈的激起了南方大地主階級的不滿。


    張麒和徐麒就是其中的兩個,張麒是自覺對不起張士誠留下的基業,投降之後,朱元璋對這裏征收重稅,愧對江南父老。


    而徐麒則是不喜大明各地邊關衛所軍頭作風,更不願意和胡惟庸一流同朝……


    張麒文士模樣打扮,他頭發花白,端起一杯米酒笑道:“如今大明正在各處選拔良家子入太學讀書,徐南州何不將二子送入太學?”


    作為曆經元朝,張士誠時期,洪武初年的官場老客,張麒眼睫毛都是空的,略微一打聽,就知道太學重要。


    此外,他也擔心施耐庵將徐麒的兩個兒子教成反賊……


    畢竟,施耐庵如今所著的那本“江湖豪客傳”,當中多有隱喻當今的勾當,且刀刀見血,若是寫出來了,多半會成為禁書。


    而徐麒卻哈哈大笑。


    他指了指自家身後的藏書樓,笑道:“吾徐家乃南州儒門世家,豈能習那簡化字有辱華風?”


    他又說道:“非是我徐南州眼高,我大明如今頗得軍頭武人擁戴,但是文士不喜,百姓疲蔽,尚有極大隱憂啊……”


    張麒不由想起了自己安插去大明皇宮裏的那個本家女諜子,本是安插在大明皇長孫身邊的,除了那個,還有幾個,他這安插諜子的手法顯得笨拙又可笑,其實是做給朱元璋看的。


    朱元璋也並不會追究,因為他需要張麒的姿態,畢竟張麒乃是江南大儒之一,素有文名。


    隻要支持大明,些許不過分的小動作,都可忍。


    是啊,其實大明得天下後,真正出山來幫助大明的大儒並不多。


    要麽隱退,要麽逃亡北元。


    似徐麒這種,出仕之後,又隱退的也不少。


    甚至於,出來幫助大明建設天下的儒家士大夫,還不如南宋末年,元朝一統華夏之後出來的士大夫多……當時不少儒學門第紛紛出山,幫助元朝建立政權。


    張麒歎道:“如今大明北麵有戰事,南麵有戰事,東麵有戰事,海上還常有倭寇,賦稅疲重,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徐南州說話可別太過武斷,我觀那簡化字和太學教材,有些門道,我大明當興呀!”


    “若是徐南州你還想出山,我願舉薦你去朝廷,大明將要請整吏治,吳王舊人卻在朝中連個鳴蟬都無,到時誰替我等江南百姓發聲呢?”


    徐麒一愣。


    “張左丞您自己?”


    “我?我不過是那神龕上的土地公公罷了……”


    一邊桌上的施耐庵,將一段兒劇情講完,對著自己門人羅貫中說道:“可記下了?”


    羅貫中用毛筆筆杆子撓了撓自己頭發,眼神有些古怪,施耐庵方才所說的這劇情,可是妥妥的反賊路數啊,說的是行至江邊,問別人要滾刀肉還是……


    這等劇情,比那銀詞輝曲兒風險了大多了,是要掉腦袋的呀!


    羅貫中苦著臉道:“師傅,我有點怕……”


    “不然我還是去寫春閨夢本吧,徒兒有個好友,給我講了個故事。”


    “這故事說的是一隻持巨棒的天生石猴,誤闖天宮蟠桃園,大戰天宮七仙女……若是寫將出來,保管江南的浪蕩子們拍案驚奇,不愁銷路!”


    “書名就叫,就叫巨棒石猴和七個小仙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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