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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


    自從有了專屬座駕之後,我就一改“家裏蹲”,變成了“院中躺”。我每日會早早起床,拄上床邊的拐,吃力的拖著自己殘廢的身體,然後在屋外的小院子的躺椅上躺著看風景。我不禁感慨,我的前半生,每日穿著在尋常人家看來是鳳冠霞帔,吃的是山珍海味,身邊是三從四侍,可是我卻過得悲慘至極。如今我一步尚不能行,心卻感覺逍遙千裏之外,自由自在。刀疤男也不再如當初白大娘剛離開時那樣待我疏離,若從山裏迴來,會和我說今日又獵到了什麽好東西,若從鎮上迴來,便一定會用賣野味皮毛賺來的錢給我買些好玩意兒。


    今日正是刀疤男去鎮上賣東西的日子,鎮子很遠,他若是迴來,夜也深了,我不預等他,打算看完山間的落日就拖著我殘廢的身體迴去,此時院落籬笆外的遠處卻傳來唿救聲。我拄著拐,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我走不了多遠,卻看見漸漸走近一位稚嫩的姑娘,她小小的身體正馱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男人麵容蒼白,半隻胳膊耷拉在小姑娘的肩上,都是血跡。


    “阿姊,”小姑娘走到我跟前,“救救我們吧。”之後便一個趔趄就倒下了,她大汗淋漓,嚐試站起來,可是畢竟是一個喪失意識的男人壓在她身上,她哪裏動彈得了,我趕忙去幫她,刹時慌亂,又丟了拐棍,結果也摔了個嘴啃泥。


    我努力的爬起來,啊嗚啊嗚的說著,她趴在地上,看我手舞足蹈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居然笑著對我說:“阿姊,原來你不會說話啊。”是啊!我不會說話也不能走路,但我唯獨不想從你嘴裏聽到這句話好嗎?是你在尋求我的幫助哎,妹妹!我徒手挪到她身邊,把她身上的男人推到一邊,她起身後很快抱起男人,很是心疼的說:“你慢點啊,阿姊!”我沒有理會她,拿起身旁的拐杖吃力站起來,拖著男人另一邊胳膊往屋裏走。


    將男人放在我平時睡覺的床鋪上之後,我轉身就走了出去,迴到我的躺椅上,接著看我的黃昏美景。那小姑娘慌不迭地從屋裏出來,著急的對我說:“阿姊,你就這樣把他撂在那兒了?”我轉過頭裝作一臉無辜又無奈的表情看著她。是啊,不然你以為我這又啞又瘸的女人能幫你幹什麽?她急得又跺腳又哭鬧,我被吵得頭疼,這美景也不美了,我拽起身下的毯子就往頭上一蒙。


    “阿姊,這太陽還沒落山呢,你睡什麽覺啊。”此時,小姑娘的聲音裏已經帶上了哭腔:“他要是死了怎麽辦?阿俊要是死了,我該怎麽辦?”怎麽辦?那你陪著他一塊兒死去吧!我心裏煩悶至極,不願理會她,動也不動的躺在椅子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剛剛用得氣力太多還是被這姑娘煩得頭疼,我居然就睡著了,居然還在夢裏夢見了祁瑜誠這個萬年混蛋!不知怎地,我在夢中極為狂躁,我脫了自己的鞋子就往他臉上砸去,不停的罵著他,幾乎用盡了我這輩子知道的近乎所有混賬話。他穿著一身龍騰黃袍,淡然的看著我,沒有一點表情。最後的最後,他鼻孔朝上的看著我,眼神裏充滿了厭惡,說:“朝暮,你看清了嗎?這就是你,你覺得,你配嗎?”我隻覺得我氣得渾身都在發抖,我發瘋似的撲向他。今天,我朝暮,就要與你同歸於盡!


    還沒等我一戰雪恥,我就被人叫醒了,我睜開眼,隻見陰亮的月光下,近在眼前的刀疤男滿頭大汗,慌亂的表情一覽無餘。他拉著我的胳膊,壓低著聲音,焦急地問:“你怎麽了?為何睡在這裏?院內為何有血跡?”哎,你可總算迴來了,我可差點被折磨死啊!我指了指屋內,說:“有人受傷了,很嚴重。”他聽懂了,我感覺他的胸腔裏重重地唿出一口氣,好似終於放下心來一樣。


    等到了刀疤男,事情就好解決多了。那男人是從高處跌落,摔斷了胳膊,疼暈了過去,又加上長時間沒處理,流了許多血。刀疤男一聲不吭的幫那男人處理完傷口,小姑娘左一個“謝謝大哥”右一個“大哥謝謝”。結束後,夜色更深了,屋內太小,我又見不得那姑娘看受傷男子那款款深情的眼神,又將毯子一蒙,準備就在院子裏睡。正當我醞釀睡意的時候,身子上一沉,感覺到有人在給我蓋被子,我悄悄的掀開毯子的一角,正望見那刀疤男看著我。充滿月色的夜光下,我恍惚覺得他的眼睛像空中的星星。我正打算蒙起頭來,卻被一雙手攔了下來。


    “你夢魘非常嚴重。”他輕聲說著,“睡覺手舞足蹈,在屋外睡會受涼。”


    “那你把裏麵那兩位趕出來,我睡屋裏啊。”我也不清楚我在生什麽氣,我說完就後悔了,朝暮啊朝暮,你在幹什麽?這是你家嗎?你還以為你是公主呢?你現在霸占著你救命恩人的床,吃著你救命恩人家的飯,你怎麽還是如此的看不清你自己啊!


    結果刀疤男聽了不但沒生氣,反而笑了出來:“你不會,如果是那樣,你又何必把他們救迴來。”


    “我沒想的,他們求我,我才救得。”我奪迴他手中的被子,蒙上頭就倒了下去。


    躺下去後沒多久我突然想到,那今天刀疤男豈不是睡覺的地方也沒有了?我又悄咪咪地偷看他。他坐在我身邊的土地上,沒有睡覺,隻是抬頭遠遠地望著空中的那輪月亮,看了好久好久,一動也不動。在這時,我突然覺得,或許,他這樣望著月亮或許望了許久也說不定,我想象他就這樣坐著,從過去望到將來,百無聊賴,孤獨淒涼。


    因為升起的太陽太過刺眼,我早早就醒了,醒來後就聞到了飯香,還有久違的燉肉湯的味道。刀疤男盛了一碗給我端了過來,我喝得很是開心,嘴上卻不饒人:“有了新病號才開小灶啊。”他隻是有點哭笑不得的搖了搖頭。那“新病號”很快就醒了,之後便是倆人不停的道謝,小姑娘對我的態度也緩和了很多,一口一個“阿姊”叫著,我頭皮都發麻,特別是看著兩個人互相望著的那深情的眼神,我覺得喝下去的肉湯都在我胃裏翻滾。正當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忍受幾天的時候,第二日,待我醒來,他們就不見了蹤影。我疑惑地去問刀疤男,正在處理皮毛的他卻平靜的搖著頭,說:“我隻是盡我所能幫助別人而已,而他們,”刀疤男竟微微一笑:“來去皆自由。”我覺得他說這話頗為感慨,忽而又覺得不對。所以我還在這裏是因為我死皮賴臉的不走對吧?大哥你是這個意思是吧?嗬!本公主還就不走了,本公主還瘸著呢!還啞著呢!還沒好呢!我拖著我殘廢的腿就往躺椅上一躺,又是新的一天的日出!一人風景我獨賞。


    晚上,我終於又迴到了我自己的床上,我故意在窄小的床上打了個滾,趴在那裏舒服的喟歎一聲。


    “你今天這麽早就睡嗎?”身後刀疤男輕聲地問道。


    “嗯。”我將頭埋在被子裏,理直氣壯的應著。


    “那我前日在鎮上買的東西就不給你了吧,你也不感興趣。”


    我聽後一下子坐了起來,他也沒打算接著逗我,從身後拿出一個布包打開來,裏麵竟是筆墨紙硯。


    “你的手氣力恢複差不多了,但是不能做精細的動作,我想著你定是會寫字的,便買了這些迴來讓你練練手。”


    說著,他竟熟練的磨起墨來。他將一張薄薄的宣紙在我麵前攤開,飽蘸了墨汁的筆就遞在了我的麵前。


    破舊擁擠的土坯房,微弱的燭光,牆壁上掛著幾張舊弓和箭筒,就連桌子上還有吃完晚飯後未收拾的碗筷。與這鋪在桌上的紙筆顯得那樣的格格不入。我有點遲疑的拿過那支筆,墨水滴在了紙上暈染開來。在燭光下,我有點恍惚,我究竟在哪裏?我究竟要做什麽?我抬頭看著麵前的刀疤男,我想對他說些什麽,卻又無話可說。


    “怎麽了?不知道寫些什麽嗎?”


    是啊,我寫些什麽呢?


    “你叫什麽名字?”


    我倏兒怔住了。望向他,他站在我對麵,靜靜地等待著。


    “我還未知道你的名字,寫你的名字吧。”


    不知道是不是燭光太過微弱,此時他的笑容顯得異常溫和,我心緒一軟,微微的深唿一口氣,果斷落筆,我怕再過一會兒就會失去這得之不易的一點勇氣。


    “清漪……”他慢慢的隨我的筆畫讀出這二字,輕柔的如同羽毛落在我的心上。


    許久未有人叫過我這個名字了,沒錯,我原是被叫作“清漪”的,母妃說,水流清清,點點漣漪,又柔又純,希望我如同清水一般,至徹至純。隻是還未等我懂事,我就有了新的封號“朝暮公主”。“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嗬,真是好寓意啊!我父皇盼著與我母妃可以長長久久,我亦盼著自己有一人可托付終身,可結果呢?我的人生充滿了拋棄與背叛。或許,是時候甩開它了,朝暮早已經從懸崖上摔死了,她不該活下去,能活下去的隻有從未經曆過那些肮髒的清漪。我,是清漪。


    對麵的他笑著對我說:“是個好名字。”


    因為手傷還未好,這字寫出來著實有點難看,看來確實得多練習。我來了興趣,幹脆以筆代口,寫道:“你叫什麽名字?”他依然是隨我的筆畫讀出我的字,聲音還是輕輕的。


    我望著他,等著他說。他卻沉思了許久,突然走向我的身側,拿過我手中的筆,一氣嗬成在紙上寫下了三個字:


    “楚之嵐”


    這字寫得並不規整,但筆鋒卻十分有力。


    “楚之嵐,我叫楚之嵐。”他還煞有其事的介紹了自己。


    大哥,我記得你姓白啊!


    估計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他解釋道:“白嶺村的村民大多都姓白。”


    你的意思就是起的假名騙別人的唄。


    “清漪,你,來自哪裏?”他問得鄭重,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迴答。我思索了一會兒,在紙上寫下:“英雄不問出處。”他依舊是讀了出來,而後忍不住笑了。我是可以理解他的,畢竟從古至今應該還未有人身處像我一般的境地還稱自己是英雄的。我又寫道:“汝來自何處?”他讀出來後,看著我許久,眼神晦暗不陰,就在我覺得都要被他的目光看穿了去,他卻忽而抬頭,歎息一聲,無奈笑道:“我也……英雄不問出處。”


    “我們去屋外看月亮吧。”他說。


    “啊?”我還未反應過來,就見他伸出一隻手,我有點遲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是我想的那個意思,便試探地伸出自己的手,他一把拉住我,攙住我的胳膊。


    夜已深,楚之嵐看向已經在躺椅上睡著的女子。這樣的日子究竟還可以過多久呢?一月?兩月?三月?半年?


    楚之嵐輕輕將她抱迴屋裏,他看著女子的頻頻蹙眉的睡顏,忍不住輕聲喚道:“清漪?”對方忽然抓住他的胳膊,清漪未醒來,隻是細嫩白淨的手無力的捏著他,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想法:“如果就是陰天呢?如果就是現在呢?”


    不,不行,絕對不行。最少要撐到她走之後。


    楚之嵐迴想起這一段時間以來的時光,她恐慌的樣子,對白大娘撒嬌的樣子,生氣鬧別扭的樣子,真真是有意思極了。楚之嵐覺得前半生過得都不如這半個月有趣。最重要的是,在這枯燥無聊又提心吊膽的生活中,他終於陰白了還有一人牽掛在心上,還有一人在家中等他是怎樣的感受,即使這樣一個人隻是他碰巧救下的一個苦命陌生人。她終有一天會恢複,到那時,他又有什麽理由將她留下來呢?她還是會如同楚之嵐之前救助過的人一樣,充滿感激的離開,她若走了,什麽樣的日子又有什麽區別呢?所以至少,等她痊愈,至少,等她自願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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